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轴线申遗与北京古城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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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来源于人间设计诗 ,作者设计诗李冬

人间设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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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灵魂总会相遇

最近北京中轴线成功进入世界遗产名录,那么为什么北京城不是世界文化遗产?那个完整的北京古城是什么样的呢。

放在较长的历史阶段看,一座城市的兴衰荣辱有着复杂的历史机缘,作为中古后期兴起的多个帝国王朝的首都,北京城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将完美的建制保留到现代。

研究城市多年,疫情期间,我曾在线上《中国帝都文化》系列讲座中开辟《元明清及现代北京城》专题,讲述这个城市前世今生的变迁。

由于深入了解过各个时代的历史细节,对于北京——这座我出生于此的城市有着复杂的情感。

01

辉煌古城

北京,不只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现代化首都,她还是人类历史上唯一完整保存并持续使用到现代的中古时代具有极高规划水准的伟大都城,这座城市自诞生起,在中国城市史以及世界城市史上就有着非凡的地位。

北京古城是对中国上古时代就已经成形的《周礼.考工记》中都城规划思想的完美表达,又是炉火纯青的中国传统建筑群落空间和精彩建筑单体的集大成展示场,体现了东方智慧在城市空间规划和建筑技术营造上的最高成就。

中古北京城被美国城市专家E·贝康称为“地球表面上,人类最伟大的个体工程”。

北京古城作为完全依照规划平地而起的城市,是古中国《周礼.考工记》中所描述理想都城规划的完美样本。作为东亚儒家文化圈中礼制文明的布局典范和完整遗存,北京古城在世界文化遗产中的地位和价值怎么评估都不为过。

金中都、元大都和明清北京城变迁示意图,《北京史》(增订本)内页插图

清代北京城的城垣山水体系图

北京城不仅有着从永定门到鼓楼钟楼的完整脊梁——“中轴线”,还有着整齐分布的骨架——从元代形成并一直使用的街道和胡同系统,表述着完整的农耕文明治理架构、儒家尊卑分布秩序,及居住、市场和宗教、娱乐场所的民间自洽体系。加上精美的牌楼、门楼这些空间结界的精美妆点,被包裹在史无前例壮观城墙中的北京城,承载了近千年从贵族將相到平民百姓的烟火人生。

1930年德国人航拍的北京城古城墙

02

祸起萧墙

北京古城是中国历史上最后5代封建王朝辽金元明清的都城,至民国仍保存完好,是一座完整的活生生的中古遗址城市,中华大一统文明的辉煌见证。

但就是这样的世界文化瑰宝,已经完整地传到我们手里,却在现代城市建设之初,在梁思成林徽因等专业大家的泣血呼吁中,被我的父辈们敲锣打鼓地有计划拆除了。

——是的,拆-除-了。

抵时的老北京像一个尊严扫地的没落贵族,不仅荣耀无存,还被扒皮抽筋,只剩下故宫、天坛等“内脏”裸陈于世。

提出城市规划双城方案和北京古建筑保护方案均被否决,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痛彻心扉地说:“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

北京城墙城门拆除行动

北京古城墙始建于元朝,形成于明清,沿用到民国。城墙周长24公里,墙基宽24米,墙高8米,全部为高质量的青砖包裹版筑夯土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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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曾多次表示古城墙的重要性,他认为只有古城墙保留下来,北京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北京。并亲手绘制了把城墙改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环城立体公园的设计方案。

梁思成设计——基于老城墙的环城立体公园

想象一下,如果这个方案成为现实,北京城是怎样的气象?来自中古时代的完整城墙承载着现代文明的游乐园,那才是超古冠今的文化自信啊!

北京古城的城墙与城门,曾被这样定义:“世界上现存最完整、最伟大之中古都市,全部为统一整体设计,对称均齐,气魄之大,举世无双。”

北京城的城墙与城门

北京古城的城门“内九外七皇城四”,共有20座城门楼、16座箭楼,共计36座城门楼。

有计划的拆除从1952年开始,城墙和城门被陆续拆掉,最后城墙全部消失,外城7门无一幸存,内城也仅仅剩下正阳门(前门)城楼箭楼、德胜门箭楼二处城门楼孤零零的孓孓佇立在遗址处。

1969年拆除的安定门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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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存亡绝续

必须说明的是,北京古城主体构架的拆除是古城进入现代化生活所必须的举措吗?因为当年经济力量薄弱必须要拆掉旧城以承载新的功能吗?也就是说,北京古城的消失是城市发展的必然吗?当然不是!

任何一座城市都会从历史走向未来,因此城市的更新过程从古至今一直在持续发生。任何时候,拆与建都是一对需要审慎平衡的矛盾,这主要取决于当时的价值观。

项羽火烧咸阳城,明朱棣拆除元宫殿重建,满清进京把明代京城皇城依旧制修缮巩固。这些王朝更替时的举措,迫于情势之外,本质上都是价值观在起作用。

时间进入现代,看待城市已经不局限于新朝旧市,更多考虑的应该是城市未来的安居乐业、经济发展以及城市价值提升。城市更新中的现代价值观是延续老城区所承载的丰富的城市文化,保留城市记忆,让城市成为可追溯的健康的有机体。

以梁思成为代表的专业人士深深了解北京城举世无双的历史文化价值,以现代城市规划理论为基础精心为北京做了双城发展规划。即在当时已经有一定居住区基础的北京西城发展新城作为政治和工业中心,完整保留北京古城作为文化和旅游等第三产业中心。

1950年2月,长达25000字的《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完稿,北京规划史上著名的"梁陈方案"由此诞生。

从发展的角度看,北京旧城布局紧凑,人口密集,如果强行把政府机关设置在旧城内,对已经成型的城市区域进行额外的改造,新增几十万工作人员及其家属的安置、交通的疏散、房屋的拆迁等持续性的问题都会消耗很多不必要的人力物力,破坏旧城风貌无疑,城内有限的土地面积也无法保证未来的发展余地。

梁陈方案主张在西郊布局行政中心和工业用地,这样既可以充分利用西郊空地,避免大规模拆迁的发生,降低经济费用,将大量新增人口、交通运输压力疏散到郊区,又可以建设有序的建筑群和宽阔的交通线路,有利于北京的可持续发展。

同时,完整保存古城的历史人文环境作为城市文化记忆的延续和第三产业基础,大力发展世界级古都的文化旅游功能。

老北京街道的宜人尺度和氛围

双城规划以城市功能分区发展的理念避免了居住和就业的跨区域交通,做到了“古今兼顾,新旧两利”。梁思成预见到若在长安街沿线建设中央政府办公大楼,未来城市交通问题将不可避免,所以极力反对。

梁陈规划采用的是世界先进的平衡发展城市的思路,虽然会有当时首期投入的经济问题,却是将北京城作为一个世界级大城市进行精心规划的系统而有远见的设计。

完整的北京古城和大片西郊空地

但当时决策层面前最急迫的是社会主义建设问题,将北京城迅速建成一个工业化城市是当务之急。在高涨的革 命热情之下,破旧古城的存续与否似乎不值一提,且在“建设新世界”的形势之下其作为封建残余是欲去之而后快的。

1950年4月,朱兆雪、赵冬日所作《对首都建设计划的意见》再一次按照苏联专家意见强调“以北京旧城为中心发展”的方案通过。梁陈方案被否定,北京古城大势已去。

牌楼是老北京城街区的重要标志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和文化,更是城市文脉的具体体现和延续。1953年,北京开始拆除牌楼,保古城不成退而寻求古建筑保护的梁思成因阻拦拆除而遭到批判,他所描述的古建筑在新社会的街道所形成的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的美好景观被嗤笑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他痛苦而无力地说:"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

1956年,明代大高玄殿旁的东西南三座牌楼与两座「习礼亭」均被拆除

1954年,扩建西长安街时,金代「庆寿寺双塔」被拆除,当时梁思成曾劝阻说:“西长安街上金代的庆寿寺双塔,为什么一定要拆掉?为什么不能把它保留下来,作为一个街心小绿地看一看。”这种思路就是现代城市更新中文化延续的思路,将旧的文化遗址转换新的功能,将老城墙改成环城公园也是一样的理念。

北京西长安街庆寿寺双塔

以北京旧城为中心的规划确立之后,随着道路扩宽和新的办公场所、工厂单位进驻,涉及到的古城城墙城楼、街道牌楼、塔寺亭庙相继被拆除。

仅天安门广场的扩建,就拆除了中华门、千步廊、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和六部办公旧址。

天安门广场改造

古城中新建筑拔地而起

而大量涌入的人口和房屋的再分配制度,将古城内众多的典型北方民居北京四合院变成了盖满违章建筑的拥挤的大杂院。

六十年代拆旧建新的北京城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作为首都的北京,城市面积摊大饼式扩张,从解放初的几十平方公里城区经过十数倍的膨胀和密集建设,早已覆盖了双城规划的城区范围,成为世界超级大都市,一身城市病消化不良的巨大胖子。

而那个精妙绝伦的北京古城,在现代的尘烟中早已找不见踪影。

21世纪北京功能区划(古城消失)

04

世界遗产

“世界遗产是指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遗产委员会确认的人类罕见的、无法替代的财富,是全人类公认的具有突出意义和普遍价值的文物古迹及自然景观。”。197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正式开始评审世界文化遗产。

中国于1985年12月12日加入《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其后积极申报国内名胜加入《世界遗产名录》,以期得到世界的关注与保护。

在九十年代初,日本古代仿照唐长安城和洛阳城建造的平城京(日本奈良古称)和平安京(日本京都古称)遗址,双双被评为日本第一批世界文化遗产和世界历史文化名城。

(1944年在美军对日本本土的大规模轰炸前,作为“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的梁思成编制了一份“沦陷区文物建筑表”,要求美军停止对奈良的空袭,他说:“建筑……是人类社会科学、工程技术和艺术发展的综合体……但它绝不仅仅是某一个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结晶具体象形的保留……像奈良的唐招提寺,法隆寺,是全世界最早的木结构建筑之一,一旦炸毁,是永远无法补救的。”美军终止了轰炸,三十多年后,奈良因其完好地保存了众多古代建筑以及占有全日本十分之一的国宝级文物,被命名为世界历史文化名城。)

仿照长安城格局的日本京都、奈良和渤海上京

而彼时的北京城却因其而支离破碎的完整性已经无法城市申遗,只能把其中的故宫、颐和园、天坛等建筑群拿出来清理修复,单独申请世界遗产。

2004年北京申奥成功之后,亟需展示古老文明和伟大都城的奥运会视角,而唯一可承载帝国情思又具有城市意义的就只有北京中轴线了。

“先有中轴线,后有北京城”。在北京城的设计中,所有建筑都是严格按照南北中轴线的思路来布置。正如梁思成先生所言: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线的建立而产生。

北京中轴线

因此,由梁思成先生提出的中轴线概念,在08奥运准备期间被极力强调并大力重现,甚至不惜在2004年复建了1957年拆除的中轴线南起点永定门城楼。此时中轴线承担了展示帝国威武与历史深邃的重要角色。

(1953年,林徽因肺病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但为了保住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城楼不被拆,她曾指着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鼻子,带着嘶鸣的肺音说:“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时你们再盖的就是假古董!”2年后林含屈死去。1957年永定门城楼和箭楼还是因为“妨碍交通和有安全隐患”而被拆除。)

1553年始建,1957年被拆,2004年重建的永定门城楼

因奥运前花大力量整理,中轴线遗址初见雏形,于是从2011年开始启动中轴线申遗。因破坏严重,又历经了十三年的整改和不懈努力,才于今年(2024年)通过了审批。

一条中轴线申遗尚且如此勉强,那个举世无双的北京古城再也没有机会展示在世界面前了。

整理后的北京中轴线表述

中轴线承担着本属于北京古城的文化艺术功能

05

前尘未尽

老北京城的一些城门楼从民国时期有零星因朽坏被拆除,四十年代的战火中开始有所毁败,而大规模的整体性破坏,北京城墙、城楼和牌楼等重要城市构架的拆除,是在我出生前,现代中国第一代建筑师梁思成夫妇职业末期的五六十年代。

而北京城大量街道结构和胡同的拆除,却是在我本人——现代中国第三代建筑师职业初期的房地产时代。

 中国现代建筑学科奠基人梁思成林徽因夫妇

其中竭力呼吁北京城保护的中国现代建筑学科的奠基者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他们在战火中保住了日本京都奈良的古建筑,在和平年代却没有保住身边的北京城,而在他们身后的大建设时期,甚至自己的故居也难以幸存。

位于北京二环之内的总布胡同24号院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是二三十年代北平文化界人士的重要聚会场所,这一带的街道胡同是元大都时期留下来的基本格局(“胡同”就是蒙语“水井”的音译)。

而这个记载着北京前世今生重要文化痕迹的四合院及所在街道胡同,却在奥运会结束之后的2009年开始被拆除。

2009年两个保安在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的门楼前

1264年营建的元大都城,红色为梁林故居位置

在利益与文化保护的博弈中,破坏一直在继续。所以,某项目申遗成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变成尊崇传统文化的孝子贤孙了吗?还是已经成为具有文化保护意识和实现机制的现代公民了呢?

旧衣已丢,新装未着。无论传统文化的继承与保护,还是新建设背景下的现代风格的创新与表达,我们还都在摸索前行,任重而道远。

进入21世纪,老城区建设中百般纠结的文物保护工作

梁思成的学生、中国文物学会会长罗哲文说:“如果这一片古城可以存留至今,那将是世界上惟一得以完整保留,规模最宏伟、气势最磅礴的历史文化名城,就连今日之巴黎、罗马也难以企及。”

就在百年内,我们自己亲手毁掉了遗世独存的北京古城,让这人类世界的无价瑰宝毫无声息地消失于廉价的现代建筑群,如今世人只能通过图纸去想象它的方正巍峨和结构精妙。

这无疑是我们这几代国人的耻辱。

中轴线申遗成功,随着对外宣传引来的外部视角代入,让我想到2001年春节后(我的女儿即将诞生之际),在新闻报道中目睹塔利 班炸掉唐代玄奘曾瞻仰过的1500年历史的巴比扬大佛(印度文明与希腊文明融合的见证)时的无奈与心痛。

已经二十一世纪,世界仍如此荒谬。

2001年被塔利班炸掉的巴比扬大佛遗址

欣慰北京中轴线终于进入世界遗产名录,为北京古城留了一线痕迹,也多了一层保护。

北京城的内心也稍慰了么?

作为这个时代的见证者,作为城市规划与建设的从业者,对于中古北京城的现代消弭,无论对祖先、对子孙还是对世界,都感觉无力辩解,内心深以为愧!

北京中轴之美、东方建筑空间之美

06

后市如烟

六十年代末我就出生在与紫禁城旁北海一墙之隔的北大医院,时值老北京城最后的拆除阶段。

我妈妈说,我出生时正值一切机关单位的正常运作都停摆的运动高潮期,我还没有出生,造反π就来床头读语录催促妈妈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医院里连医生护士都见不到影子。

我想,当时惊慌失措的老北京魂魄一定与我有所感应,令我以城市设计为业,并从此对于北京城的际遇魂牵梦绕、难以释怀……

但愿孙辈们的世界不再有这样的担忧。

作者李冬,诗人,教授

城市规划与景观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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