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地上建立新罗马

文 | 北方朔风

前段时间,进攻性现实主义代表人物米尔斯海默和“休克疗法之父”杰弗里萨克斯在一次公开会议中的对谈引发了不小关注。

这两位美国大儒在中国互联网上都有很高知名度,还谈了不少关于中国的问题,值得我们讨论一番。对华立场上米尔斯海默观点还是老一套,要联俄制华,不要在乌克兰问题上面浪费时间;而萨克斯先生则表示中国不是威胁,美国人没事找事才是问题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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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想必大家也知道,这二位在美国政策界都是边缘人物,米尔斯海默因为批评犹太游说集团,长期饱受攻击;萨克斯在90年代参与了苏东地区的休克疗法实践之后,发现实际情况和自己的目标完全不同,破了大防,之后二十年几乎一直在攻击美国的政策,自然也不受待见。指望这二位的想法影响美国政策,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这两位学者背后的国际政治哲学还是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深层政府与利益惯性

对谈中第一个大问题也就是所谓的deep state,深层政府。主持人想请两位解释一下,这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在美国民间舆论中,这个词语完全是个阴谋论概念,描述的是某种在暗处控制着整个美国的影子国家,比都市传说里边的蜥蜴人都夸张。

米尔斯海默对此的解释现实得多,他表示这是某种行政系统的共同体,在实际政治活动中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很多时候可以主导政策,就连特朗普这样的人也被他们利用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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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一个例子来说,大概就像是《是大臣》《是首相》里的大英公务员系统一样很有影响力,实际执行不需要政客的控制。不过现实中,随着撒切尔夫人的改革,大英的公务员系统影响力已经远没有电视剧里那么大了。也难怪美国保守派提出的《2025计划》中有特朗普上台之后,大量裁撤美国行政系统人员来摆脱深层政府影响的计划了。

这个说法是不是听起来还是有些阴谋论?或许用我们更加熟悉的名词来解释,那就是官僚主义的惯性。所谓的deep state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深谋远虑的大计划,而是不希望其他人去改变已经形成的利益链,这也可以解释某些阴谋论者所说的,深层政府得到了游说集团和知识分子的支持。

这套思路虽然不一定能解释所有的问题,总归是比美国右翼的阴谋论强一些的。比如说因为坚持反俄的路线而忽视了中国,那是因为从冷战以来,美国知识界培养出来了几代反俄知识分子,而相关的利益集团也数不胜数;比如说一直不愿意对伊朗让步,以至于中东局势搞得很僵,那是因为共和党培养出来的反伊朗知识分子和媒体,只要看到有一点缓和迹象就要大骂国贼。

还有就是米尔斯海默一直咬牙切齿的以色列问题,无论是知识界还是游说集团,那都是从二战以来美国人自己亲手养出来的。政策惯性显然比阴谋论更容易解释这些问题,要不然无论是从美国国家利益或是犹太资本家的利益来说,都无法解释这次巴以冲突中美国精神分裂一般的表现。

当然,不管哪个国家都会有政策惯性,政策惯性也并非总是坏事,但是弄成美国这个样子,着实有些抽象。这或许是因为,美国的外交政策无论是哪一派的,都抱着某种高高在上的美国例外的味道。所以美国的内部问题,利益之间可能还会有些制衡,而对外,则是基于美国例外论,毫无保留地展示美利坚合众国的自以为是。这种行为模式的代价很明显,美国虽然是超级大国,但是被自己培养出来的利益集团“尾巴摇狗”概率却奇高无比。

“不要在地上建立天国”

对于这样的现状,米尔斯海默和萨克斯都感觉到了,两个人对此都有很多的感慨。不过两个人的感慨方向不太一样,米尔斯海默的各种演讲与访谈归结起来,基本都是在说因为这种自大,美国浪费了太多力量,应该回归现实主义政治;而萨克斯很多时候是站在第三世界视角上面,批评美国因为自大而伤害了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

关于米尔斯海默的进攻现实主义理论,国内各路键政爱好者讨论相当多,他主张从力量和国家利益出发,而非是意识形态来进行国际政治;而对于休克疗法之父萨克斯,他的理想主义那一面被关注的不多,当年苏东自由化的过程中,有一部分西方和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是真心相信自由化能帮助苏东人民过上更好的生活的,结果休克疗法给现实造成的灾难成了冷战之后最大的历史讽刺。

那么,当历史又一次面对抉择的时候,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到底谁更正确呢?

或许很多人会认为现实主义更加正确,不过历史给出的答案往往更加复杂。美国政坛上一个现实主义政治大师毫无意义是基辛格,他的权力在历届美国国务卿中也是巨大的,但是基于他现实主义理论的结果,是否都是符合美国利益呢?答案恐怕并非如此。以智利政变为例,当时美国的制裁已经导致了阿连德面临巨大困境,只要继续制裁,阿连德下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结果美国选择让皮诺切特这样一个混账以军事政变上台,最后美国除了获得更加糟糕的名声之外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而理想主义路线,美国也往往搞得很糟糕。美国在中东地区策划各种政变与颜色革命,真的有不少美国人相信他们是为了中东人民好,但是结果呢?只有灾难与更多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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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现实主义或是理想主义,按照美国例外论的那一套走下去,似乎都会走样,最后变得糟糕透顶。这不由得让笔者想起来一件事情,某个法学网红很喜欢说“不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如果追溯辞源,其实原话不应该是哈耶克说的,而是著名的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所说的“不能内在化末世”,这句话如果翻译一下,就是不能在地上建立天堂,因为按照保守主义那一套,这事是神该干的,人干了就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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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虽然是当时美国保守主义攻击左翼的核心话术之一,但是按照沃格林的理论,攻击对象可不止左翼,无论是福音派相信支持以色列可以加速末日审判,还是美国新保守主义以现代十字军的态度东征西讨,在沃格林眼里恐怕和左翼也没有什么区别。再考虑一下美国新保守主义和托派的关系,这套保守主义政治哲学还是很有趣的。(有意思的是,沃格林和哈耶克关系很好,但是却觉得波普尔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

客观来说,保守主义者在这个问题上面的批评是有道理的。美国人在对外问题上,很多时候确实自诩和神明一样全知全能,不去了解实际的问题就以某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干涉他国,这往往是灾难的来源。

在这次对谈之中,主持人的表现就体现了这个问题。这位主持人虽然专业素养不错,但还是问了一些非常自以为是的问题,比如说他真的部分相信美国在传播民主,他也真的相信,制裁和禁运就能限制中国。这种天真在美国实际上是普遍存在的,这样的民意基础,实际上也助推了美国的外交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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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关系走到今天这一步,美国方面可以说几乎要付所有的责任,导致当下局面的无疑是美国那种毫无根据的美国例外和自诩为神明的态度。似乎美国人真的普遍觉得,他们有权去决定其他国家的命运。而一旦其他国家有些意料之外的反应,美国人就会大惊失色,觉得对手一定是邪恶的,是要威胁整个世界的。这种歇斯底里导致美国觉得中国一定要取代美国。

可是中国想要的是什么呢?中国从来没有和美国一样想要去控制地球的方方面面,去擅自规训其他国家的经济文化科技政治,中国想要的只是自己正常发展的权利——这本该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的权利,还有按照二战后的规章,维护自己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的权利。美国这个世界霸主的道义,有一半就来自于二战后的国际秩序。

这样简单合理的需求,在美国人眼里似乎就变成了弥天大罪,甚至成了某种思维钢印,以至于存在感越来越低的拜登总统,最近在开会的时候因为重申一波中国威胁,还上了热搜,似乎在拜登总统不太稳定的认知能力中,中国威胁论并没有被淀粉样蛋白所破坏。

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都已死去

这种自诩神明的想法究竟是如何造成的?这相当复杂,比如说美国的建国神话,是某种出埃及记的复现,这导致了美国浓厚的宗教氛围,也导致了美国人民以宗教为基础,相信美国例外与天命昭昭;而美国从19世纪以来的发家史,让美国似乎都相信这种对外干涉是美国崛起的必然选择;冷战的草草结尾,更是诞生了历史终结这样荒诞的论点;美国内政利益错综复杂,外交转移矛盾已经成了美国的路径依赖。

理由自然还有很多,每一条都可以展开说很多,但它们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关键不在于美国人怎么想,关键在于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个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民,不应该被美国人自以为是的想法去支配,这才是关键,美国人民没理由去代表全世界人民。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米尔斯海默和萨克斯的争论,或许能比单纯的争霸之论去看到更多的问题。

有个现象很有趣,理想主义者萨克斯其实比现实主义者米尔斯海默更能认清现实。现实主义者米尔斯海默虽然不相信美国有天命,但认为美国需要当一个超级大国,也相信美国制度存在一定的优势,是好制度。反而理想主义者萨克斯已经看透了美国的本质,认为问题的源头就是美国人在搞事,别管出发点是什么,最终只是为了自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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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斯海默认为世界上总需要有个超级大国,为了维持超级大国地位,美国应该从实力与战略出发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从某些意识形态出发。中国崛起之后,肯定会像美国一样扩张干涉,威胁美国的利益与安全。萨克斯认为超级大国独霸是灾难,中国崛起后并不会像美国一样搞事情,通过协调可以避免冲突。

这种观念分歧和两个人的学术经历有关系。虽然我们常常以为,米尔斯海默是被犹太势力打压才处于边缘,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他一辈子基本上都在校园,并不像是基辛格,布热津斯基这样在美国政府担任高位。他在中国的热度很大程度来自于提供了一个和英语世界主流不一样的观点。

因为时代的关系,米尔斯海默身上也存在某种“政策惯性”,他的思想理论成型的时候,苏联还没有解体,而苏联解体之后,米尔斯海默当年对于苏联研究的许多惯性,都带入到了中国和俄罗斯身上,不太考虑时代不一样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米尔斯海默虽然批判深层政府的政策惯性,但是他和某些知识分子的毛病是类似的,只不过是方向不太一样罢了。同时因为在学术圈子的关系,米尔斯海默对于政治和经济的实操,并没有那么多的经验和认识。

至于萨克斯,当年在苏东国家推动休克疗法之前,休克疗法在南美是有一些局部成功的实践的,萨克斯也是主导者之一,这也给了萨克斯为首的部分经济学家很大的信心,但是结果却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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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并不复杂,类似休克疗法这样极端的政策,适用条件往往是十分特殊的,推广起来必然会有问题。这个问题和美国的情况其实很类似,美国人在海外国家搞事的时候,很多时候出于所谓的天命昭昭,真的有些美国人相信这是为了当地人民好,但是结果往往都是灾难,比如利比里亚这个国家就复刻了美国的制度。

相较于米尔斯海默,萨克斯之前担任过多个国家和组织的经济顾问,对实际上的经济运行有着很深刻的认识。曾经的萨克斯只怕也是天命昭昭的相信者,而现实给了他最深刻的回答。这也可以解释他现在对于美国模式的失望和对第三世界的支持,因为现实让他意识到这种天命昭昭背后的霸权逻辑才是问题的关键。他希望第三世界能走出一些新的道路,去解构一些理所应当的东西。

不过颇为黑色幽默的是,之前那个2025计划中经济政策部分,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要在美国搞休克疗法,或许到时候特朗普可以返聘萨克斯呢?

两位美国大儒尽管观点相去甚远,但出发点总归是希望美国能好起来。然而现实是这两位在美国政策领域都是边缘人物,现实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都是边缘,那么是什么人在台上?

理想中在台上的人,当然是既要有理想主义者的远见和情操,又要有现实主义者的手腕和身段然而冷战结束后的美国决策层们,基本上都是既不现实,也不理想。

比如在对中国进行芯片制裁方面,比尔盖茨就认为,对中国最好的封锁办法是倾销。退而求其次,如果要封锁就要彻底断绝中国的渠道,这种观点非常的现实主义。然而现实是美国决策层把封锁搞成了添油战术,又想靠封锁打压中国,又没有决心不和中国人做生意,反而变相促使中国加快了自主掌握的进度。

美国政治发展到今天,现实主义者确实越来越难有施展的空间。就像学者沈逸感慨的那样,当年他们学的理论是为了对付作为假想敌的美国精英政客们,多年后却发现”美国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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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美国政坛,拥有像比尔盖茨这样眼光的大不乏人,然而在身份政治和群体极化长期发展造成社会撕裂后,政客们可以从各种维度上出发进行表演,唯独不需要从现实的维度出发。

至于理想主义,从两党不论谁在台上都要支持以色列就能明白,就算是民主党,高层中也早就没有一点点理想的成分。无非是当年软实力,巧实力的甜头尝多了,抱着意识形态输出的大旗还想瞎猫再碰个死耗子。像这个对谈的主持人这样天真的人确实还有不少,但两党高层又有几个不是视他国人命如草芥呢?

当下的美国政坛,可以说两党中相信中国是美国的威胁的政客,绝对占了大多数。而其中大多数满脑子都是美国例外,山巅之城,新罗马在世。这些人对现实的了解远远不如米尔斯海默,像萨克斯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恐怕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或许,我们应该将罗圣喜欢的那句话改一改用在这里——

不能在地上建立新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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