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遛娃记(1)

目录索引

1 忧虑

2 计划

3 成都

4 晕车

5 调整

6 适应

7 奇缘

8 南下

9 盲区

10 秘境

11 拉萨

12 尾声

1

忧虑

带馒头去藏区的想法,最早萌生于2023年计划西部自驾考察的时候。

看过我文章的读者应该知道,我在那次行程的前半段带上了我爸(详见《带爹旅行》)。其实吧,我一开始打算把我爸和馒头都一起带上,但后来几个原因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来馒头当时才两岁半,拉屎拉尿都还不利索,不太适合长时间坐车,半路上还得给他整屎整尿;二来假如带馒头的话,路上大部分时间肯定得靠我爸来看管他。但我爸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上了高原之后体能还得打折扣,万一我爸出了啥状况,到时候一老一小我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所以经过一番权衡,就把馒头留在了家里。

那次西线考察,返程途中偶遇一对中不跨国婚姻的夫妇——一位海归中国女学者嫁了个不丹男人定居在国内。那位女学者平时在高校任职,暑假带着老公和儿子一起出来做关于藏区乡村养老的田野调查。不丹老公拿了中国驾照负责开车,她陪儿子坐后座。他们的儿子只比馒头大一岁,三岁半就跟着父母在藏区旅行了几千公里。我问她要怎么才能让小孩儿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她告诉我小孩子一开始坐车长途旅行肯定会闹,但过两天他自然能适应旅行的作息模式,坐车的时候就坐车,到了地方之后他就自己玩……

我心想——嗯,既然她儿子可以,那我儿子应该也可以。等馒头再长大一岁,就能带着他这样公路旅行了。

于是我回到家之后就跟我太太说了个计划:2024年夏天假如我拿不到印度签证,我们就全家一起去西部藏区,从成都、甘孜、德格、石渠,一路到玉树、西宁。我在途中有几个心仪的地方,住个三五天乃至一星期也无妨,我可以边旅行边写作,不耽误养家糊口……我太太对这个计划也颇为向往,当即拍板决定——2024年夏天咱们一家四口要一起出门长途旅行一次,不是去印度,就是去藏区

然而现实很快就无情地击碎了我们的臆想。

2024年4月我从中东回来后,为了兑现带馒头去看恐龙的承诺,我们一家四口开车去了一趟上海自然博物馆,我家过去大约一个小时车程。出发后的前10分钟,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在后座看动画片,我太太感慨岁月静好,顿时觉得以这样的状态,自驾去个川西应该不成问题。10分钟后,先是馒头晕车了,哇的一下把早饭全吐了出来,搞得车里一片狼藉;还没等把馒头的呕吐物清理完,妹妹又拉屎拉在了尿布里……呕吐物混杂着排泄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车厢,开窗都散不去,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有多上头。

那次酸爽的体验,让我太太彻底放弃了夏天全家自驾游的想法——还没出上海就这么恐怖,鬼知道长途旅行途中要面对什么;要她同时带两个娃出门,那她宁可不去旅行。刚好我中东游记的篇幅严重超预期,一直写到夏天都还没写完,于是自驾计划不了了之。

但后来遇到的一件事情,让我觉得还是要把孩子们带出去走走。

7月初我以独立学者身份应邀去云南大理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在从大理回上海的飞机上,我的后排坐着母女仨——母亲是位打扮时髦的少妇,透着一股“名媛”范儿;两个女儿应该都在上小学,大女儿看起来10岁左右,另一个小一些。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母女仨,直到飞机即将抵达上海开始下降的时候,大女儿突然情绪失控变得无比激动,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啊!我们终于要到上海啦!我亲爱的上海啊!我好爱你吧!我爱上海,我恨大理!我爱上海,我恨大理!我爱上海,我恨大理……我太爱上海了,我再也不要去大理!”总之,她以无比夸张的语气,反反复复抒发着自己对上海的无限热爱与思念,以及对大理的憎恨与怨念。那位母亲小声阻止过女儿的行为,但女儿似乎被激烈的情绪所支配,还是不依不饶地在飞机上大声宣读自己的爱恨直到飞机完全落地。

我不知道这孩子在大理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但我大致能够猜测,很可能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景区以及参差不齐的公共卫生条件给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

比方说吧,这些年我国西部的发展虽快,但许多都是门面工程,外表看着光鲜亮丽,犄角旮旯多有藏污纳垢,人民群众的卫生习惯素养依然有很大提升空间——对,我说的就是公共厕所。总的来讲,像上海这种大城市,管理水平摆在那里,公厕下限不会太低;但西部一些地方,公厕的卫生状况是没有下限的。一些打小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可能这辈子都从没见过旱厕,跑去西部不小心闯进一个下限比较低的厕所,发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或者是看到叠成小山的粑粑,说不定就会直接破防,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这里我推荐一篇文章大家可以看一下《新疆景区的知名旱厕,逼疯多少名媛》)。我自己十几年前第一次在康区藏民家里上厕所就曾被颠覆过三观——一楼是圈舍,人住在二楼,厕所是他们二楼墙角的一个洞,上面一边拉粑粑,下面有猪在等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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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理只去了个相对不那么热门的喜洲古镇,都被人流给惊到了,暑假出游显然不能指望有什么好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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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部上厕所就像开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厕所。这张照片里已经算是相当好的厕所了

当然,厕所只是我举的一个例子。我的猜测到底对不对,永远都没办法求证。之所以飞机上那个女孩的言行会让我感触良深,是因为我自己刚好一直以来都在观察和反思,中国快速实现城市化和现代化之后,全新的城市环境对人们心智的影响。

可以说,单论生活的便利化程度,中国大城市在全世界范围内一骑绝尘——快递、外卖、网购、电子支付、电子政务、信息获得、多元化交通……等多方面的综合便利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最关键一点在于,这些便利是普惠性质的,并不需要成为特权阶级才能享受,即便普通老百姓都能够负担。它们无声无息地随着城市化进程与技术进步,在近十年里浸润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很多时候你不会意识到这些便利的存在,然而哪天你一旦离开了这种便利的环境——说不上寸步难行吧,但绝对会需要重新适应。这点只要你近年在国外生活过,就一定能体会到。就拿微信这个东西来说吧,我们已经对其工作社交、多场景支付、小程序调取、搜索信息等功能习以为常,而这样的软件生态体系在全世界其实是独一份,没有任何其他国家或公司能够复制。

对于我来讲,重新适应没有这些便利的环境并不难,无非就是生活方式倒退回从前;就好像没有了计算器,打草稿列竖式还是能够进行四则运算。我们这一代人,多多少少小时候有过“艰苦生活”的经验,拥有某些生活技能。就拿我自己这么一个从小在上海长大的80后来说吧,我小时候虽然没有缺衣少食,但从前上海的住房条件普遍是很恶劣的。拆迁之前,家里三代七口人挤在一间弄堂的斗室中,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独立卫浴这种东西。夏天就在弄堂口的脚盆里洗澡,冬天每个星期去澡堂洗一次澡;我们家没有木质马桶,在上小学之前,我就学会了独自一个人去外面的公共厕所蹲坑。

当年那种公厕,是一条带冲水的水沟,有些甚至男女厕所的水沟都是连通的;如果你蹲在“下游”的坑位,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上游”的屎被冲下来。水沟上面设有隔断,有的厕所隔断会坏掉,清晨高峰时段3个人挤在2个坑位互相扶持着拉屎也不少见……诗坛名作“脚踏黄河两岸,手持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狂轰滥炸”描述的正是这种厕所。在我印象中,90年代外滩翻新之后,上海才有了第一个相对现代化的街边公共厕所,收费3块钱一次,当时那可是“天价”,轰动整个上海滩……不过直到后来那个厕所消失不见,我都从没有机会去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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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的公厕都是这样的,这种贴瓷砖的显然已经算干净的了,更脏的连瓷砖都没有(图片来源:网络)

如今那种冲水沟的厕所在大城市里自然已经绝迹,我只偶尔在某些小城镇还见到过,因为用的人少,远比我小时候干净得多。我见到这种厕所,顶多也就是觉得忆苦思甜;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小朋友见到,估计要一脸黑线——中国大城市的00后、10后,在某种意义上跟70后、80后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在我这个经历过巨大变革、且经常出国的80后看来,中国当下无比便利的城市生活不仅极为特殊,而且有些缺乏“真实感”——大家想想,我们现在大部分日常事务都能通过手机搞定,过日子是不是就跟玩游戏似的?别的不说,我发现我儿子这代人,对金钱和物质的概念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首先,买东西卖东西不需要会算钱,超市里面结账扫一扫、付钱也是扫一扫,完全没有计算的过程;然而不把钞票拿在手上,钱是缺乏存在感的,不过是手机里的一些数字。其次,在我们这个网购和外卖如此发达的时代,真的似乎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而且到手的时效性极高,美团下单几十分钟就能送上门。在消费能力之内,大部分物质欲望都能够快速得到满足,各种美食也是应有尽有。难怪去年我岳父来上海时感叹:这里的生活就是天堂啊!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参见《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一)沪上散记》)其实他说得还不准确,如今网上有很多商品,甚至是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商家懂得如何创造需求,把你原本根本没想到过的东西造出来并卖给你

比方说如今网上可以找到很多专门解决某些生活痛点的便利产品,诸如各种“XX神器”、“懒人XX”,从某种角度看来,简直就在专门培养废柴。就拿我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的一些事情来说吧,现在的童鞋,很少有用鞋带的,基本上都是尼龙魔术贴,所以小孩儿普遍不会系鞋带;幼儿园会要求小朋友的衣物被子上都标记名字,所以网上十来块钱就能定制姓名贴纸和刺绣,还有水洗不掉色的姓名印章,完全不需要像我小时候那样让我妈给我绣名字了……甚至连小朋友拼搭的乐高积木,都有一系列配套——收纳盒、专用胶水、拆解辅助工具。我父母这一辈年轻的时候,即便生活在城市里,很多东西也都要自己动手DIY——拖把要自己扎、鸡要自己杀、要会使用缝纫机……很多人都身怀绝技;到了我儿子这一代,除了以娱乐为目的,几乎已经没啥需要他自己动手做的东西了。网上一搜,大部分需求都有现成且廉价的解决方案;再不济,这不还有3D打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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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连杀鸡都有专用的架子,能很方便买到

中国的这种物质极大丰富,跟我们强大的制造业有着直接关系。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知道塑料密封保鲜盒是通过电视购物广告,当时连个乐扣盒子都需要进口,售价好几十块钱,普通家庭根本不舍得买;现在的孩子如何能够想象,就在上世纪末大多数中国人还用不起密封保鲜盒,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玩意儿。而现在有些小商品和食品,会直接拿密封保鲜盒当包装盒——白送!

与廉价日用品相对应的,是价格低廉的儿童玩具。中国的出口外贸本来就是以服装、玩具等产品起家的,这是我们制造业的强项。大家不要小看玩具制造,基于这两年陪我儿子玩了很多玩具,我发现玩具要做好并不容易——一些玩具对模具精度、注塑工艺都有很高的要求。开始选购玩具之后我才发现,现在网上的玩具是如此物美价廉,买来给小孩儿玩,弄坏了也不会太心疼。纵观世界,只有中国的玩具能这么便宜。我在旅行时留意过其他国家,从中国进口的玩具,价格普遍是中国的好几倍。

妈妈和奶奶一直都觉得我和爷爷给馒头买了太多玩具,但我算过,这两年给馒头买玩具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只相当于他之前一个月托班的钱——上托班一个月要4000多块钱,这点钱可以在某多多上买一屋子的玩具,所以买起来毫无痛感;大家想想,就算平均一个星期买一件50块钱的玩具(50块钱在某多多上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玩具了),一年也不过2600块,带来的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千金难买啊!而且我要承认一件事情——有相当一部分玩具,名义上给馒头买,事实上是我在玩。比如变形金刚、小颗粒乐高科技积木,都是我儿时无比渴望却无力负担的缺憾,现在“报复性消费”,终于可以一次玩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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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馒头买了很多“超龄”玩具,其实是在补偿我自己的童年。这些都是PDD上几十块钱的玩具,被他弄坏也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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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也是我搭好了之后,给馒头玩

伴随着物质过剩的同时,还有信息的溢出——不过这点并非中国特色,全世界有网络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小时候喜欢看书,早年唯一的一套童书就是《365夜故事》,只能反反复复看,上下两册都被我给翻烂了;由于没书可看,三年级就开始反复通读家里找到的一套《神雕侠侣》。电视台一天只放一集动画片,记得有一次我没看上某天的《变形金刚》,当街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央视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猫和老鼠》更是只有每周日晚上7点半放一集,看动画片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现在打开智能电视、视频App都有专门的儿童栏目,海量资源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得完,小孩儿反而变得挑三拣四——这不好看,那不好看……成百上千的动画片,居然会找不出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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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唯一的精神食粮就是上下两册的《365夜故事》。这两本书是2008年我同事的,封面都掉了,成色跟我小时候的差不多,那时候大家能够获取到的书都一样,根本没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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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有这套书的读者,应该都会对这些故事非常熟悉

据说在美国,有一半的食物生产出来之后都因为各种原因被浪费掉。中国进入了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之后,也使得现在的年轻一代再也不会像老一辈这么惜物。我朋友跟我讲过一件事情,她自己本身是70后,有次跟一个90后一起出差住宾馆,需要找一根搅拌棒喝咖啡。那90后二话不说拆了卫生间里的一次性牙具,把牙刷柄折断给她做成了搅拌棒。70后朋友对此内心触动很大,虽然她知道这种一次性牙刷成本可能低到只要几分钱,但在她的观念里,至少还做不到如此随意地将一把全新的牙刷折断当搅棒。

然而我们的祖先毕竟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中演化了千百万年,我们的体质和心智从根本上来讲跟石器时代狩猎采集的祖先没有差别,恐怕并不能很好地适应现在的这种新环境。很多2000年之后出生的孩子,由于各种需求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满足、生活上遇到的问题都有父母帮他们解决,反而造成了他们内心的虚无,导致青少年精神疾病发病率居高不下。我听说有些青少年通过自残,来获得对世界“真实感”的确认,这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荒谬。

因此我就有些忧虑,假如一个孩子从小生活在物质极大丰富、生活极大便利的天堂,Ta会不会缺乏“向下兼容”的能力,就像飞机上遇到的女生那样连大理都无法忍受?Ta会不会对世界存在误解,把中国城市的这种“特殊性”理解为“普遍性”,从而成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人?甚至于,Ta会不会由于缺乏循序渐进打怪升级的成长、满足阈值从一开始就设定得太高,从而影响了身心健康?我认识一个朋友,她家的女儿刚刚9岁,这个小姑娘为了不在外面上厕所可以忍着一天不喝水,宁愿一直站着也不肯坐在任何她觉得可疑的椅子上……70后80后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孩子有些拧巴,但在90后00后中真不算罕见。

我儿子很明显也已经受到了消费主义的影响,总觉得什么都可以买到,然而却又不明白“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一次我跟他讲安全行车的重要性,我说如果你乘车的时候不好好坐着,影响爸爸开车,爸爸注意力不集中就会把车撞坏。他的回答是:“那就再买一个车呀!”我让他不要老是让奶奶抱,奶奶被你累死了怎么办?他说:“那我再买一个奶奶。”让他不要欺负妹妹,妹妹被人抢走怎么办?他说:“我再买一个妹妹。”我又问他多少钱可以买到妹妹,他说:“一百块钱。”——一百是他知道的最大的数字,看来妹妹还是挺值钱的。

虽然这种想法只是阶段性的,但可以反映出孩子的思维方式——他平时看我们买东西实在太容易,不管想要什么东西,手机上点两下就有。这何止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现在线上支付花的“钱”实在太抽象了,对于小孩子而言肯定不如现金那么直观易于理解。别说小孩了,我们大人通过手机支付花钱,都会由于缺乏现金支付的“痛感”,从而导致过度消费。

总而言之吧,我觉得我儿子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堪称骄奢淫逸。一方面,他物质上的需求都太容易得到满足,完全不知道人间疾苦的模样;另一方面,平时在家里总有爷爷奶奶包庇他,我很难一对一地纠正他的一些行为,稍微对他严厉一点说话,他就会摔门逃去奶奶那边。

于是,我盘算着要把馒头带离家中的舒适区、带离爷爷奶奶的庇护,带他出去旅行,去体验另一种生活方式,去了解世界的不同模样。同时我也很想评估一下自己一个人带馒头旅行的可行性,如果尝试下来可以的话,我今后出门旅行就可以带着他,免得老是担心爷爷奶奶在家里搞不定馒头。从我的本职工作上来讲,带着馒头旅行也是绝佳的非虚构写作题材,具有高度的稀缺性,写成故事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这份记录等馒头长大之后回过头再看,更是弥足珍贵。

2

计划

2024年8月底我太太带着妹妹回去了拉达克(详见《时隔五年,我太太终于回到了家乡拉达克……》),我跟馒头留守上海。今年正好是他入学幼儿园小班,新生报到免不了有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8月底9月初本来也不太方便带他出远门。不过呢,我打算等馒头在幼儿园新环境适应好了之后,一个人带他到江浙沪周边地区玩一玩——比方说去浙江附近的山村小住几日,让他有机会亲近下青山绿水;我闭关写了好几个月中东游记,也正好出去透个气。

刚好8月底有位从前摄影圈子的朋友老曾来咨询我关于进藏的线路,他打算国庆后开车进藏拍摄秋色。我建议他可以川进滇出,进藏路线把G317川藏北线和G349川藏中线结合起来走,出来的时候走G219去一下墨脱和丙察察。G219是我去年刚走过的,而川藏中线则是我自己想走的一条线路。自从看了邢肃芝的《雪域求法记》一书后,我就把邢肃芝当年进藏的路线——昌都、边坝、夏贡拉大雪山——排上了日程。1950年代解放军第十八军解放西藏,康藏这边最主要的一路进军路线也是这条中线,并在中线遇到了最多的抵抗。然而昌都以西、直贡梯以东的藏东地区是我从未踏足过的的盲区,一直很想去“扫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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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十八军进藏,跟川藏南线没太大关系,主要走的是川藏北线和中线

老曾他一个人开一辆房车,见我也对这条线路感兴趣便邀我与他同行,免我车费。我说我确实很想去,但这段时间我太太不在家,我得留在家里带娃。

老曾一拍脑袋——你可以带着你儿子一起去啊

老曾就跟我公众号上的许多老读者一样,我的文章几乎每篇必读,他是“看着馒头出生长大的”,应该知道这熊孩子战斗力有多强。因此我非常惊讶他居然会自告奋勇提出这样的建议——难道他不怕馒头把他的房车给拆了吗?

因此,我接收到邀约后并没有跟老曾立即确认。一来说不定老曾脑子一清醒就该反悔了,何苦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个小祖宗来添乱?二来这事儿我得先跟馒头商量一下,可别到时候我们把一切都安排计划好了,结果他不肯跟我出去。

就我个人而言,我当然很希望能够带上馒头一起参加这次旅行。首先,我原本就有带他旅行的计划,而9、10月份是在国内旅行的最佳季节,虽然国庆前后人多,但以我的经验还是有办法避开人流的;第二,馒头升入幼儿园,心智逐渐成长,比之前要懂事得多,开始能够理解旅行以及旅途中发生的事情了,是一个亲子互动并带他认识世界的绝佳机会;第三,幼儿园期间尚无学业负担,时间最为自由,等再长大一点恐怕就没那么方便请假了;第四,老曾开的是一辆房车,虽然只是空间相对较小的B型房车,但至少有地方让小孩儿躺着睡觉,方便换衣服、上厕所,比较适合作为带娃长途旅行的交通工具。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我太太作为外国人去西藏很麻烦(参见《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二)拉萨寻根》),所以陆路进藏只能是我跟馒头两个人。眼下刚好她带着妹妹去了拉达克,要是我带着馒头同一时间到了拉萨,那可谓是史诗级的“遥相呼应”——夫妻、兄妹分别在拉萨和列城,戏剧效果拉满有木有

于是在向我太太报备完了之后,我便开始着手对馒头进行心理建设。

大家可能想不到,馒头这么野的孩子,先前其实是有些排斥出门旅行的。一开始叫他跟我出去旅行,他直截了当回绝说:“我不要去!”可能因为今年7月有过一次爷爷奶奶带他出去旅游的经历,给他留下了负面的印象(具体是什么经历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次回来之后他就说不要旅游)。他越是不想出去旅游,我就越觉得有必要把他带离上海家中的舒适区。总算呢,相比旅游他还有更讨厌的事情——上学。这小子才刚上幼儿园,就显现出了强烈的厌学心理,整天嚷嚷着“不要上学”。我问他为什么不要上学?学校里不是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吗?他说学校里规矩太多……看来也是个“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主。

因此,我便以“不用上学”作为利诱,说服他跟我出去旅行——没有爷爷和奶奶,只有爸爸,跟爸爸出去旅游就可以不上学;如果你想家了、想奶奶了那也可以,那你就得回来上学。当然,除此之外我还给他画了大饼,答应他去看熊猫(成都大熊猫繁育基地)、看恐龙(成都自然博物馆)、玩雪……在我的反复洗脑下,馒头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答应跟我出去旅行。

有人可能会觉得像馒头这么大的孩子,带去西藏这种地方,他根本什么都不懂。确实,别说馒头只有三岁,就算是十多岁的孩子恐怕也不会懂得欣赏西藏的人文和自然景观。老读者可能会记得我在《拉达克往事12·文明世界的边疆》中写过一个上海女孩笑笑,小学五年级就被她爸爸连拖带拽,跟着我徒步去了拉达克最难抵达的密寺普格塔。那年在拉达克的旅行对她来说可真是无比煎熬,无数次要放弃、要回家,最后像逃难一样离开了拉达克。前阵子我又见到了笑笑,时隔五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1米7的大姑娘,她爸爸问她最想去哪里旅行,毫不犹豫的回答就是“印度”。若干年后回头再看当初那段近乎“磨难”的旅行,却是最令她回味和骄傲的经历,成了她人生的一笔巨大财富。

除了笑笑之外,过去跟我旅行过的几个青少年,都有类似的后知后觉。馒头现在固然什么都不懂,等他长大之后自然会明白这些经历的价值——“我3岁就骑过川藏线”,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底气。

老曾的计划是在国庆最后几天趁着节假日高速免费,把车从上海开到四川(他的房车是六座,刚好可以免收过路费)。我觉得他的整个行程当中,最辛苦最煎熬同时也最无聊的就是进藏之前的两千公里高速路。假如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自然乐于分担驾驶的辛劳,跟他两个人轮流开车;但考虑到这次带着小崽子,要是让馒头从早到晚在高速上坐两天车,说不定直接跟我翻脸,还没到成都就吵着要回家了……

经过一番纠结,我决定带着馒头直接坐飞机到成都。这样一来只好辛苦老曾,让他一个人开2000公里的高速——老曾不仅要独自把车开过来,还要帮我带一大堆东西。

就算从成都开始坐车,到拉萨也有两千多公里的行程,对于小孩儿来说可是不小的挑战。我当然可以简单粗暴逼着馒头走完全程,反正一旦“上了贼船”他除了跟着我之外别无选择;但我更希望馒头可以在旅途中情绪稳定,能够对“旅行”留下正面积极的印象,以便我今后继续带他出去,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La
vita è
bella)很多人应该都看过,一对犹太父子在二战中被送进纳粹集中营,父亲为了消除儿子的恐慌,把集中营里的生活说成了一个打怪升级换取分数最后能够赢得大奖的游戏。我受《美丽人生》的启发,通过充分的行前准备,也把这次旅行设计成了一个“闯关游戏”。

因此,当我给馒头做好了心理建设之后,网购了一堆玩具寄到了老曾那边,让老曾藏在他的房车后备箱里。我告诉馒头,我已经提前买好了玩具,快递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我们要抵达那里才能拿到……我打算在路上每隔一两天根据他的表现把玩具陆续拿出来,以作为对他忍受长途坐车的“奖品激励”。另外,我把馒头的小自行车、厚衣物、睡袋、备用鞋子、相机、无人机等一大堆东西,也都提前扔到了老曾的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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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发之前就已经整理好、提前交给老曾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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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买好提前寄到老曾那里的玩具包裹,藏在他的房车后备箱里(老曾拍摄)

对于这次旅行的期望,我有一个“最低纲领”那就是无论如何把馒头带到拉萨。我想要在拉萨给馒头拍一张骑车经过布达拉宫门口的照片——我自己在2010年有过一张这样的照片,那年我28岁;假如3岁的馒头能够在同一位置拍张同样的照片,放在一起看显然意义非凡。至于“最高纲领”那自然最好能够跟着车返程,再走一遍G219回到昆明,从昆明飞回上海。然而坦白说,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实现“最低纲领”——像我这种经常旅行的人,深知旅行当中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需要永远做好“最坏打算”的预案。因此,我在规划行程的时候就想好了半路上的“下撤点”,G317国道沿途的甘孜州和昌都市都有机场,万一中途有啥状况可以直接飞回来。

一提到进藏,很多人可能最担心的就是高反。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大家:是否会高反、或者高反是否严重,很大程度是基因决定的,后天的训练和适应拉不开先天的差距。我跟我太太做过基因测序,她的“最大摄氧量提升”属于最强的9%群体;我略逊于她,属于次强的12%群体,我俩都属于天生比较能够适应缺氧环境的人。我家两个娃虽然没测过,不过基因测序的推测显示大概率也是“强”(39%)或者“次强”(41%),妹妹已经用实践证明了她上高原完全没有反应,馒头极大概率也能够天然适应高海拔。而且小孩儿假如有高反的话,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去,只要没有心脏或肺部的疾病,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所以关于高反问题我一点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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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让馒头站在同一位置拍一张同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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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太太的基因测序以及子女推算。对基因测序感兴趣的可以长按图上的二维码,通过这个二维码购买检测套餐不但有优惠,还可以有返现给到我

我刚订好去成都的机票,我太太那边出了变数,她突然跟我说要早点回上海,死活不肯在老家再多呆几个星期,觉得拉达克的“苦日子”过不下去。这样一来,在拉萨和列城两相遥望可不就没戏了?我太太当然是最好我们也别去了,但我筹备了这么久,决定还是按原计划带馒头进藏。

临出发之前,又有一位叫彩鸿的女士加入了行程。彩鸿的年纪介于我跟老曾之间,自由职业时间充足。我们一开始有些犹豫,让一位女士加入我们这支“男人”队伍会不会不方便;后来的经历证明,假如不是因为彩鸿在,我跟馒头估计会有一个没法儿活着回来,她简直是老天派来救我狗命的

于是——

10月3号,我太太和女儿从印度返回落地上海;10月4号,我带着馒头飞去成都;10月5号,老曾驾车从上海出发;10月6号,彩鸿飞抵成都与我汇合;10月7号,老曾到成都接上我们三人,正式开始旅程。

而我在行前拟定的前半段行程如下——

10月7号,成都-马尔康10月8号,马尔康-壤塘-棒托寺-炉霍10月9号,炉霍-甘孜-马尼干戈-灯龙乡-宗萨沟麦宿镇10月10号,麦宿镇-多瀑沟-麦宿镇10月11号,麦宿镇-岗拖-江达-昌都10月12号,昌都-类乌齐-孜珠寺(宿山脚下)10月13号,孜珠寺-边坝10月14号,边坝-萨普神山-边坝10月15号,边坝-夏贡拉-嘉黎10月16号,嘉黎-德仲温泉-热振寺10月17号,热振寺-拉萨

3

成都

成都是我为这次行程设置的“缓冲区”。

我平时虽然经常单独带馒头出去玩,但算起来,这是馒头出生以来第一次单独跟我出远门、第一次单独跟我过夜,终归让我感到有些忐忑,因此提前三天把馒头带到了成都进行“适应性训练”。一来,成都依然是城市,拥有典型中国城市的一切便利;但成都却又不是家,可以测试一下馒头离家后的状态,以评估是否适合带他继续往西部深入。二来,我在成都朋友众多,万一情况失控不至于孤立无援。三来,成都是个让我来得及后悔的地方,万一难以为继可以直接从这里回上海。我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在成都呆三天然后滚回上海。

肯定会有读者觉得我夸大其词——至于吗?带个娃有这么难吗?

对此我还是要强调,霸王硬上弓强行带娃坐长途车确实不难,以前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的目标是要让他在长途旅行中能够一直情绪稳定乐在其中,不会跟我吵着闹着要回家。连许多成年人通常旅行到10天之后都会进入倦怠期、不堪旅途的疲惫,更别提专注力极其短暂的儿童了。假如让旅行变成了对孩子的折磨——比如那位对大理恨之入骨的小姑娘——我觉得恐怕就需要改进一些方法和细节,免得变成花钱买罪受。

为了让馒头在旅行中“岁月静好”,我自然只好做那个“负重前行”的人。

要闯的第一关,是带馒头坐飞机。读过《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三)泰囧之旅》的读者,应该会对馒头坐飞机的那段印象深刻。如今大半年过去了,馒头的表现有没有进步呢?这样说吧,进步肯定是有的,毕竟又长了大半岁;但这大半年的进步幅度,真比不上旅行前后的两个星期。我10月19号带他坐飞机从拉萨回来时候的表现,相比10月4号去成都,那真是肉眼可见的大幅进步。

我跟馒头去机场没有人送行,叫了辆网约车。我俩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无需托运的双肩背包和一个随身小包,所有我认为在成都用不着的东西都提前扔到了老曾的房车上,以便我可以轻装上阵单挑馒头。从上车那一刻起,我就得打起百分百的精神对付他。我这次出门甚至没有带电脑,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闲暇的时间能够静下心来工作或者娱乐;但凡有那么片刻的安宁,我只想啥都不做直接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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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最大的一件行李就是馒头,所以必须将其他随身行李精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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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要点名表扬一下东航的线上选座系统,它能够自动识别出我是带孩子出行,开放第一排的照顾座位供我在线选座(我买的并不是什么好舱位,一大一小两个人机票只要900多)。相比之下,我回程坐的西藏航空,无论是线上选座还是柜台值机选座,都没有把第一排座位留给我们这种带小孩儿的乘客。虽然我知道很多人对东航的服务风评不佳,但就冲着它能够让带孩子的家长自助选到第一排的预留座位,我今后都会尽可能买东航航班。因为像馒头这种熊孩子,让他坐在第一排,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乘客,都是一种极大的解放

由于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打了个瞌睡,这次馒头坐飞机全程都没睡觉。相比年初,他的专注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以在相对较长的时间被平板电脑里的动画片所吸引,没有像去泰国时候那样,每隔五分钟就要问我一下“到了吗?”

我得说平板电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如果说这次旅行我有半条命是彩鸿救的,那么另外半条就是平板电脑给的,否则的话我恐怕连吃个饭、拉个屎都不得安宁。用老曾的话来说那就是——除了用根绳子把小家伙绑起来,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我并不太担心馒头看太多平板,因为他对于电子产品的兴趣真的相当有限,平时在家从来不碰平板电脑,优先级排在十分靠后。相比“二次元”世界,他更喜欢探索直观的真实世界,尤其喜欢那些跟“狩猎采集”相关的活动——竞速跳跃爬高爬低挖泥巴摘果子才是他的最爱。很多孩子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能够熟练操作各种遥控器、平板电脑了,馒头这方面则明显要远远落后于同龄孩子,直到这次出门才刚刚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玩一些最简单的幼儿平板游戏,回到家之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要玩。从好的方面来看,他将来应该不太容易沉迷电子产品;但与此同时他也非常排斥看书看绘本等缺乏“实体刺激”的抽象活动,估计今后读书会很成问题

比方说这次旅行途中,我试图让馒头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万一走散的话,他可以找人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很多年纪比馒头小的孩子,都已经能够记下父母的电话号码和自己的家庭住址了。然而他既不用心也缺根筋,完全不配合,一直到旅行结束都没能让他把我的电话记下来。因此我对他在学习方面的期望值很低,只要他将来能够读写五千个汉字、掌握四则运算就心满意足了……做好期望值管理,才不容易失望。假如说“三岁看老”属实,那么现在就能看出来,他的天赋完全不在读书上。

因此,即便馒头在看平板电脑,也不代表我就能高枕无忧。在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我还是得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馒头身上,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飞往成都的航班很空,我们不但坐在第一排,而且还两个人占了三个位子,这下可给了馒头上蹿下跳的空间。他看动画片的时候很难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动,就跟猴子似的一直在爬上爬下。飞行安全是件很严肃的事情,遇到气流颠簸都会要求乘客系好安全带在座位上坐好,然而要让馒头坐着不动,那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一会儿钻到椅子底下,一会儿又头下脚上,一刻不得安生,深刻诠释了“如坐针毡”这个词。

这种时候我真的很难办,好声好气劝导他充耳不闻;假如在飞机上大声呵斥或者把他打一顿,或许能管用个几分钟,但他大哭大闹起来无疑会影响整个客舱的人,更别说这违背我希望他“享受旅行”的初衷。我在回来的航班上就遇到这样一件事情:我隔壁坐着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那女孩儿跟馒头差不多年纪。我有备而来,带了一副骨传导耳机专门给馒头看动画片用,避免音量外放影响别人,同时也不会伤害小朋友的听力;那对夫妻显然没有准备,为了让那女孩儿不闹腾,在手机上放动画片给她看。没想到他们后排的一个女乘客按服务铃投诉了手机音量外放这件事,那对夫妻没办法,只好把音量关掉,结果那女孩当即哇哇大哭,闹出的动静远比之前动画片音量要大……带孩子在一些密闭的公共场合,真的很需要彼此间相互体谅的,人类幼崽这种生物很难跟他们讲道理。

鉴于馒头在第一排上窜下跳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我也只好两权相害取其轻,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职尽责的乘务员为此过来了提醒好几次。外人对馒头多少还有点威慑力,但由于我们都只能尽“劝诫义务”,无法采取“强制措施”,这威慑力最多只能维持一分钟;乘务员一走,他便故态复萌……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终于熬到了飞机落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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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绑着安全带,他也能有各种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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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比较正常的状态,但能够维持的时间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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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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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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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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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样

虽然我们在成都要呆两天三晚,行程安排却很稀松——第一天去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第二天去成都自然博物馆

成都的朋友都力劝我别去这两个地方,尤其是不要在国庆节假日时候去,建议我去都江堰看熊猫,人少熊猫多。我当然能够理解他们的苦口婆心,但你让我独自带着馒头专门跑去一趟都江堰,那还不如让我直接穿上熊猫衣服扮熊猫给他看更靠谱些。

鉴于要去的俩地方都在成都的东边,我索性直接订了自然博物馆边上的酒店,方便出行。一查地图导航,天府机场到自然博物馆只需要换乘一次地铁,于是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带馒头坐地铁从机场去酒店

由于我家不挨着地铁站,平时在上海出门要么开车要么骑电瓶车,馒头没啥机会坐地铁,觉得不妨趁此机会给他体验一下地铁。我事先征询过馒头的意见,他对坐地铁表示了赞同,但我低估了成都天府机场地铁线的拥挤程度和运行时长——6点20从机场出来,直到8点才到目的地。拥挤的成都地铁没人给我们让座,馒头这年纪,让他在地铁上站那么久肯定不现实,我一直抱着他也不现实。于是我把背包放在车厢角落里,让他坐在包上;一会儿他要看动画片了,我只好用一手撑着地铁车厢保持平衡一手提着平板电脑……这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无论对我还是对馒头都无比煎熬,换到第二部地铁的时候,馒头显然已经极度不耐烦,吵着不肯再坐,我只好承诺到了酒店之后给他买玩具来安抚他。从下午1点从家出门算起,相当于整整7个小时都处于舟车劳顿之中,确实已经到了馒头所能忍耐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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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从天府机场坐地铁去酒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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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把我给累得够呛。我今后坐地铁看到带孩子的父母一定给他们让个座……

终于熬到了酒店,放下背包打起精神,还得带馒头出去买玩具和吃晚饭。

说起吃饭,正是我这次带馒头出来特别想要纠正的一件事。话说馒头平时在幼儿园里早就能够自己吃饭了,但一回到家里,奶奶每到饭点就要追着喂饭——越是追着喂,馒头自然就越是不好好吃。奶奶有时候还会来跟我抱怨,说我们不管孩子吃饭。他们老一辈小时候缺衣少食,总觉得吃饭是件天大的事,不好好吃饭没营养长不大。我的观点是,吃饭是人的本能,小孩子爱吃不吃,饿了他自然就想要吃;越是强迫他吃,他内心越是抵触吃饭这件事

在吃东西这件事情上,馒头其实跟他妈特别像。首先,他的饮食偏好飘忽不定,今天喜欢吃的东西,明天可能就不喜欢了,几乎没啥东西他能连续每天吃。其次,他不想吃的东西,怎么逼他都不会吃,饿着肚子也不吃。我太太说她小时候经常被她妈逼着吃印度的豆子饭(Dal Rice),她对这种饭恨之入骨,宁愿饿肚子。我太太的童年物质相对匮乏,根本没条件挑食的情况下她都能挑食;馒头如今的生活条件要啥有啥,更加让他有了挑三拣四的底气。

所以我就想把馒头带出来,看看在没有那么多选择的环境下,让他自己来做主每天的饮食,会是怎么样一种情况。我的原则是不逼也不喂,自己要吃什么跟我说;买得到就给你买,买不到就有什么吃什么。在这次整个旅程中,我随时备着一袋食物,沿途持续消耗和补充,因此只要他愿意吃东西就不可能饿着;但如果挑三拣四的话,饿肚子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晚上8点对于成都时间而言并不算晚,我们住的地方紧邻成都理工大学,夜市小吃自然是琳琅满目。然而一路看到的东西,馒头都不要吃——他一门心思想着要买玩具。我平时从来不在实体店给他买玩具,但爷爷带他出去玩的时候经常会买,因此馒头对于买玩具的地方比我熟,熟门熟路地在陌生的成都街头把我领到一家便利店,自己选了个小玩具。

新玩具到手,他终于能消停一会儿了。我坐下了叫了一碗牛肉面,分了一点给他。他吃了一口面条,把碗里牛肉都抢去吃掉。我见状加了一份牛肉,加完他却又不吃了,跑去一边玩雨后的积水——我对这种情形早就习以为常,默默清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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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一路上吃饭很不正常,我吃饭的时候他不吃,我吃完了他才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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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上的积水也可以玩

吃完牛肉面回去路上,他看到甘梅红薯条,主动提出要吃。我正愁他没吃过主食,万一晚上肚子饿起来跟我闹,赶紧买了一份,解决了他当天的晚饭。回房间路上又在超市买了些葡萄、薯片、酸奶,这样就不怕他饿着了。

有很多家长,总是会把可乐、薯片、糖果、冰淇淋等所谓“垃圾食品”视为洪水猛兽,严禁小孩儿染指。我觉得这种“令行禁止”的做法很可能会导致孩子将来的“过度补偿”,长大之后拼命吃这些东西。我自己身上就有这种“过度补偿”的行为,我小时候我爸妈老喜欢给我穿藏青色、从来不给我买高帮鞋,导致我长大后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极度厌恶藏青色、热衷于穿高帮鞋……所以还不如从小就给他“祛魅”,敞开给他吃,他反而不要吃了。

而且吧,“垃圾食品”这个概念本身就是错误的,目前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否定,因为抛开剂量谈毒性那就是耍流氓。要不然的话白米饭都可以算是“垃圾食品”,高糖分高热量低蛋白,长期过多食用容易诱发糖尿病;大家爱喝的各种荤汤更是高油高盐高嘌呤,极度不健康。鉴于馒头这种不管什么食物都不会成瘾的体质,我很乐于让他啥都尝试吃吃看,以增加饮食的多样性。比方说那天晚上我买的两包薯片,一包他当晚就吃掉了,然而另一包一直到旅行结束都没碰过,所以我毫不担心所谓的“垃圾食品”对他有什么影响。

回到房间之后,馒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娱乐活动——到浴室里玩水,而我还得洗衣服。为了尽可能精简行李,我们在成都这几天的替换衣服带得很少,不洗的话怕没衣服穿。直到把卫生工作都搞完,忙碌的一天才算是告一段落,终于能躺下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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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洗澡就是玩水,我一般不插手。洗得干不干净我无所谓,每天都能洗澡的条件是近几十年来才有的,只要他人不臭就行了

这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单独跟馒头在外面过夜。他平时都跟奶奶睡觉,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临睡前搞事情、问我要奶奶。所幸我先前给他做过充分的心理建设,跟他反复强调过这次只有跟爸爸两个人,奶奶来不了,因此总算在睡觉这件事上放过了我。

馒头第二天睡到八点多才醒,我带着他一起去自助餐厅吃早餐。他早上通常都没啥食欲,只吃了点玉米粒、干麦片和西瓜。不爱吃早饭这点随他妈,我太太跟我说她儿时起床后总觉得没什么胃口,特别讨厌家里人逼着自己吃早饭。所以我也不逼他多吃,用小袋子装了几块面包、糕点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吃自助早餐的时候,我带着平板电脑,让馒头独自留在餐桌上看动画片,然后我去取餐。类似这种我不得不暂时离开的情况,之前就对馒头有过训练,他一般也都能够配合。

跟我们坐一桌有位大姐,看到我一个人在带孩子,对我投来了嘉许赞赏的目光:“哎哟,爸爸带孩子不容易啊!”示意我可以放心去取餐,她会帮我临时看一会儿小孩儿。我当时还没意识到,为什么别人要用异样的眼神看待我,直到当天紧接着遇到的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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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餐也需要平板电脑才坐得住

吃完早餐、给馒头换好衣服,我叫了一辆网约车,带他去大熊猫繁育基地。开车的是位四川大姐,看起来约摸四五十岁的样子。我在后座上看管馒头,让他好好坐着,不要按开关窗的按钮,手和脑袋不要伸出窗外;馒头看到外面路边有各种各样的熊猫元素,兴奋地动个不停,不配合我的指令……于是我叹了一口气:“哎,带孩子真累啊!”

开车的大姐一听这话顿时乐了:“哈!你们男人知道带孩子累了吧?我家男人还说,你们女人在家不就带个孩子,有什么累的?”大姐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地跟我诉起了苦。

通过聊天得知,这位大姐老家在攀枝花农村,结婚结得早,23岁就有了两个孩子。当年她在家里又要带孩子又要干农活做家务,可她男人在外面打工,却总觉得她在家里带孩子不算做事情,一点不体谅她的辛苦,把她给气得……她给我举了个例子,她当时想买个洗衣机,她男人不知道洗衣服有多累,不肯给她买,说买洗衣机是浪费钱,衣服手洗洗就行了。

大姐看到我带着这个熊孩子的囧样,似乎有种“大仇得报”的幸灾乐祸——你们男人就该尝尝带孩子的苦,才会明白带孩子有多难!我跟大姐充分共情,让她的情绪价值得到了极大满足。我猜想四川这边上一代的男人是不是都很少做家务、带孩子,所以这些个四川大姐看到男人带娃才会觉得那么稀奇。

根据朋友提供信息,大熊猫繁育基地的西门游客会相对少一点,因此我打车的目的地是到西门。不料距离下车点还有好几百米,就已经堵上车了。于是我让网约车的大姐结了单,带着馒头走路过去——确切地说,是我把馒头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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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里照着镜子扮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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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贱什么都要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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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上脖子才能太平一点

我之所以敢于一个人带馒头出来旅行,多少有点自恃身强力壮——馒头虽然战斗力惊人,但我能够将他“封印”住,那就是让他骑在我脖子上。我之前在《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三)泰囧之旅》中就解释过,馒头一来不听从指令,二来注意力太容易被周遭的各种事物分散,要是让他自己走的话,我得追着他抓他,还得担心他的安全。所以让他骑在脖子上反而更容易,只要他不在地上乱跑,带他的难度就能大幅下降。年初去泰国期间我基本上就是全程把他扛在身上,这次也一样。但“封印”馒头显然相当耗体力,相当于一直在负重徒步,上次在泰国期间步行距离都不长,这次不但上了高海拔,而且还是一个人“单挑”馒头,没苦硬吃,把自己给整惨了……

不过我也得补充说明一下,我绝非无原则宠溺,有所扛有所不扛。他跟我两个人出门,我相当于一台“人肉童车”,扛他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他乱跑、尽快抵达目的地;后来回到上海参加幼儿园的秋游,无论他怎么要求,我都坚决不让他骑在脖子上——别的小朋友都能自己走,那你也必须自己走,绝对不搞特殊化。

而且吧,能让馒头骑在我脖子上时日其实相当有限,我和他都不会知道,我某一次扛他,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了。我最近有次一个人带他出去玩,他突然就说不要抱也不要骑脖子了,很乖地牵着我的手走在边上——这其中的失落感,恐怕很多做父母的人应该都有过体会。虽然我们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但妹妹胆子很小,两岁多了都不怎么敢骑在我脖子上(馒头半岁就开始骑了),而且妹妹也很快就会像馒头一样长大,大到没法再扛着……有时想想,累就累吧,能把孩子们扛在身上的日子终究是扛一天少一天,且扛且珍惜

且说回到成都那天,馒头从网约车上一下来就爬上了我的肩膀,我扛着他往前走,发现不对劲儿——这大熊猫繁育基地怎么是一片丘陵啊!

大家要知道,上海是一个平时压根儿见不到山的地方,政府得要斥巨资才能在市中心修一座4800厘米高的人造山。所以在上海人的思维定势中,游乐场所肯定都是一片平地嘛,当我发现大熊猫繁育基地是片丘陵的时候简直傻了眼!这就意味着,我带馒头来这里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得扛着他上上下下走坡……

从下车的地方走了十来分钟才走到检票口,我见到了“救星”——共享童车!“人肉童车”决定不要逞能,赶紧扫码租一辆。后来我意识到,那天的共享童车救了我的狗命,因为这大熊猫繁育基地实在是大得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我只能说四川盆地实在是地太多不值钱,居然划那么大一块地用来专门养熊猫!难怪成都的房价总是上不去……我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大熊猫繁育基地大概就是几个熊猫场馆,哪曾想到居然会占地3.07平方公里!直接说面积大家可能没概念,这样说吧——上海最大的世纪公园绕一圈是5公里,还不到它一半大;北京故宫更是不到它四分之一面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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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我狗命的共享童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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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猫繁育基地的西门,共享童车至少帮我节省了一半的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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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实在太TM大了,而且还尽是上上下下的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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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梯我一般让他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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