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南拾菌子,一场生意一场梦

爆火的云南采菌游,和它背后的生意与江湖。‍‍‍‍‍‍‍

文|啊游

编|园长

半夜,一场雷雨突袭大理,风从敞开的窗户潜入民宿,我起身关窗,看到闪电把天空划成碎片,远处的苍山时隐时现。

雨势越来越大,我和朋友不免有些担心明天的拾菌之旅能否如期进行。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雷雨过后正是采拾野生菌的好时机,经过雨水的滋润,埋藏在泥土中的野生菌孢子将加速萌发,一夜之间就能生长3至5厘米。

第二天一早,风雨已停,我们坐车前往约定地点,与领队汇合并领取拾菌工具——每人一个竹篮,一个铁耙,随后便从苍山的一角进入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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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上山

抵达云南前,身为北方人的我总是给朋友说“我们要去采蘑菇了”,抵达云南后,语言习惯被当地人同化,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们要去拾菌(四声)子了。”

领队小岳也并非云南当地人,他的家乡是与云南分处对角线两端的黑龙江,小时候在东北的大山里拾菌子,2021年来到大理后,又开始在云南的山里拾菌子。

全国的可食用野生菌有一千多种,云南所在的西南地区就占了八百多种,除此之外,当地还有大量不可食用的野生菌。

菌子的生长有自己的节奏,一年里会在6月至9月集中出现,这段时间也因此被人们称为“菌子季”。而在短暂的菌子季周期里,不同的月份、不同的地点,又会催生出不同的野生菌品种。

近两年的采菌过程中,小岳捕捉到了当地更为具体的菌子节律:苍山的7月多喇叭菌,8月多抹布菌、奶浆菌、青头菌和黄赖头,9月多青头菌,9月之后菌子则会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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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山时已是9月初,野生菌数量远不如7、8月份,想要拾到菌子就更加考验眼力、体力,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提着篮子,小岳在前方发现菌子,我们在后面跟着捡。

“那里有一个大的,看见没?”小岳慧眼识菌,很快在路边发现了一株考夫曼牛肝菌。

这是一种无论长相还是名字都很像面包的菌子,我迅速跟上,捏住伞柄后用力向上一拔,菌子离开土地,被我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

铺设了台阶的山路两旁很难看到菌子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需要离开主干道,深入两旁的林子里寻找,避开蜘蛛网,拨开树下的落叶与松针,有时甚至会路过坟墓。

但菌子的魔力不断吸引着我们走向山林更深处。

道路越是崎岖,越有可能发现不常见的菌种,就如同珍宝总是被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山下的世界已经被抛之脑后,山上变成一处秘境,植物的枝干随时会划过衣服,露珠和汗水打湿了刘海儿,摘菌子时会不自觉地屏息。直到菌子与土地分离的瞬间,潮湿的泥土气再次涌入鼻腔,耳畔的鸟鸣和虫鸣使得整片山林喧嚣又宁静。

小岳边带路边给我们讲述菌子的传说:有的菌子在这个山头能吃,在另一个山头可能就有毒;菌子怕人,见到人知道自己要被摘走了,就会不长了……

认菌子是拾菌子的前提。

“我们一般是根据外观特征,比如菌盖颜色和形状,菌褶的形状等来辨别菌子的种类。”小岳传授给我们一条简单分辨菌子是否有毒的口诀,“大部分毒蘑菇一般头戴小帽子(毒孢子),身穿小裙子(菌环),脚上有靴子(菌托)。”

此外,还有一些“上手”的法子。比如说,见手青之所以叫见手青,就是因为用手碰过后菌子的伤口会变青;再比如说,用手划一下菌子的菌褶,黄汁乳菇这类奶浆菌真的会有汁液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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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遇到在外观上实在难以分辨的菌子时,比如可食用的大红菌和毒红菌,小岳说他们平时会掰一小块放嘴里尝尝,辣的就是毒红菌,吃了会腹泻,他一再叮嘱:“你们可别随口乱尝啊。”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依附在树干上生长的美味金耳;伞杆呈青色,被誉为“松针下的绿宝石”的青头菌;炒不熟吃了会中毒,但最受欢迎的见手青;还有一些颜色鲜艳的大红菌。

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竹篮变得沉甸甸。

小岳夸我们运气好,昨晚的一场雨又给苍山带来了不少菌子,许多刚冒头的小野生菌一团团依偎在树根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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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菌团涌入

拾菌之旅结束后,我们转给领队当天的费用188元,群里的江江询问道:“下山啦!体验如何?”江江算是小岳的老板,也是我们报名采菌半日营时的对接人。

在来到大理前,江江在深圳做建筑设计,因为压力太大而裸辞。在大理gap的第一年,她尝试了许多工作,摄影、收银、直播,最终在接触了自然教育后,选择专注这一行业。云南的野生菌声名在外,理所当然也是自然教育课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最开始觉得如果有人能带你到山上采摘、识别野生菌,顺便学习一些有关菌子的知识,会很有意思,也有意义。所以我们在2022年9、10月份开始尝试带朋友上山,慢慢在去年形成了完整的商业模式。”

云南当地拾菌团、采菌项目的商业模式其实并不复杂。一方面,组织者们会在线上的社交网站发布野生菌相关内容,直接招揽C端消费者;另一方面,有些规模较大的组织者会与B端的旅行平台、旅行团进行合作,提供定制化的采菌游服务。

据江江观察,前往云南采菌的客户基本是一二线城市居民居多,7、8月份主要是带小孩的家庭暑期出行,9、10月份则是度假的情侣较多。

抖音和小红书是拾菌团组织者们,争相运营的两大平台。借助网友对于野生菌的好奇,只要坚持发布与野生菌采摘相关的内容,积攒起粉丝后,流量将很容易落地变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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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楚雄人王开煜,一开始没想到菌子会火。

从小就喜欢菌子的他,在上一份工作接触到了农产品销售,有了一定经验后,去年夏天开始试着宣传当地野生菌。王开煜告诉我们:“本来没想到会有拾菌子这个业务,拍了四五个菌子的短视频发在抖音、小红书上,后台开始有人主动私信,问怎么能去当地摘菌子。”

外省人对于云南野生菌的痴迷程度的确正在与日俱增。

如今在抖音平台上,搜索“云南野生菌”会发现相关话题已有35.4亿播放,此外还有数十个相关话题的播放量过百万;在小红书平台上,关于云南野生菌的相关笔记也已超2万篇。

网友们热衷于讲述并传播一切“吃菌中毒事件”,朋友开始说胡话最后发现是吃菌中毒啦,同事某天突然失联是吃菌中毒啦,IP为云南的网友出现怪异行为更是吃菌中毒啦,诸如此类。

也许是毒菌子在网络世界中撒了一把赛博孢子,魔幻的氛围里,无论是“红伞伞白杆杆,吃完躺板板”,还是“先菌子,后小人”的警示语,非但没能让人望而却步,反而让大众对于野生菌的猎奇心理逐渐达到顶峰。

好奇心驱使下的消费动力不容小觑。

去年6月到9月,整个菌子季王开煜总共接了几十个人在楚雄当地拾菌子,而到了今年的雨季,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待3到4人上山,没有中断过。“去年拾菌团还不太火,今年宣传的人很多。楚雄的小县城愿意来的人还相对较少,大理和昆明的拾菌团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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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大理的江江,见证了今年夏天的拾菌团大爆发。

“今年有太多人进入这个行业了。我们之前常走的一条路线,直到去年9月都还没有同行,去年10月菌子季结束时也就2个同行。今年那个山头,一天就能遇到十来个同行,每天得有三四百人在采菌子。”

江江坦诚发言,拾菌团火爆最直观的原因就是——赚钱。“我们去年听到的内幕消息,也可能是谣言,有一个同行两个月赚了16万。”

山上的野生菌世界是秘境,但身为现代人的我们总要下山,回归现实世界。

眼看着又一队拾菌团,在领队的带领下进入苍山,我们终于从沉迷采菌的恍惚中清醒过来。野生菌,从古至今都是一门极具经济效益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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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拓宽的野生菌经济

王开煜的家乡楚雄被誉为野生菌王国,在他长大的楚雄北部的牟定县,每个村子里都有至少一两户人家从事野生菌收购生意,他家正是其中之一。

每逢雨季,当地居民早上5、6点就会进山采拾菌子,直至中午12点日头已高才下山。

相邻的几个村子会共用一个收购点,村民们背着竹篓把当日新鲜的野生菌送去收购点卖钱:上等的鸡㙡和干巴菌的收购价每斤能达到八九十元,甚至上百;备受欢迎的见手青每斤能卖七八十元;再往下,白牛肝菌也能卖到每斤三四十元。

“有些村民会专门在菌子季放下手头的活计,进山采菌,几个月下来多的话可以赚七八万。”王开煜说道。

而他的父母,会在收购了村民采摘的野生菌之后,将其运往昆明木水花野生菌批发市场,或是华南野生菌交易市场。在这两个全国数一数二的野生菌集散中心,七八十元收到的菌子,最高能卖到200元一斤,收入翻倍。

王开煜的印象里,小时候农村经济还不发达,野生菌对外交易的渠道只有线下收购,当时外省人对于菌子的热情也还没膨胀到如今的地步。野生菌根本不用找,而是直接“捡”,出门干活的时候顺手捡一点,一家人可以大吃一顿。

“看到青头菌、铜绿菌、小黄菌、羊肝菌、鸡油菌、扫把菌之类的,就摘两棵长长的野草,草的一头打个结,把菌子一朵朵串起来,拿回家;奶浆菌胡乱咬两口,当场就吃了。看到鹅蛋菌、变色菌、松毛菌之类的,就当玩具,或者一脚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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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行情已经变了,借助急冻锁鲜和冷链运输技术,今天刚摘下的野生菌,明天就有可能空运至国内的任何省份。

王开煜也算是“菌二代”,今年紧跟时代潮流在县城的野生菌市场开了个门头,一边收购新鲜精品野生菌,一边线上直播带货。

在菌子季,每天下午两点王开煜准时开播,一直播到晚上,有时候吃完晚饭也会再直播一会儿。超长时间的直播,主要是展示野生菌从农民手中收购的全过程,“观众看见当天新摘的菌子,直接送到我们这里,会更放心。”

观众多的时候有几十个人,少的时候十几个人,虽说今年还没建立起更多的粉丝流量,但由于云南野生菌单价高,遇到大客户时,一场直播也能收获几万块的销售额。

“野生菌在线上渠道主要卖去广东、北京、上海这类一线城市,广东的消费者最多,物流走顺丰冷链,今天发明天就能到。”

愈发忙碌后,王开煜将拾菌团向导的工作分了一部分给自己的表哥表姐,他们也正是小时候领着王开煜一起认菌子的伙伴。外地人认菌、拾菌主要依赖专业书籍、拍照对比,询问当地人或者专家学者,而云南本地人的拾菌本领则是全靠口口相传。

家乡村子附近有好几座连绵的高山,王开煜开发出了5、6条路线,每天带游客换着路线采摘。与此同时还在村里专门找了个小院子,办理了餐饮许可证,如果游客想品尝野生菌,也可以在采摘结束后跟随向导回去处理、加工野生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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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地人带团与外地人带团很不同的一点。“很多同行都不让客户把菌子带走,更不建议客户自己吃。但我们是本地人,从小经常食用野生菌,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分得很清楚。”

我又想起先前江江说的:“对于当地人来说,野生菌只分成两大类,能吃的和不能吃,不能吃的统称为杂菌,他们不会特意记菌子的名称。而能吃的菌子,又分成好吃的和不好吃的,说起好吃的菌子当地人才会滔滔不绝。”

王开煜证实了这一点。不同于外地领队和外地人,痴迷于寻找美丽的“毒蘑菇”,当地人做向导时根本不让游客采毒菌子,如果偶然遇到了,当地人一般会用棍子把其敲碎、捣烂,避免别人误食。

“采摘菌子之后,我们还会把被翻开的树叶、松针恢复为原样,这样会把生态保护得好一些,不然被采摘过的地方,明年就不会再有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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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山脉,会说话的菌子

采摘路线对于拾菌团而言,是最重要的财富。路线是否好走,产菌量是否充足,决定了游客的采菌体验,也决定了拾菌团的营收。

但有些路线,已经很难再采到野生菌了。

“你们那天走的路线已经是第三代路线了。”江江告诉我们,2022年她们走通的第一条的采菌路线,在苍山无为寺附近,这条路线早在去年9月份就已经人满为患,菌子数量锐减了,于是她们又寻找了第二条便于攀爬且风景优美的拾菌路线。

然而,今年走进拾菌生意的人太多了。第二条位于大理大学附近的路线,今年6月又被同行挤爆了,江江甚至还遭遇了恶性的同行竞争:“有个‘朋友’第一天报了我们的团,第二天就自己带客户上山拾菌子去了。”

苍山无言,但野生菌的数量说明了一切。

江江明显感受到了这条线路上的菌子量,与去年截然不同:“去年在那边见到的野生见手青,都是一窝一窝的,今年都是独苗苗。”

虽然一个野生菌可以散发100万个孢子,孢子会飞得到处都是从而保证繁衍,但有些地方因为过度采摘,野生菌仍处幼年就被摘走,已经没有散发孢子的机会了。一些业余领队带的团队不会保护野生菌的生长环境,也会使得泥土环境变干,许多孢子无法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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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菌团之间的价格战也开始打响。在小红书上,最便宜的拾菌团只要20元一人,行业整体均价从去年的普遍过百元,降至80元左右。江江表示有同行去年还收168元,今年只收60元,不然就要面临客户的流失。

拾菌这项刚诞生不过两三年的项目,业态正以最快的速度变得鱼龙混杂。有些领队只是暑假在大理旅居几个月,看到拾菌能赚钱、好获客,只要把价格压低就能在行业里大赚一笔,很难阻挡这种诱惑。

可这也造成了拾菌体验的下滑。有游客告诉我们,满心期待的云南采菌之旅让人大失所望,菌子很少,领队不负责、林子里的平地上散落着其他队伍离开前丢下的菌子,让人觉得可惜又可气。

目前对于拾菌团这类旅游项目,云南当地尚没有统一的监督管理方案,全凭组织者的良心自我约束。

此前江江已经申领了旅游业的相关营业资质,王开煜近期也正在筹备注册公司、申请执照,他给我们发来了长长的材料清单。

但对于许多只想赚快钱的人来说,他们并没有把项目合法化的需求,也没打算注册公司,菌子季一结束,他们就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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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被走烂了,成窝的野生菌不见了,当地人喜忧参半,喜的是靠野生菌赚钱、吸引游客的渠道又多了,忧的是“你们把菌子都摘走了,我们吃什么啊......”

最先发布新规的是云南楚雄市政府。今年的8月1日,楚雄的《野生菌保护利用管理办法》正式施行,这是全国首个野生菌保护管理规范性文件。

主要内容包括:要求使用科学规范的采集方法,如使用木棍、竹片等工具轻轻挖出子实体,避免使用锄头等大型工具破坏菌塘,同时,采集时应留足子实体以供自然传播菌种;禁止采集、出售、收购、运输未成熟的野生菌(如长度小于5厘米的松茸、牛肝菌等)及过熟的野生菌;此外,还禁止对野生菌和野生菌生长环境施用农药、化肥等有毒有害物质等等。

具体到某个年份来看,菌子的生长周期决定了这会是一门季节性的生意,但是从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来看,野生菌的生态需要保护。

临近10月,今年的菌子季就要结束。苍山的采菌队伍逐渐变少,山脉开始变得冷清,亿万野生菌的孢子和菌丝将在泥土中沉睡,等待来年的下一个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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