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对新疆有多么重要?
作者:温伯陵
1
上周,我去了一趟新疆吐鲁番,虽然五个小时的飞机行程感觉有些累,但后来见到百公里寸草不生的大戈壁滩,便对“地广人稀”一词有了新认识,心情顿时辽阔起来。这篇文章,就和大家简单聊聊吐鲁番的历史和故事。
从行政区划层面来看,敦煌是“河西四郡”之一,甘肃自古以来的管辖地区,但从地理层面来看,酒泉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敦煌是西域的最东端。
因为祁连山在酒泉的西境出现一个巨大断崖,绵延千里的祁连山至此终结,并没有把敦煌囊括在内。再往西便是黄沙漫天的大戈壁滩,而敦煌就是这片戈壁滩上的第一片绿洲。
以敦煌为起点,进入西域的道路分为两条。
其一是自敦煌向西南前行,经若羌、且末、和田、莎车抵达喀什,再往西便是帕米尔高原。
其二是自敦煌向西北前行,抵达天山南麓的绿洲哈密、吐鲁番,再沿着天山一路向西,经伊犁河谷便可抵达喀什、帕米尔高原。
《汉书·西域传》就写道——
“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
鄯善即若羌县,楼兰国故地。
车师前王庭,即吐鲁番。
疏勒是喀什地区。
葱岭便是帕米尔高原。
仅从北道而论,敦煌是进入西域的第一站、哈密是进入西域的第二站、吐鲁番是进入西域的第三站。
由于敦煌、哈密、吐鲁番都位于大戈壁滩的绿洲上,每座城市相隔数百公里,彼此之间很难遥相呼应,这就意味着,三座城市都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一旦某座城市出问题,进入西域的路就断了、丝绸之路也断了。
而吐鲁番的特殊地理条件,又决定了吐鲁番在三座城市间的特殊地位。
吐鲁番在地理上属于南疆,横亘东西的天山遮挡了彪悍的北疆游牧部族,寸草不生的火焰山和库木塔格沙漠,则保护着吐鲁番的东北、东南地区。而位于天山中部、做为南北疆分界线的达坂城区,又把吐鲁番和乌鲁木齐联通起来。
这样一来,吐鲁番不仅是相对独立的地理单位,又能随时翻越天山出入北疆,向广袤的北疆传播中原文明。
按照现在的地理、行政区划,我们甚至可以说,吐鲁番和乌鲁木齐共同形成了分镇天山南北的格局。
正因为这样的地理条件,吐鲁番成为西域的重要咽喉枢纽、军事和经济要塞。
《汉纪》里就写道:“汉出西域有两道,南道从楼兰,北道从车师,二国当汉使孔道。”
楼兰即鄯善国、若羌县。
车师即吐鲁番。
可以说,汉朝把若羌县和吐鲁番视为兵家必争之地,汉朝文化辐射西域的交通要塞、汉朝货物经丝绸之路抵达罗马的必经之路。
2
尽管吐鲁番是绿洲,但在西域的大戈壁滩上,水源仍然是匮乏的。如果用水不能保证,人们根本无法在绿洲常驻。
那吐鲁番如何解决用水问题呢?
答案就是——坎儿井。
虽然坎儿井的名字中有“井”,但坎儿井不是内地常用的水井,而是一种成本高昂、耗时漫长的水利工程。
吐鲁番的全年日照时长为3000小时左右,年降水量仅有16.4毫米,蒸发量却有3000毫米以上。这就意味着,吐鲁番干旱少雨,地表的水分留存不住,要想得到足够的用水,必须把地下水引出来。
于是,吐鲁番的先民们便在天山、火焰山和居住地之间,每隔一段距离挖掘一个垂直向下、深达数米的深井,称为“竖井”,然后把人从竖井放下去,用简陋粗糙的工具横向挖掘,在两个竖井之间挖出一条通道,这条地下通道称为“暗渠”。
为了取水方便,居住地附近的水渠,往往在地表挖掘,但要用棚子把水渠遮盖起来,防止水分蒸发,这种地表的水渠称为“明渠”。
那种连接暗渠和明渠的竖井,吐鲁番人称为“龙口”。
这一整套水利工程,便是吐鲁番的坎儿井。
因为吐鲁番的土质是钙质粘性土,粘合性非常好,吐鲁番又是日照强烈、水分蒸发量大的地方,所以吐鲁番的土质坚硬,挖掘出来的坎儿井不容易损坏,但代价就是挖掘坎儿井的过程非常艰难——
四个人同时工作,每天只能挖一米,往往两三代人才能挖出一条坎儿井。
现在留存下来的坎儿井,共有一千余条,总长度约五千公里,出水量为三亿立方米,仍占吐鲁番供水总量的30%。
正是靠这些纵横交错的坎儿井,吐鲁番的先民们才能在这片绿洲生存下来。
3
吐鲁番的地理条件,决定了中原王朝要经略西域必经吐鲁番,坎儿井的发明创造,则为中原王朝立足吐鲁番经略西域,创造了现实条件。
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历史故事,便发生在这里。
西汉时期,经过汉武帝以来的一系列打击,西域诸国基本倒向汉朝,极大削弱了匈奴的势力范围。
于是在公元前60年,汉宣帝设立西域都护府,命西域都护驻扎乌垒城(新疆轮台),负责抚慰西域诸国、督促汉军屯田、防备匈奴西侵、以及监控乌孙和康居等国家。
稍晚一些,汉元帝又设立戊己校尉,在西域都护府的麾下负责屯田等事务。
戊己校尉的驻地,便是车师前王庭,即吐鲁番。
此后王莽篡汉、中原大乱,西域诸国茫然无措,再次倒向匈奴,直到公元73年2月,重新定鼎中原的东汉已经恢复元气,汉明帝才决定北伐匈奴、收复西域。
他命太仆祭彤和度辽将军吴棠出高阙塞、骑都尉来苗和护乌桓校尉文穆出平城塞,负责牵制匈奴的兵力,同时命显亲侯窦固和好畤侯耿忠出酒泉塞、驸马都尉耿秉和骑都尉秦彭出居延塞,负责打击匈奴收复西域。
经过数月激战,负责牵制匈奴兵力的两路汉军,没有取得太大战果,但负责收复西域的汉军战果丰厚——
耿秉和秦彭击败匈奴的匈林王,出塞六百里,追至三木楼山而还。
窦固和耿忠击败匈奴的呼衍王,斩首千余级,并追至蒲类海,收复伊吾故地(新疆哈密),然后设立宜禾都尉,统帅部分汉军留在伊吾屯田。
随后,窦固命假司马班超出使西域,自己统帅汉军继续西征。
班超沿着西域南道一路向西,凭借超绝的勇武、精敏的判断、汉军的天威,陆续说服鄯善、于阗、疏勒背离匈奴归附汉朝,并向长安遣送质子,重新疏通了西域诸国和汉朝的联系,史称“於是诸国皆遣子入侍,西域与汉绝六十五载,至是乃复通焉。”
而在公元74年11月,窦固和耿秉统兵穿越八百里戈壁,斩首数千级,迫降车师后王和车师前王,一举收复吐鲁番地区。
在这样的背景下,汉明帝重新设立西域都护府和戊己校尉,并命西域都护陈睦驻乌垒城,司马耿恭为戊校尉,屯驻金蒲城,谒者关宠为己校尉,屯驻柳中城。
乌垒城在新疆轮台县,位于西域正中,方面抚慰西域诸国。
金蒲城在新疆昌吉州奇台县,位于天山北麓,可以镇抚天山以北,监控务塗谷的车师后王。
柳中城在新疆吐鲁番市鄯善县,位于天山南麓,可以镇抚吐鲁番地区,监控交河城的车师前王,以及守护西域北道。
戊己校尉屯驻在金蒲城和柳中城,中间隔着一座天山,他们联络的通道,便是乌鲁木齐和达坂城区一带的天山孔道。而从军事地理的层面来看,金蒲城和柳中城分驻天山南北,可以视为吐鲁番和乌鲁木齐分驻天山南北的先声。
尽管耿恭以“金蒲缺水、疏勒有水”为由,把屯驻地迁徙到疏勒城,但这座疏勒城也在天山北麓的车师后王部,和疏勒国不是一回事,并不影响汉军的整体大格局。
再过一年,汉明帝驾崩,匈奴趁机出兵攻击柳中城的关宠部,试图夺取吐鲁番这个咽喉枢纽和军事要塞。
在这样的背景下,焉耆和龟兹起兵反叛,攻杀西域都护陈睦,车师前王和车师后王背离汉朝,和匈奴一起进攻耿恭部,西域一片大乱。
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刚即位的汉章帝接受司徒鲍昱的意见,命征西将军耿秉屯驻酒泉、酒泉太守段彭统兵七千出塞,救援西域汉军。
段彭统帅汉军行军两月,抵达柳中城的时候,关宠部已经全军覆没,段彭大怒,猛攻车师前王的交河城,斩首3800级,逼走匈奴,迫降车师前王。随后,段彭命军吏范羌统兵两千出天山孔道,到天山北麓迎接耿恭部。
公元76年3月,汉军返回玉门关,耿恭部仅剩13人,人人枯槁。
这就是“十三壮士归玉门”的故事。
此后的18年时间,班超以疏勒为起点,联合亲汉的西域诸国、打击亲匈奴的西域诸国,几乎以一己之力收复整个西域。汉和帝大喜过望,重新设立西域都护府、戊己校尉,让他们和先辈一样镇守西域。
凭借收复西域的功劳,班超晋升为西域都护,名留青史。
公元94年,班超征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马,共计七万余人,围攻焉耆。成功之后,班超把焉耆王带到乌垒城斩首,祭奠了牺牲在此的原西域都护陈睦。
其实,陈睦只是汉军代表,班超真正要祭奠的是所有牺牲在乌垒城、疏勒城、柳中城的汉军将士。
随后,焉耆王的首级被送到洛阳,传示列国使节。
汉军大仇得报,三军垂泪,黄沙呜咽。
时间进入唐朝,统治吐鲁番的是高昌国,治所已不在交河城,而是现在吐鲁番的高昌故城。
玄奘在此讲经,驼铃在此扬声,高昌做为丝绸之路的重镇,一度繁盛无比。
但和车师国一样,高昌王麴文泰首鼠两端,在唐朝和突厥之间左右摇摆,于是在公元639年,唐太宗李世民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行军大总管、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为副总管,统兵讨伐高昌。
一年后,唐军功成、高昌国灭,李世民在高昌故地设立西州,同时设立安西都护府,屯驻交河城。
(高昌国和麴文泰是这个系列的老演员了,以后要避开他......)
史书写到这里,用了一句:“於是唐地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州县,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
由此可见,平定高昌、收复吐鲁番地区,对唐朝有多么重要。
随着唐朝的版图逐渐开拓,唐高宗李治把安西都护府迁徙至龟兹,但仍然设立西州都督府,用来镇守高昌故地、吐鲁番地区。
百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安西和北庭的唐军东征平叛,西域出现权力真空,吐蕃便出兵北上,逐渐占领了西域和河西走廊。但史书里写道:“北庭、安西俱陷吐蕃,惟西州犹为唐守,久之乃陷。”
可以说,唐朝经略吐鲁番地区是成功的,那里的人,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唐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不愿做吐蕃的臣民。
4
自从安史之乱以后,西域离开中原王朝近乎千年。
先是吐蕃北上,统治西域百余年,然后是在公元866年,回鹘的一支击败吐蕃,建立起以高昌故地、吐鲁番地区为核心的汗国,史称高昌回鹘,统治西域近四百年。
高昌回鹘统治时期,继承了麴氏高昌、唐朝西州开凿佛教洞窟的习俗,继续在火焰山背后的小绿洲里开凿洞窟、塑造佛像、描摹壁画,并把这些佛教洞窟所在地,改为高昌回鹘的王室寺院,常年供奉不息。
这些历经数百年开凿的洞窟,便是吐鲁番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
蒙古崛起以后,高昌回鹘被纳入察合台汗国的治下,伊斯兰教开始取代佛教,成为西域的主流信仰,高昌回鹘的国民也逐渐演化为现在的维吾尔族。
到了清朝乾隆年间,清朝击败准噶尔汗国,吐鲁番地区重新回归中原王朝。
在这个过程中,吐鲁番地区的额敏和卓始终站在清朝一边,为清朝击败准噶尔汗国做出一定贡献,获得巨大的统战价值。
于是在战争结束后,乾隆皇帝封额敏和卓为贝勒、多罗郡王,并绘像紫光阁。
经过如此千余年的争锋,吐鲁番地区早已不是哪一国、哪一族的故地,它就像大熔炉一样,接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成为一个民族融合的试验场。
现在,吐鲁番的维吾尔族在木卡姆的节奏下载歌载舞,汉族习惯羊肉的味道,回族、满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等民族的人们安静祥和的生活着。
但在不同族名的背后,这些生活在吐鲁番的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