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崛起，还缺点儿什么？

读了郭良平先生和王义桅教授近期在《联合早报》上的笔墨官司文章，感到很受益。

大国崛起光有财富和军事的扩张是不够的，还必须产生璀璨的精神思想财富、产生有深远影响力和感召力的新思想体系或者说意识形态，影响世人的思想和行为，让世人自觉跟着你走，这样的大国才能在世界上历史上站得住、站得久。

思想和精神层面的东西看似虚无缥缈，但却是根本的东西，直接塑造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影响乃至决定人观察、思考、认识世界的立场和方式以及人的判断事物的价值标准、引导人们的行为。你的好恶、你怎么理解一件事情、你认为什么是对的、好的、美的、值得爱戴赞颂仿效的，什么是错的、坏的、丑的、必须憎恶否定摒弃的，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一个复杂的事物，都深受思想意识形态的影响。

郭良平和王义桅两位学者交锋，讲得就是这个天大问题。但我又觉得他们又都没有说透、说清。当然我这个非著名的前官僚也想不透、说不清，只是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久，读了他们的文章有感而发，讲上几句。

读过郭良平的不少文章，感到这个人思考问题很深，他考虑的多是大问题。他不少观点有道理。大国崛起光有财富创造不够，必须对世界贡献丰富的精神思想财富。在精神思想上感召世人，吸引全世界人在方方面面仰慕你、仿效你、追随你，引导世界各国人民按你的方式的想问题和做事情。郭良平认为，中国崛起必须为世界树立政治清明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社会和谐友善可亲的成功样板，要让自己在世界上可亲可爱受欢迎，能为人类的进步带来新的正能量，不能光靠“老子有钱”、“老子能帮你修路”、“不服老子就揍你”来压服人，这是对的。郭还认为大国崛起不可固步自封排外仇外，必须海纳百川吸纳世界各家思想智慧之长，要让自己“普世”。郭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中国古人在古代的创造，而且内中有不少糟粕，用它来指导现代社会的治理运行以及人的生产生活恐怕不行。

郭良平又说，中国崛起必须要拥抱“普世思想”，这恐怕有争议，要看你怎么理解这个“普世”。“普世思想”在当今是有特定含义的。中国需要从欧美思想体系中充分汲取营养，这没有错；中国要创造自己思想意识形态、提供进步的有吸引力的精神思想产品并使之“普世”，这也对。但如果说“拥抱”普世思想是全面接受美西方的理念和价值观，中国人恐怕做不到，中国人没法拜倒在西方的“普世思想”脚下去抱人家大腿，即使想抱人家也不让你抱。更重要的是，很难设想一个没有独立思想、精神上要仰赖他人的民族能崛起成为世界大国。而且，西方的“普世价值”现在也遇到许多新难题、需要更新，光靠吃老本不行了。

王义桅则提出“灵魂之问”：究竟是大国“普世”才能崛起，还是崛起后扛起了“普世”大旗、把自己那一套东西包装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真理推行于世？我觉得他问的是个“真问题”，至少有部分道理，不能以一句“这跟我说的不是同一个问题”而轻易打发。在我看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国家和民族，而某一个民族或国家居然能脱颖而出崛起强大，想来人家精神和思想层面肯定有一些卓越的值得他人学习的东西；话又说回来，一个国家或民族唯其崛起强大，才能把自己的那一套包装成“普世价值”推广于人以服务其利益。

王义桅认为，不能把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化积累视为“先天不足”和负面的“包袱”，这也是对的。中华传统思想文化里面有不少糟粕，但总体上仍是现代中国人应当继承弘扬的宝贵精神财富，不能把它视为中国崛起的包袱或“原罪”而竭力摆脱，否则中国人就没有根了。从历史看，儒家思想就曾是古代东方世界的“普世价值”，但到遇到十九世纪西方的“普世价值”就一败涂地。不过到了20世纪后期，“儒家文化圈”在经济上很成功，表明中国传统文化还是有可圈可点的精华，不能简单弃之。

另一方面，传统思想文化毕竟是古人创造的，产生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社会政治经济和人文土壤之中，即使其中的精华也不见得完全适应现代社会，更难以让全世界人都奉为思想和行为指南。现代中国人在继承本民族传统思想文化精华的基础上应该创造出什么新的、能引领现代社会人前进道路、吸引全世界人民的思想精神财富？我觉得王教授也没说明白。

纵观世界历史，伟大文明伟大国家的崛起无不对人类思想进步做出巨大贡献。

古代中国崛起为世界贡献了丰富的思想精神财富。想一想战国时中国百家争鸣出了多少思想家！中国儒家思想影响了东亚几千年。那时中国是周边各“夷蛮”仰慕的“上国”。野蛮民族武力征服了中原，却全盘接受中原的治理制度、思想文化和生活方式。

欧洲文艺复兴打出“人性解放”的旗帜，引发思想和社会的大变革，深刻影响了此后几百年人类的历史。在此以后，欧洲产生了数以百计影响世界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各式各样的“主义”！现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包括中国从国家治理到普通人的衣食住行都深受欧洲思想文化影响。应该说，这种影响并不全是殖民主义强行输出所至，而是它确有许多先进之处。殖民者早被赶走了，但那些当年的殖民地如今多数仍是延用殖民者留下的治理体系和意识形态。至今马克思主义仍是中国的主导意识形态，我们现在的学校里教的课程，绝大多数来自欧洲。即使是观网最坚定的老左，离开了欧洲的文明贡献，话肯定都说不全，因为“阶级斗争”、“计划经济”、“所有制”、“社会保障”等等这些概念和制度设计都来自欧洲，中国人的衣食住行包括医疗，充斥着欧洲的贡献。哪个老左有勇气说自己不要这一切？

甚至你的敌人也不得不用你的思想去思想，用你的理论、概念、逻辑和方法去认识理解事物解决问题。这就是思想的力量！

美国实际上是欧洲文明的延伸同时又有许多创新。美国不仅仅是经济强大武力强大，他从治国理政到人的个体行为都有一整套的理念。“自由”是美国的“金字招牌”。美国从政治法律到教育文化到企业经营到科技创新到个人生活方方面面向世界提供一系列有吸引力的样板，包装成“美国梦”行销全球，不同程度影响了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包括反美的人。观网老左们不喜欢“美国梦”，但世界上有很多人包括许多中国人喜欢。一百多年来美国意识形态、文化和生活方式深入全世界每个角落，成为世界各地亿万人的样板。别的不多说，你就看看世界各个国家包括中国有多少比美国人还爱美国的“精神美国人”？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是自觉不自觉地按美国人的方式看世界，相当多的人是自觉不自觉地用美国的标准去判断是非正误，相当多的人是自觉不自觉地追随美国跑！这就是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力量，是软实力，中国现在可远做不到这个。

甚至俄罗斯在思想精神层面也多有贡献。列宁主义在近代深刻影响世界许多国家包括中国。中国有几代人都是读着俄罗斯—苏联文学作品长大的。但是现在俄罗斯不行了。

顺带说一句，前几天看到观网上有人讨论为啥中国近现代没有产生文学巨著，观网老左们照例不服气，说咱中国有的是文学巨著、全方位辗轧欧美，只是没翻译成外语所以洋鬼子不知道，并且洋人有意压制我们不给发诺奖，形成好像中国近代没有文学巨著的错误印象，其实我们祖上比欧美阔多了，等等等等。但平心而论，19世纪以来二百年，中国有几部文学作品的分量能与同时代法国英国俄罗斯等等那些至少数以百计的影响全人类思想的文学巨著相比？反正我数不出几个来。鲁迅可能算一个，鲁迅作品的思想性深刻，但鲁迅以写短篇杂文为主，影响最大的《阿Q正传》算是个中篇小说，在日本曾有点影响，分量跟欧洲的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巨匠们比我觉得还略差点。至于其他人，就不用说了。文学如此，音乐美术电影等等，无不如此。两百年来中国在这方面的成就，根本没法儿跟欧美比。我们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古代的。老左们自我感觉良好，那是他们愚昧无知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人家的东西是什么样！

近代中国其实也产生过有世界影响的伟大思想创新，即毛泽东思想，深刻影响了20世纪中叶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斗争。但在和平建设时代，自己的事都没办好，“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没完没了地“继续革命”最后搞到自己的基本队伍包括那些曾在腥风雪雨中生死与共一起战斗几十年的战友们都受不了，何以服人？到了今天，你总讲阶级斗争、群众运动、思想改造、“斗私批修”、消灭私有制、“一大二公”等等这些，能吸引多少人呢？

现在我们有什么？

其实中国人自己很少意识到，第一，当代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体系的核心思想来自国外，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我们只是将其中国化。并且这些思想原本在国外并不是主流甚至也不太受欢迎，靠这个征服世界人心恐怕比较难。这是老左们不爱听的，但这是事实。第二，我们的主流意识形态内在主张的很多东西，与我们在社会与生活中所实际奉行的其实不一致。说白了，我们的经典理论按其内在逻辑主张的东西与我们现在实际做的对不上甚至是冲突的！根本原因是理论与现实脱节。理论是十九世纪的理论，而现实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前者的时代主题是战争与革命，现实的主题却是和平与发展，怎么能对得上！第三，我们现在缺少原创的能感召全世界人民人心的意识形态体系和精神思想产品。我们现在提出的一些概念很好很动听，但其实还是属于政策性的主张仍属于“术”的层面，而没有像老子孔子思想、马克思主义或“新自由主义”那样达到“大道”的层次成为“理论的理论”。缺少了这样的“道”，你日常想的做的都是人家灌输给你的东西，真正的自信就做不到，感召世界人民就更谈不上了。我们自己感觉良好，但在外国人未必像我们那样看中国。在世界上，怀疑中国的人仍多，倾心喜欢中国、愿意仿效中国追随中国的人还是太少。你要崛起，自然增加了额外的阻力。

毛主席说，中国人必须为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否则会开除“球籍”。老人家说的对。二十一世纪了，现代中国要崛起，必须在思想上有伟大创新，能为各国人民追求更美好的新世界提供丰富优秀能起指引作用的精神思想产品、为世界和平与发展做出更大贡献。否则，我们拿什么感召世人之心又如何崛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