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杂志的一生,是一个大写的“不合时宜”
俩月前,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某自媒体人白小姐公开讽刺某文摘杂志大发公知文,被该集团发了律师函。
虽然人人都知道,在法务致富的年代,如果能靠起诉解决的问题绝对不会发什么吓唬人的律师函,所以大部分人扫两眼把涉事作品一删就过去了,毕竟这些杂志自己也是这么干的。至于道歉七天什么的滚犊子吧,有本事你真的告我?
但这位白小姐心怀家国大义,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身侠肝义胆,满心为民请命——她确实连发七天道歉信,每天倾情朗读一篇该杂志老文,主打一个不咬人恶心人。
对于白小姐此举,有人拍手称快,毕竟你忽悠大家去喝日本马桶里的水,去舔外国人的地板,还号召大家在伦敦街头撒钱,这是什么行为?
然而事实上,崇洋媚外也好喉舌媒体也罢,都有点太看得起人了。
文摘杂志,它只是一个大众刊物。
1.文摘始于文化荒漠
提起文摘杂志,大部分人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三大厂牌——《读者》《意林》《青年文摘》,少数人脑子里还能浮现《格言》《启迪》《特别关注》等。
相比之下,80后更熟悉《读者》,95后更熟悉《意林》。在这三家里,2003年才开始筹备的《意林》是真真正正的后起之秀,而看起来岁数更大牌子更响的《读者》,创刊时间比《青年文摘》的正式版晚了两个多月。
冷知识,几乎每个省份都有一本自己的文摘类杂志,端看出不出名
然而,国内最早的文摘性综合刊物,其实是1897年创办于上海的《集成报》,是维新运动的产物。
建国后第一本文摘类刊物,严格来讲应该是由《新华月报》而来的《新华文摘》。
而这本刊物的起源,据传言是因某位大人物的剪报习惯——综合国内报刊内容组合成一本“杂志的杂志”,集理论性、综合性、资料性于一体,发行一本经过内容筛选的现成“资料剪报”。
世界各地文摘类杂志的创刊原因大同小异。
跟《读者》打了十数年版权官司的美国《读者文摘》的创始人华莱士传说也是因一战期间住院无聊天天看书,觉得书真的太多了很少有人能一次看完,从而萌生了取其精华摘录浓缩后再出版的想法。
而80、90后所熟悉的文摘杂志格局可能要从《青年文摘》说起。
1959年前后,因为组织机构改革,时任中青社编辑的阙道隆等人手头空闲,决定新编一本杂志,起名《青年文摘》。然而这本杂志当时只出了一本试刊号,就遭遇了十年浩劫,出版社全体成员下放五七干校。
《现代出版》2012年第6期 阙道隆、蔡云
十几年之后,当老编辑们再回到案头时,发现遍地文盲,按照曾经的标准出书,当下的读者却看不懂了。其余的,有的能看不想看,有的想看没钱看,而更普遍的情况是没得看——都差点没人出书了,去哪买书?出于发智开蒙降低阅读成本等目的,内容丰富价格便宜的文摘杂志重新走上历史舞台。
所以,无论是《读者》还是《青年文摘》,80、90后所熟悉的这一代文摘杂志,多诞生于那十年之后的文化荒漠,是一代出版人在被暴力推平的土地上挣扎求生的结果。
2005年,又一位大人物视察《读者》杂志社时曾盛赞其为“大漠瑰宝”——当时还没有读者集团,这本杂志还属于甘肃人民出版社。
我理解这句话的本意应该是赞其是甘肃省的文化龙头品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文摘本就是贫瘠土壤上开出的花。
而时间来到千禧年后,轰轰烈烈的全民阅读时代开启,文摘杂志同所有类型的传统纸媒一样迎来了自己最后的春天。如《意林》般在2000年前后创刊的文摘杂志不在少数,甚至很多卷出了细分赛道。
如湖北日报主管的《特别关注》主狙中年男性,分享国事家事;黑龙江的《格言》定位于“青少年语言修养”。而当时仅湖北一个省份,就有近百本文摘读物发行,更妄论全国。
然而,这一次的千帆竞渡,没有赢家。
2.时代的引线与多方共谋
也正是这个时期,出版社开始企业化改制,接踵而来的是自负盈亏,杂志市场也真正开始了残酷竞争——什么样的东西读者爱看,什么样的东西才卖得出去。这些杂志中大部分被人所诟病的内容,都是那个市场竞争时期的产物。
千禧年之后,改革开放的果实刚刚成熟,国门大开之下,新鲜的东西不断涌入,越是底层的人越想踮起脚尖看看外面。仿佛每个人都有机会,每个人都怀揣对外界的向往,那时候像《正大综艺》之类的节目每期都会介绍国外的风土人情,动画片如《海尔兄弟》描绘了一副中西方儿童携手遍历世界风物的美好画卷。
引动这种声音的人本质并不想让大家觉得“别人家锅里的饭更香”,而是出于一种“同住地球村”的美丽幻想。
就像《读者》早期的操作方式是翻译美国《读者文摘》,辉煌时甚至短暂地将自己“翻译”上了语文课本。
据考据,这篇文章本是《读者文摘》摘了天主教传教小册子,《读者》又摘了《读者文摘》
文化行业是一种扩音器,时代的引线不一样,发出的声音自然也不同。彼时的正确换一个时空可能是错误,但时人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文摘杂志的读者群更是如此——它们面对更底层、年纪更小、消费能力更差的群体,杂志在不断迎合这些人的喜好,而受众的喜好和选择也不断塑造着杂志的路线和风格。
大部分读物面对的都是不断流俗的现实,色情、秘辛、谣言……市场挑战着出版人的底线,而现实锁紧每个人的腰包和行业生命线。
“读者调查表”制是如今早已被人遗忘的出版制度,却曾经在很常一段时间内左右了杂志的内容方向
这不是一个罕见的情况,像白小姐之类的网红对此应该不陌生——抖快小用户都爱看什么,流量在不断涌向哪个方向,她该比故纸堆里的传统出版人更为熟悉,不然也不会有这次的律师函事件。
除此之外,文摘杂志特殊的用稿方式也决定了它会更受到环境的影响。比起一般原创类杂志的投稿约稿制,文摘杂志的用稿方式是摘编,即从已有的出版物上摘录文章进行转载,文摘编辑日常要进行大量的阅读,从中选稿,而这也衍生出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文摘荐稿人。
这些荐稿人平常也会进行大量的阅读,把符合文摘杂志的内容摘录下来,发到对应的荐稿邮箱方便编辑选择,如果荐稿被选中,荐稿人会收到荐稿费。这些荐稿人有的是出于个人兴趣,有的是本职相关,有的干脆就是其他文摘杂志的编辑。一位受访人说,他相熟的荐稿人里,有一位监狱阅览室的管理员,而另一个让他记忆颇为深刻的荐稿人,是一位戒毒人员。
某文摘杂志的荐稿邮箱界面 / 受访人提供
荐稿人制度方便了编辑,提升了效率,久而久之很多编辑都不再自己选稿,一些文摘杂志社甚至连征订报刊这一步都省了,全心全意培养自己的荐稿人。
像《意林》的编辑就会加供稿人联系方式,给出选稿意见。纸媒日薄西山,工资食不果腹,谁也不愿意为一份工作付出那么多。当然荐稿人也同样有一套降本增效的办法,他们一稿多发,看中一篇文章群发十几二十家杂志社。跟收益挂钩之下,荐稿人们也有自己的计较,什么样的稿上得多就多发,什么样的稿上得少就少发。
最后,尴尬的版权环境也给这个本不景气的行业不断加码。
理论上,文摘杂志摘编文章拥有法定许可,多年前甚至可以先斩后奏——先用稿,再把稿费打给作协,等作者知道了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只能去作协领钱。但当下逐渐复杂的著作权环境下,文摘杂志的位置逐渐尴尬。一是大把的头部作者因种种原因明确禁止转载,二是版权环境太多灰色地带——合作出版环境下,作品财产权一劈十几瓣儿,哪些权益归出版商,哪些权益归出版社,哪些权益归作者自己,越来越像一笔糊涂账,更妄论有些作品是网络或杂志首发,版权拆个十几瓣儿不止……此外还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种种制约之下,无非两种解决办法:诉诸法务,或者回到舒适区,只用熟悉作者的稿子,毕竟有些职业捏造鸡汤的作者专吃文摘这碗饭。
“法定许可”的范畴随着版权法的补增逐渐缩窄,文摘杂志侵权案时有发生
至此,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刊物的内容品质变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3.向下兼容是一场无止尽的旅程
全民阅读时代过去后,从2008年开始,全国的报刊亭保有量飞速下降,曾经学校门口的小书店也逐渐倒闭,以至于今天“书店倒闭给钱就卖”甚至成了一些直播间的促销手段。
因为定位和价格,文摘杂志一度十分依赖地销,报刊亭和小书店的减少无异于卡脖子。除此之外,文摘杂志的另一条销路——火车站、长途汽运站书摊也随着设施功能性整改和城市文明建设逐渐消失。
现在书报摊的内容多少得带点教辅,平均还都得有只猫才能揽客/某地文化市场的书报摊(左)和三里屯报刊亭(右)
以《读者》为例,2004年—2007年,《读者》月发行量达四千册以上,连续数年拿下全国销冠,2006年更是发行超一千万。然而十余年后,2018年上半年,读者集团被曝应付职工工资比去年同期减少82.66%。
千帆竞渡的后半程是艰难求生。市场缩减,纸价上涨,广告变少……为应对销量危机,各家八仙过海,除了统一操作涨价外,读者集团尝试过进军数码行业,投资影视剧和房地产,读者传媒上市后更是试图募集资金重建庞大帝国,效果肉眼可见;《青年文摘》依赖其部委嫡系的身份做语文范本和校园宣讲,变现能力未知;《意林》在新媒体时代前抢先一步下场,但时至今日也只能靠搬家来降本增效……其他发行量更为捉襟见肘的杂志更是改版的改版,停刊的停刊。
押题高考作文已经变成了这三年每年的固定动作,疑似变成了核心功能
文摘杂志如今的困境,究竟是谁的问题?
是毒鸡汤抵不过优质内容,群众的眼睛雪亮;还是内容跟不上时代,老土而不自知;抑或是传统媒体跟不上时代速度,同质化严重,在流量时代落伍……
在我看来,这场对于文摘的攻讦,本质上是一种期待的错位。
当下的流量密码是我本位的宏大主流叙事,然而这些杂志却几十年如一日地抱着自己发家时的“法宝”过日子,试图在当今依然灌输一些良莠不齐的启蒙型内容。文摘杂志当年的辉煌迷了所有人的眼,让内容管理者沉迷吃老本,也让它在一些自诩正统的读者的眼里带上了光环。
当一个普通的大众文化产品被迫负担起大众对主流媒体的期待,场面无异于让炊事班上前线指挥作战。而回头一想,近年来评分疯涨的当年神剧,不也是那个挥舞着锅铲的士官么?当曾经的底线变成上限,当曾经的“不得已而为之”被时间赋予责任,这不是一场笑话还能是什么?
文摘杂志的存在是因为思想上的荒芜,它的本质是一种对信息的碎片化整合,是一种文化快餐。而流媒体如此发达,营养过剩的现在,是否还需要当年闹饥荒时的那口碴子粥?
没人知道。
只是快餐终会被快餐打败,下沉定位会遭遇更下沉的后来者,人类的文化根本经不起向下挖掘,而向下兼容更是一场无止尽的旅程。八卦、段子、边角料……古往今来都是触发情绪开关的内容更吸引眼球。
不止文摘,几乎所有类型的杂志在一段时间内都走过类似路线——《故事会》上市长非礼女服务员,《少年文艺》里忘年交邻居大叔强暴女学生,《儿童文学》里小学女生爱上男语文老师……更妄论《知音》之类在本就在这个领域里深耕的品类。
然而当时,它们十分正当且正常地出现在学校的阅览室,少年宫的书报栏,甚至家长的订阅目录里,没有人觉得这些内容有什么不对。这不是因为时人麻木而钝感,这份不在乎的背后,是一种时代赋予的松弛感,一种社会性的“宽容”——即便是假的,即便是错的,看一看又何妨?看一些自己想看的东西,得到一些自认为正确的生活答案,对他们来说足够了。人们对于这些文摘杂志的滤镜,也大多来自这些文章内容曾带来的情绪——新奇、感动、愤怒、感慨,或是其他。
所谓正确在不同的时代并不相通,主流市场带来的安逸也并不能长久,曾经的优点变成了当下的缺点,曾经的受众如今在舆论场上冲锋。世纪初的陈词滥调放在当下必然是冒犯的,毕竟如今有人看见外国人就想打,看见日本小孩就想掐死。
“面对新的读者,感到陌生和思想上的距离。”
《青年文摘》初代责编的这句话,像一句语谶,贯穿了几代文摘编辑的职业生涯。
因文摘杂志旧文引发的这场笑话,深究之下会同当前许多问题一样,聚焦在一个相似的点上——何用当朝的剑斩前朝的官。
毕竟,如果这些杂志十年如一日,那比起追问它为什么不进步,更该设问的一个点大概是:曾经的人们,为什么没有追究的心情;而现在,他们为什么又愿意去追究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