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伊女儿深情回忆父亲:他最恐惧的是无聊

在女儿记忆中,大数学家André Weil是什么样子?一件件生活趣事,她为我们翻开了私藏相册。

撰文 | Sylvie Weil

翻译 | 章勤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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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é 和妹妹Simone丨图片来源:Notices of the AMS

距我[1] 父亲逝世的日子(1998年8月6日)大概有20年了。但至今,他有时候还会呼唤我:Sylvie,带我离开这吧。我很无聊(他用的法语并不那么客气)。

我相信,按照犹太人的传统,André有了一个终身的学习伙伴。我曾经问过他这个同伴是谁。“Euler。”他回答,然后笑了笑。所以,当他叫我并告诉我他很无聊时,我会问:“Euler怎么样?他也很无聊吗?”

没有什么比感到无聊或浪费时间更让我的父亲恐惧的了。(他的)每一刻都需要被有效或愉快地利用。我至今还保留着父亲在我十几岁时给我的信。他推荐了非凡的节目:晚上阅读Euripides和Sophocles[2]的作品,周四在卢浮宫游玩或观看法国喜剧,周日下午在普莱耶音乐厅听Beethoven……这些信中呈现出的理想主义让我愉悦,但也激发出了我可怕的内疚感,因为15岁的时候,我只是想好好享受美好时光。

和André一起就餐总会感到一些压力,我们需要聊些有趣的话题。吟诵Racine的诗是很受欢迎的,更好的是吟诵Virgil的诗。然而,很难避免被批评,André的反应很可能是:“我可怜的女孩,他们没有教你正确地重读拉丁文吗?”但他的日常安排并不一定都是严肃的。他喜欢Satyajit Ray和Kurosawa(黑泽明)的电影,喜欢游泳、滑冰……他可能也会表现得非常夸张。当我和妹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给我们读了“Molière的喜剧”。他非常擅长扮演年轻的女郎,并且发出一种让我们欣喜若狂的假声。

大多数时间,我觉得和这样父亲一起长大很特别,他不仅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数学家之一,而且常以傲慢、讽刺和威严闻名于世。博士后会把我和作业一起送到他的办公室来了解这位伟人的心情,这太可怕了。如果听到他对我大喊大叫,他们就会离开!

正是André傲慢自大的名声,让童年的记忆如此“美妙”:可怕的、傲慢的数学家André Weil在他的睡衣外披了一件雨衣跑进雨里,在美国西部某个破旧汽车旅馆灯光昏暗的院子里敲着门,绝望地乞讨着二十五美分。在我们那间糟糕的房间里,有两张吱吱作响的床,妈妈、姐姐和我正在投币式电视上看电影,而我们没有钱投币了。André的乞求失败了,我们也不知道电影里那个失聪的年轻漂亮女主角身上发生了什么。

2008年,Simone Weil[3]百年诞辰临近,显而易见,大量关于她的书籍也即将出版。我一直扮演着“圣女侄女”这种可疑的角色,或者可以说是“遗迹”,因为完全陌生的人可以随意接近我、触摸我,甚至亲吻我,就像他们惊叹的那样——“哦!你长得多像她!”现在是时候写别人都写不出的书了。

当然,Simone比André更为人所知。因为更多的人有能力,或者认为他们有能力阅读哲学、政治或神秘的著作,而不是数学著作!是的,在许多人看来,她是一个圣人!

但是不写关于André的事情似乎是不公平的。这是一个平衡的问题,尤其是因为我一直把André和Simone看作是一对奇怪的双胞胎。除了做圣人之外,我的姑妈是我父亲的“复制品”,她和我父亲长得像双胞胎。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可怕的“复制品”,因为我长得很像她。我长得也很像我的父亲。[4]

当然,这种相似性影响了我们的关系。André觉得Simone被他们母亲的溺爱过分地庇护了,远离了日常的生活,所以他鼓励我独立!有一次,在我12岁的时候,我不得不穿过法国去亲戚家度假,这次旅程包括三次火车的换乘。André写信给三个站长,请求他们看到我后帮助我。在每一个车站,我都确定站长没有找到我,我是靠自己换乘火车的。回到家后,我告诉了父亲。他很高兴,说:“我尽了父亲的职责,你尽了女儿的职责。”

在我的书中,我想做的不是写传记,而是重温,并重建一个“Weil空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再次引用我书中的一章,标题是“Euclid之美”。

我在Simone的一本笔记本上读到:

“现代数学家的公理系统。他们在找什么?他们做数学时不理解它的用法。

(问André:当他成功的时候,他会感到快乐吗?还是审美上的快乐?)”

我读了这个……突然,不由地感到美妙。上面的括号里有着一个小家庭的团聚。这个家庭是我的……我想象着在家里的厨房里吃午饭,有我祖母的特色泡菜,一瓶雷司令,还可以听着Simone和André的对话。André像他有时告诉我的那样,告诉他妹妹,数学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吗?他有告诉她奇迹般的经历一个接一个地相互流淌碰撞的思想的快乐比性的快乐更为优越吗?因为它可以持续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就像他后来写的那样。

1938年Bourbaki会议期间拍摄的一张照片显示我父亲兴高采烈地高调地按着门铃。Simone在那儿,非常认真地,俯身看她的笔记本! 这张照片是在我出生之前拍摄的,但那是围绕着我童年的角色。Bourbaki学派充满激情、理想主义,而且在相当程度上非常无私,他们在文章上的署名为南卡大学(南希芝加哥)Nicolas Bourbaki。

但是,Bourbaki学派的无私和理想主义的激情是不会高调宣传的!在阿尔卑斯山的一家小旅馆里,有一个臭名昭著的集会,当这些绅士们互相猛烈地尖叫时,旅馆老板给宪兵打电话了,担心有人会被谋杀。

我必须提到,André的第一个兴趣似乎不是数学,而是槌球。这让他产生或者可能激发了他对几何学的兴趣。我祖母Selma,幽默但自豪地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宣布了这一转变,那时André都七岁了。

恐怕André热情的天性没有给他太多的阻碍,特别是没有妨碍他的传统礼仪。有一次,在普林斯顿的一场音乐会上发生了骚乱,一个坐在André前面的人被担架抬走了。音乐会重新开始,但人们却在窃窃私语。我父亲愤怒地要求他们安静下来。一位女士朝他嘘了一声:“那个人死了!你知道吗?”——“那又怎样!”André回答说:“临死时能听Mozart的音乐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这正是他自己的愿望:听Mozart的音乐死去。遗憾的是,我没能安排好。

1939年,令人振奋的Bourbaki大会之后的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1939年12月在赫尔辛基,父亲被捕的故事众所周知了。Rolf Nevanlinna的故事版本讲述了他是如何拯救André以免被当作苏联间谍枪毙的。在被转移到瑞典、丹麦和英国的各个监狱后,他因没有服兵役而被监禁在法国。

在我写书的时候,我在一盒文件中发现了一张小纸。我立刻把它叫作“家庭画像”。四个简短的句子,四个手写体,事实上,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是真人。毫无疑问,第五个人出现在信上的形式是一个巨大而粗糙的深蓝色字体——监狱主管。1940年2月,André在鲁昂监狱。家人来看他,当班警卫却拒绝他们进入,不能探视。我能想象我的祖母用一种非常有说服力的气魄抨击。卫兵被说服了,他答应可以给我父亲一封信。四个人去了咖啡馆,监狱对面总有个咖啡馆。他们每人写一个句子。首先是三个蓝色的句子,可能是用我母亲的钢笔写的:Selma,Simone和我的母亲Eveline。我外祖父Bernard拒绝使用蓝墨水写字,他的句子是黑色的,有可能是用从咖啡馆借来的钢笔。

一张集体照可能会说谎,因为每个人都会努力装出愉快的样子,也许会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感情。但这四句话没有掩饰!虽然很简洁,但是每一句都是绝对真实的性格,揭示了每个人与André的情感关系。Selma和Eveline在情感表达上是相互竞争的,Simone希望她的哥哥正在写诗,梦想着美丽的定理。Bernard不像女人们那么热情洋溢,只是希望他们很快能再次见到André。从这张纸条上,我可以构建一个完整的Weil家庭场景,好像我去过那里一样。

事情后来如何了?几个月后,André被判入伍,然后被流放到英格兰。

1994年,我父亲获得了京都奖。我陪他去了日本。日本对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一个被André描述成充满想象的地方,那时我和妹妹都是小女孩。1955年,在日本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带着对日本的迷恋离开了日本。他教我们如何鞠躬,如何用筷子吃饭,如何用小浴巾。当电话铃响时,我们会赶忙去接电话,然后回答“喂!”André解释说:“在日本,永远不要表现出你的情感。这是不礼貌的,你必须一直微笑。”

我和父亲在京都的前两天晚上,我们离开了他看不上的豪华酒店,去一家酒店女仆推荐的简陋餐馆吃饭。当我们慢慢地走在一条黑暗的小街上时,André在解释和评论我们所看到的一些事情时,我觉得我回到了童年时想象中的日本。

André很高兴见到了Kurosawa。“我比你有很大的优势,”他对那位著名的导演说,“我可以喜爱并欣赏你的作品,而你却无法喜爱并欣赏我的作品。”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刻薄的恭维。他们错了,André非常真诚。

在东京的最后一个早晨,当我们在等出租车送我们去皇宫时,寂静令人压抑的氛围使André感到厌烦。他转向Kurosawa:“天皇喜欢你的电影吗?”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Kurosawa鞠了一小躬,回答道:“陛下是一个伟大的天皇。”

在京都,有无数的仪式。这些需要“表演”,但现在André已经老了。他不想表演或鞠躬,他不再想当日本人了。我负责照顾他。有时我觉得我是一个文乐(Bunraku)木偶演员,他是我的木偶!有时候我希望能给我的老父亲买一个漂亮的日本面具,甚至是一个可怕的红金恶魔面具,因为他不想笑,也不想再作出礼貌的样子。

最后,他不需要面具。我看了三位京都奖获得者的官方照片。Kurosawa微微地笑,肥肥的、高高的美国科学家开心地大笑。老矮人André挤在两个巨人中间,笑到最后。他把手从那堆手上拉开,这是一只结实的手。他获得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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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京都奖上Weil与化学家Paul Lauterbur(左)和黑泽明合影(右)。丨图片来源:Notices of the AMS

注释

[1] Sylvie Weil 是数学家 André Weil 的女儿,也是哲学家 Simone Weil 的侄女。她的书 At Home with André and Simone Weil 是 20 世纪最有趣的知识分子家庭的亲密写照, 已从法语版翻译成 多种语言。

[2] Euripides,Aeschylus 和 Sophocles 并称为希腊三大悲剧大师。

[3] Simone Weil是André 的妹妹, 作者的姑妈。

[4] Simone Weil 的 At Home with André and Simone Weil,Benjamin Ivry 翻译,原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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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授权摘自《Weil眼中的数学和别人眼中的他》(高等教育出版社,2024年8月版),原标题我的父亲 André Weil。译自 My father André Weil. Notice of the AMS, 2018, 65(1): 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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