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与承诺
承 诺
红军要走(一)
“哥,红军马上要走了,抗捐会的几个都要跟着去,你到底是啷个想的?”漆黑、破烂的偏房里,传出来一个声音。
“哎”一个声音低沉的回应着。
“是啷个打算的嘛?哥,你要是不想走,我想去。”
“你想去?你又不是抗捐会的人,红军能要你?”
“啷个不是了?那天抗捐会喊去挑担子,我不是去了吗?”
“你那也算?你听过红军讲课吗?你晓得啷个是苏维埃吗?你晓得啷个是革命吗?”
“不晓得,那个肖红军给你们抗捐会上的课,我啷个晓得。”
“你一天到处串,没得个坐性,挑个担子都要打架,谁敢喊你。”
“哪能怪我吗?冯家那个崽儿故意泼我,我忍不住。”
“你都晓得他故意泼你,你还要打?把送的东西都弄洒了,好些还打烂了,那些东西好难得弄来的。”
“开始我都不理他的嘛,后来他提姆我才打的。”声音有点高了,听着怒气仿佛又上来了。
“声音小点,姆睡着了。”
忽然几声咳嗽,一个略显病态的女声传来:“没啷个,我还没睡着。”
“姆,是我们不好,吵到你了。”
“不怨你们,我没睡。”
“姆,我想去当红军。”
红军还没来
邵文邵武是难兄难弟,祖上虽曾阔过,但败得很快。一进三重堂阶沿过细錾满园梨花香的豪宅,不足百年就让子孙们拆板壁掇瓦片弄得满目疮痍,曾经五柱四瓜的高堂大屋变成了荒草垄,曾经旱涝保收的良田好土全都跟了别人。父亲去世没法入土,母亲带着三姐弟到族人那里讨要才勉强下葬。穷人的日子本来就凄惶,寡母幼子的日子更是难熬,靠着母亲踮着小脚上街给人缝补,姐弟仨在清汤寡水中被拉扯长大。
两兄弟虽然有膀子力气,但好田好土都是别人的,只有把荒了的屋基开成菜地,到街上做些零活换点米糠糊口。姐姐几年前嫁人了,两兄弟陪着娘老子就住在快垮架的厢房里。快三十岁的人了,成家的念头都不敢有,拿邵文的话说,“连各人都养不活了,哪敢添丁进口哟”,只有母亲时常在念叨。
小城不大,店铺不多,卖力气的活路也不好找,给人挑水、砍柴、送货、打包、抬滑竿,总是有人抢着干,那些老板巴不得一个铜子喊三人,稍不如意就扣钱,遇到黑狗子只能白干,被拿杆子的抓到不光白干还得挨枪托子。邵文因为下力钱跟黑狗子争了两句就被抓进牢房关了起来,邵武和母亲急得脚跳,但却求告无门无可奈何,连续几晚都是长吁短叹伴着母亲的眼泪。
红军来了
红军是初一那天来的,据传他们共产共妻、青面獠牙,吓得那些黄皮狗子头天就跑了,小城的几个大老爷也早早躲去了省城。红军来时只有几个人,天都黑了,连枪都没响就占了小城。听说大部队第二天才到,城里的几个老爷一合计,就让孔老板带头去迎,郑挑水、周大脚板们挑了好几挑鞭炮迎出五里地。
红军来了,小城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生气。先是大牢里的人被放了出来,那些前几天还哭哭唧唧的破屋里爆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还在戏楼那里搞了个什么抗捐会,以前说话都得赔小心的泥杆子仿佛吃了枪药,也敢在街上吆五喝六了。老爷们倒是忽然说话和气了许多,那几个穿黑皮的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小城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生面孔,短短的街上也变得灵动了。洋和尚庙门口多了几个戴着八角军帽穿着灰不拉几衣服扎着绑腿背着长枪的人,据说他们就是红军,倒是没见到青面獠牙,不过也真没有看出他们身上哪里是红的,偶尔见到进出的人帽子上有个看不出颜色的五角星。
邵文因为被放出来的时候和那个红军多说了几句话,回家想了一夜,就找来说要当红军。不过红军没当上,跟着肖红军去给抗捐会打杂。
虽然来了红军,城里还真没听见什么枪响。戏台那里经常有人在台上说着什么,说完了还有什么“文明戏”,围观的人不时发出叫好的声音,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在跟着喊口号,仿佛小城一年的话都要在那里说完似的。一些孤老的家里,还不时有灰衣服的年轻人进出,帮忙挑水打扫屋子,其乐融融仿佛家人,就是说话要连猜带蒙。
令小城百姓最开心的是红军给大家发盐巴,长久不知咸味的嘴里沾上了盐,那个高兴劲比过年闹春还兴奋。街上有人悄悄在传哪里的陈家、哪里的张家、哪里的颜家着了。时不时看见抗捐会组织的一些人挑挑子过,说是打了哪里的豪绅。泥杆子常常三五成群地吆喝,大老板们倒是愈发小心地说着话,心里默默在念“恁多天了,走得了”。
红军要走(二)
“哥,已经通知了,我们后半夜出发。”漆黑的小屋里又响起了声音。
“我晓得的,肖指导给我们说过了。”
“你还是不想去?”
“我啷格不想去嘛。姆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走不倒噻。”
“哥,家里的一切就托给你了。听说要去很远的地方,等我稳定了就给你们带信回来。不对,我给你们写信回来,我这几天都认得十几个字了。”
“家里的事你放心,我在家一定把姆照看好,等她身体好了,我就找你们去。”
“跟着红军走,肯定要吃很多苦,不过啷个都比在家好。你也是一个不安身的人,要听红军的话,不要使性子。红军有红军的规矩,不要像那些黄皮狗子一个德行。”
“我晓得,我参加的是红军,还是中央红军,当然要一切行动听指挥。”
“你没读过书,但你也是一个聪明人,我其他也就不扎咐你了,就是要把性子收一收,军队的规矩大如天,碰上硬砸是要掉脑袋的。”
“晓得,哥。我会注意倒的。”
“哥,红军走了,你要注意哟。”
“我晓得,肖指导提醒过我了,那些狗子回来肯定要杀人,让我最好到乡下去躲几个月。但姆身体这样,我也不敢离开远了。”
“你看是不是跟姐说一声,我们一起去?”
“算了,都说好我留下了。再说姐那里条件也不好,甩跟她也要不得。还是盼你们能早点回来,掀翻这吃人的世道让穷人出几口舒心气才好。这几天我才觉得自己活得是个人。”
“是呀,红军就是我们穷苦人的军队。有他们在,我们才像个人。”
“姆那里我就不说了,你后头跟她说我骑大马回来看她。”
红军走了
红军是夜里走的,走得很急。老板们一大早起来发现洋和尚庙前没站人,跑去一看晓得是红军走了,吊了半个月的心才终于落实了:脑壳保住了,家底保住了,好像红军也不是那样凶神恶煞、也没有共产共妻,买东西都还是给了钱的,比那些黑狗子、黄狗子好多了。
红军走了,小城瞬间又安静了下来,年关渐近的热络仿佛都随着冷了下来。倒是那些黑狗子又忽然窜了出来,在这家冒个泡,在那家吐个声,顺便把瘪了的口袋撑起来,耽搁的收入怎么也要补上。
等黄狗子回来,黎老爷、金老爷也回来后,小城的空气忽然变得冷凛,老板们又再一次变得小心起来:抗捐会的某某躲在山上没走被抓来砍了脑壳,城外山里找到一个红军被砍了扔硝坑,给抗捐会挑过担子的被抓来关起,连街上那个算命的瞎子也因为和红军说的话多被扔进牢里,自然老板们也很懂事的掏了些钱。
邵武走后,邵文就躲到河对门的山里去,在背风处弄了几个草疙瘩,偶尔夜里回来看看姆,然后乘黑又躲出去,腊月的天,难熬呀。
眼看正月都快出头了,黄狗子、黑狗子们也过上了以往的舒服日子。邵文想上街给姆买两肉过生,躲闪着刚过万寿宫,就被和邵武打过架的那个认出来。“站到,不要跑”,一边喊,一边拿着尖刀领着几个人追。三两下,邵武就被堵在了桥上。
“给老子的,你还敢跟红匪跳,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拿起刀就开始捅,一刀、两刀、三刀……邵文瞬间软了下去,倒在了桥上。几个人翻出了邵文精心藏好的纸钱,把他扔进了河里,跑到县衙报“手刃抗捐会悍匪一人”,几个人喜滋滋地拿着赏钱去了酒馆。
邵文没了,等姐姐晓得求人捞起来,草草在梨树下挖坑葬了,把老母亲接走和自己同住。邵武也从此没了音信,回来看姆的事也没有成。倒是没多久母亲偷偷躲着人点了香烛念叨,没个半年就跟着邵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