赵汀阳:中国人“不讲逻辑”,有何特别原因吗?
赵汀阳(1961年—),广东汕头人,中国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2016年发表于《南风窗》。
中国人不缺逻辑能力,而缺训练
记者:不讲逻辑好像是现在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公共领域的争论,多自立场开始,以人身攻击结束。而某些政府部门“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耍流氓;你和他耍流氓,他和你讲法制;你和他讲法制,他和你讲政治……”的背后,其实也是耍赖,不讲逻辑。
还有另一种不讲逻辑的方式。大家习惯了玩类比、玩隐喻、玩象征、玩暗示来“讲道理”。我们从小就被训练玩各种文学的修辞手法。这些在思想上会有什么后果?
赵汀阳:和你一样,我也不同意依靠玩这些文学手法来“讲道理”。
它们可以制造趣味,但不适合用来论证。把“修辞法”(亚里士多德说的)用于论证,就容易形成诡辩或胡说。
希腊人很擅长修辞法,就像他们擅长逻辑一样,古希腊的许多“群众领袖”喜欢在广场使用修辞法蛊惑人民。
亚里士多德早就知道,修辞法会遮蔽真理。
记者:类比估计是很多人最常用来“讲道理”的了。
比如“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谚语。这样干时,我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有一个“赖尔峡谷”:不同范畴的事物,比如A和B,你要从A的成立证明B成立,必须先证明B和A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或等同性,有了一座“在逻辑上可以等值”的桥梁,才可能通过这个“赖尔峡谷”。
赵汀阳:我倒不反对谚语。
谚语所说的无非是一目了然的道理,其中是没有论证,谚语使用修辞法不是在论证,而是为了制造有趣的表达效果,各国的谚语都差不多。
至于现在为什么许多人不讲逻辑,我无法充分了解其原因,也许是为了饶舌,为了有趣,为了胡搅蛮缠,为了回避真相,为了欺骗,等等,总之是故意不讲逻辑。
但我还想使用韩非的可信赏罚理论稍加解释:如果做某事就总能够获得可信的回报(物质回报或荣誉回报都算在内),那么人们就会纷纷自动做某事。
可以想象,如果宣传能够获得可信回报,那人们就会热衷宣传,如果追求真理没有可信的回报,追求真理之人就会减少。
记者:在逻辑思维能力上,老外好像都一致唱衰中国。黑格尔说,逻辑在中国就玩不转了。爱因斯坦则认为,中国没有西方科学的两个基础,即形式逻辑和通过系统的实验找出因果关系,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列维-布留尔更狠,暗示中国古人的那类“天人感应”纯粹就是“原始思维”,说古代中国的那些“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病理学、治疗学以及诸如此类的浩若烟海的百科全书”,全是扯淡。对于这些说法,您是怎么看的?
赵汀阳:每一个逻辑学家都会跟你说,黑格尔才不讲逻辑。
黑格尔想象的是“辩证逻辑”,那是逻辑的反面教材。
辩证法是一种形而上“语法”,请允许我使用这个不太准确的说法,辩证法在逻辑上无用,但在哲学上是有用的,可以用来发现事物所暗含的“别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经过流俗歪曲之后的黑格尔“辩证逻辑”在中国似乎颇得人心,不知道黑格尔会有何评论。
爱因斯坦的说法有些道理,但需要更多解释。而列维-布留尔的说法恐怕基于对中国思想的无知,无需多论。
记者:说“中国人逻辑不行”,似乎和以前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中国人不聪明”属于同一个偏见系列,而后两者早被证伪了。如何也证伪前者呢?
赵汀阳:逻辑能力来自何处?这是个问题,直觉主义数学家们相信逻辑来自数学,但理由似乎不充分。
许多哲学家相信逻辑其实是语言的一种深层语法。
这个看法比较容易理解,事实证明,只要有语言能力,就必定有逻辑能力。
我会同意说传统中国重视思想却不重视理论,而且也不重视逻辑训练。但逻辑训练不够不等于没有逻辑能力。
情感问题不能用逻辑来抬杠
记者:一直有人指控说中国人缺乏逻辑思维能力是从古代经典文本开始的。
最先是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先生,说近代科学之所以没有在中国萌生,和《易经》有很大关系。
然后是其它人,说《易经》、《论语》、《孟子》等充斥着大量自相矛盾的逻辑错误。
赵汀阳:前面我说了,中国古代经典多数表达的是思想,不是理论,有些观念之间不一致也不足为奇,而且还必须考虑到,生活本身充满矛盾,因此,表达生活的思想有些互相矛盾,反而是如实反映了生活。
这不是不讲逻辑。
记者:孔子说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有人问:为什么是三年而不是两年、四年?没有任何理由。
这有点类似于“辩证法”的一个逻辑困境:为什么是一分为二,而不是一分为三、为四?如何评价这些指控?
赵汀阳:就为什么是“三年之孝”而不是别的选择这个事情而言,我想说,这里并没有什么逻辑问题,只有文化或情感问题,而且要考虑时代背景。
假如孔子再世,他一定会考虑到今天的生活节奏,恐怕就不会推荐三年了。
当年孔子为什么推荐三年,理由待考,我猜想或许是与父母养育婴幼儿的时间大致对称,当然不是严格对称,只是一个在感情上大致对称的选择。
如果在这些事情上用逻辑来抬杠,恕我直言,恐怕既不知学术为何物,也对情感缺乏体会。
记者:按这种说法,前面我们所谈到像“天人感应”之类的神秘主义观念,是否也不能用一句“不讲逻辑”来打发?
赵汀阳:并非所有事情都是知识论问题,需要具体分析。
“天人感应”,如果作为知识论断,显然不真,因此不可信。
董仲舒自己是否相信,还是个问题。
就历史语境而言,天人感应恐怕并非知识判断,而是虚构的一种政治压力。
先秦社会的自由空间比较大,民心向背大致能够形成对统治的政治压力,但秦汉以来变成专制,民意不如以前清晰,士大夫愿意虚构天人感应之类的政治压力新维度,似乎也是一种貌似合理的选择。
当然,董仲舒们是否这样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中西思维的最大区别
记者:我们同意,逻辑思维必须讲究概念的明晰。而中国古代的一些经典文本,好像喜欢玩模糊、神秘。
像《道德经》里面“道可道”中的“可道”,有人说是“可说”的意思,而您说是“有规可循”的意思。
在您那篇《道的可能解法与合理解法》中,您提出了一个观点,说“中国古人的知识追求与超验问题无关,基本上是以生活问题为界的知识追求,即使是那些关于自然万物普遍原理的想象,比如阴阳五行之类,也是关于生活知识的艺术注释,决非‘科学’探究”。
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样几个问题:中国古人其实不喜欢在生活之外玩神秘;中国古人对关于世界本质的知识论追求没有兴趣—因为这样,因此也不太讲究西方人玩的那些逻辑?
赵汀阳:古代中国思想通常不思考超越的存在,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人类生活问题上,伦理、政治、战争、和平之类。不过西方思想也同样关心这些问题。
如果说中国和西方思想有哪个最大区别,我愿意说,西方思想寻找永恒的、绝对的、不变的、完美的、完备的、终极的概念,西方的两大根基思想,希腊和基督教,都追求永恒的“完美概念”,就是好到不可能更好的概念,上帝、完美的人、完美的事物、绝对无私的牺牲(耶稣)、绝对纯洁的母亲(圣母)、千年不坏的城堡、绝对无瑕的钻石、无敌超人,如此等等。
完美意味着永恒、超历史、无变化,而逻辑最适合谈论此种概念;古代中国的思想意图在于理解永远流变的、不确定的、不可完成的存在状态。
易经、老子和孔子,都不假设完美概念,而重视永远在途中的“存在状态”。
记者:如何理解中西两种思路在“是否追求完美”上不同,但并不暗示就有高下之分?
赵汀阳:举个例子,里程碑式的哥德尔定理挫败了数学的完备性和一致性梦想(数学最能代表完美概念),曾经让数学家们担心真理永远失去了。
但是,假如古代中国数学家或哲学家听说了哥德尔定理,一定不会感到烦恼,而会相见恨晚,以老子的观念看,不完备或不一致就是一切存在的真相。
事实上,只要一件事实或问题涉及“无穷性”,就必定不完备或不一致。
易经想象,阴阳需要动态均衡;在孔子眼中,圣人也有不足之处;在老子看来,存在如水,没有哪一个存在状态是绝对好或好到不可变化的。
这种“在路上”的状态没有逻辑既定的必然性,永远分叉,永远有歧途,而歧途也未必不能坏事变好事。
这种思想与有没有逻辑能力无关,而是思想问题和意图不同。
记者:您的“天下体系”理论就是试图给当今世界超越冲突不断的“无政府状态”提供一种思路,这一思路恰好和西方式的那些关于“世界和平”的思路有根本差异。
赵汀阳:“天下体系”试图解决康德的和平理论所不能解决的全球化问题。
在方法论和基本理念上确实有较大的不同,康德等和平理论都是从国际条件去寻找世界和平的可能性,我的方法是反转过来的,是从世界和平理念去反推世界和平所需的必要条件。
我相信“天下体系”是最好的和平理论,可以为全球化的世界制度提供理念。
比逻辑更重要的是理性
记者:逻辑学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确定的7门基础学科之一,可见它的重要性。
您曾经做过两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哲学日”中国项目的策划,对中国人提高逻辑思维能力有什么样的期待或建议?
赵汀阳:前面说到了,人人都有逻辑能力,但逻辑水平可以提高。逻辑学教学应该有助于逻辑知识的普及。
不过,拥有逻辑知识并不能保证有效地应用。
我见过一些逻辑学博士,惊讶地发现,他们熟知逻辑定式和推导技术,但似乎只在进行抽象符号演算时才显示出思维的逻辑性,而在思考其他问题时却并无优势,甚至有时很不讲逻辑。
这个怪事使我意识到,逻辑不仅是一种技术,而且还是一种态度,准确地说就是理性态度。
如果缺乏理性态度,多高的逻辑技术都无以致用。
因此,与其学会逻辑技术,还不如学会理性态度更重要——毛时代有过“学一点逻辑”的运动,似乎并无明显效果。
至于如何才能学到理性态度,我不知道。
也许至少需要意识到两点:自己喜欢的观念未必是正确的;正确的观念需要论证或者证据。
说清这个问题,逻辑的有效作用范围是关键。
我之前写了《现代科学的方法论和西方用它创建的错误学说不是一回事》(https://user.guancha.cn/main/preview?id=1318274),把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下的现代科学共同方法论进行了明确和细化,其中就包含逻辑的有效作用范围:只有理论体系内才成立。理论体系换了,旧理论和新理论各自的逻辑还在原理论体系内成立,但两种理论的实践检验结果肯定会有差异。而中国人和西方人,各自在相反的错误方向上理解了这个复杂问题。
中国人更偏于认可实践检验的作用,但也过于侧重眼前的直接实践(这是有违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无限实践过程检验标准的),对于逻辑的作用是轻视的。这造成了能用认识解决的问题用实践解决,能用一般性认识解决的问题用过多的特殊性实践和认识解决,相当程度上架空了认识的作用,也多花实践成本。这样的偏执当然也导致一般性和本质性的认识在中国难产。
西方人对逻辑的“信仰”往往更固执,他们没意识到逻辑的作用只在模型和假说中成立,而在真实世界中实践检验才是根本,也很少怀疑他们的模型/假说中的前提条件是否成立。因此,很多离谱和荒诞的理论在西方盛行。基于模型和假说的现代科学方法论是西方人继承古希腊思想发展出来的,他们因此收获了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果实,但不管是中世纪还是现代,他们各种离谱的理论体系总让他们更多时候很容易走入歧途。
回到逻辑的作用,它只能从特定理论体系的模型和假说出发确定地得到各种推论,而不能在真实世界中扮演裁判角色,原因就是模型和假说本身是否符合客观上的认识对象,这只能由实践来解决。但这不表示逻辑用处不大,相反,面向模型和假说的理论体系与实践的无限往复迭代,恰恰是极大地限定了实践范围,从而让实践试错成为可行的和低成本的,最终让我们的实践更成功和认识更深刻、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