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绿色荒漠的人工林，居然生活着一级保护动物？

八月林保护区位于四川省乐山市金口河区，是由政府部门委托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进行管理建设的社会公益型保护地。八月林保护中心自成立以来，通过长期的巡护监测和精细深入的社区工作，极大推动了当地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

本文作者是复旦大学生科院教授王放和复旦大学硕士研究生林炜明。自2022年初起，复旦大学团队与八月林保护中心合作开展了红外相机监测、动物痕迹调查和社区访谈等工作，致力于大灵猫和同域中小型食肉动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

灵猫是什么动物？

鲜为人知，但真不是猫

打开网上关于灵猫的“科普”文章和新闻报道，却发现大多充斥着皮毛和香料资源之类的文字，甚至难以找出几篇配图完全正确的文章。在国内众多的动物园里，也少见有灵猫的踪影。

灵猫在生态系统中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但大众对灵猫的了解和关注之少，实在是令人遗憾。也许，因“非典”和野味而闻名的果子狸（花面狸），以及生产“猫屎咖啡”的麝香猫（椰子狸），就是大多数人对这类动物仅有的了解。

大灵猫相关的配图混杂着马来灵猫、非洲灵猫、小灵猫、椰子狸、花面狸、斑林狸（林狸科）…… 图片来源：网络

初看上图里这些长得“四不像”的动物，确实让人不知道如何分辨。朴素的灰褐色或土黄色毛发、独特的黑白斑点和条纹、接近体长的长尾巴、以及藏在尾巴下面的“灵猫香腺”，都是灵猫科动物的典型特征。

而在物种演化中，灵猫科是一类较为古老的中小型食肉动物，跟我们熟悉的猫科算是近亲。但与高度肉食性的猫科不同，灵猫科多为机会主义的杂食性动物，既捕食小型哺乳类、鸟类、两爬类和昆虫等，也采食植物果实和叶片，遇到食腐的机会也不放过。

根据目前的分类学研究，灵猫科共包含33个物种，主要分布在亚洲和非洲，其中亚洲被认为是灵猫科的演化起源中心，而东南亚则是灵猫科分布的一个热点地区。与东南亚相邻的我国也是灵猫科动物较为丰富的国家，境内共分布有8种，分别是大灵猫、大斑灵猫、小灵猫、小齿狸、长颌带狸（缟灵猫）、熊狸、椰子狸、花面狸（果子狸）。

之前大猫写过一篇介绍中国灵猫物种的文章《灵猫，真的香！至少5种需要上一级！》，他把斑林狸也归为灵猫类，所以这篇文章里总共出现了“九种灵猫”。

大灵猫，拍摄于云南德宏 ©猫盟

大斑灵猫在国内的野外影像记录仅一次，这张图拍摄于泰国 图片来源：small_sawika / inaturalist

小灵猫，拍摄于上海 ©复旦大学保护生物学研究组

小齿狸，国内没有公布的野外记录影像，这张图拍摄于马来西亚 图片来源：Royle Safaris / inaturalist

长颌带狸，目前国内只有云南有零星的发现，这张图拍摄于越南的动物园 图片来源：Cuc Phuong National Park, Save Vietnam’s Wildlife, Robert Marc Lehmann.

熊狸，在中老跨境云豹保护项目中拍摄于云南易武 ©猫盟

椰子狸，拍摄于云南铜壁关自然保护区 ©猫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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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面狸（果子狸），国内最常见的灵猫，拍摄于六盘山 ©猫盟

灵猫生存怎么样？

危机重重，不受关注

灵猫科动物在我国的生存情况不容乐观，其中大斑灵猫、大灵猫、熊狸、小齿狸和长颌带狸被2020年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列为极危（CR），椰子狸被列为濒危（EN）。

这一方面是因为其中5种灵猫（大斑灵猫、小齿狸、长颌带狸、熊狸、椰子狸）在我国的分布范围小，集中在与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接壤的少数地区。但更值得关注的是，栖息地丧失和高强度捕猎，是威胁我国灵猫科动物的最主要因素，而针对性的保护措施和关注的缺乏，更是将国内的灵猫推向悬崖的边缘。

所幸在2021年《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的调整中，除花面狸外的其他7种灵猫科动物都被列为国家一级或二级保护动物，得到了更有力的法律保护。而近年各地的红外相机调查也发现，这些行踪隐秘的动物，似乎仍顽强地生活在人类周边。在《上海，请努力留住一级保护动物小灵猫》这篇文章里，你还可以看到上海城市里仅剩的小灵猫种群现状。

大灵猫在哪里？

分布广泛，但消失最快

大灵猫是国内体型最大的地栖灵猫，毛色整体为灰褐色（不同亚种有差别），颈部和尾巴上具有明显的黑白条纹，可以作为个体识别的依据。

大灵猫体侧的花纹主要为云状或波浪状，而大斑灵猫、马来灵猫、非洲灵猫和斑林狸这些容易跟大灵猫混淆的物种体侧的花纹，则主要是大的斑点状。其中最容易跟大灵猫混淆的莫过于同为大灵猫属的大斑灵猫和马来灵猫，除了体侧花纹，它们在尾环数目上也有所区别。而小灵猫除了毛色更偏黄、体型更小之外，颈部花纹不明显和尾环数目更多也是区别于大灵猫的特征。

前面提到的6种高濒危等级的灵猫科动物中，大灵猫是在国内分布范围最广的一种，直到上世纪中期，都仍广泛分布在我国秦岭以南、青藏高原以东区域。然而就在过去数十年的时间里，大灵猫似乎在我国广大的南方地区迅速地消失了，近年只有在西南的云南、四川、西藏等地有明确可靠的分布记录。

作为东南亚地区较为常见的食肉动物，大灵猫往往被认为具有较强的适应环境和抗干扰能力，在越南和老挝等地即使面临高强度的捕猎，也能维持一定数量的种群。尽管主流观点认为上世纪的高强度捕猎是国内大灵猫迅速衰退的最主要原因，但由于长期以来对灵猫科动物的关注和研究不足，我们目前的认知还不足以解释国内大灵猫为何濒危，也难以支撑有效保护工作的开展。

八月林有大灵猫？

大量出现的惊喜物种

从IUCN评估报告来看，我们的调查地点八月林位于国内大灵猫可能灭绝的区域，当地遍布人工针叶林并且紧邻村庄，所以我们本来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里竟然隐藏着一个稳定的大灵猫种群，同时还拍摄到了小灵猫和花面狸，一共3种灵猫科动物！

自2021年起，桃花源八月林保护中心与复旦大学保护生物学团队，共同在八月林不同海拔和生境类型的128个位点布设了红外触发相机。出人意料的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其中52个位点的红外相机独立记录到了484次大灵猫，这也使八月林成为了国内已知的大灵猫拍摄率最高的地区。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些位点大多分布在保护区外！

图例：红色的三角是探测到大灵猫的地点。

在东南亚地区，大灵猫是红外相机调查中的常客，能广泛利用常绿阔叶林、季雨林、灌木丛、竹林等自然生境，甚至种植园、城市公园等人工生境，但这些人工生境的记录一般都距离自然生境不超过1公里。而在八月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通常被认为是“绿色荒漠”的人工纯林中，却频繁探测到大灵猫和其他多种野生动物的活动，这出乎了联合团队的意料。

通过占域模型深入分析大灵猫对不同生境的偏好，我们发现八月林大灵猫多分布在坡度更缓、潜在猎物更丰富、距离河流更近的位点。其中对河流的接近可能是出于对水源和食物两方面的需求，然而八月林地区分布的众多小型水电站将河流段段切割，对当地的水生生物造成了毁灭性打击，这也可能对包括大灵猫在内的多种陆生动物造成影响。

大灵猫躲着人么？

村庄周围游荡的濒危物种

此外，模型显示大灵猫多在乔木层低矮的人工针叶林中活动，这跟我们对人工林“生态荒漠”的认知似乎是相左的。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一结果也可以指导未来森林生态系统的保护和恢复工作——在“天然林保护工程”和“退耕还林”过程中，八月林地区栽种了大量柳杉和杉木纯林，但是这些人工林斑块普遍面积较小，并且与原生植被交错分布。这样的空间分布格局可能降低了大面积人工纯林造成的栖息地破碎化风险，使得人工林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大灵猫等野生动物的生存。

不同因素对大灵猫的占域率（取样的地方被这种动物占据的概率）的影响，换句话说，就是哪些因素会影响大灵猫出现的多少

这次研究最让所有人吃惊的是，八月林的大灵猫更倾向于在人类活动频繁和距离道路近的区域活动。这些区域大多位于村庄和林地的交界，符合过去对它“林缘物种”的描述，也表明大灵猫在八月林变成了一个近人物种。大灵猫在其他地区罕见，但在八月林村庄周边，它的出现概率却和广泛分布的豹猫、花面狸等动物类似，变成了常见物种。它们在村庄周围游荡，却极少捕食家畜家禽，既没有被当地多样的人类活动吓跑，也没有引发人兽冲突。

然而，近人的大灵猫却对散养家犬的活动有明显回避。大灵猫在村庄和农田附近活动可能是因为更容易获取食物（例如鼠类），以及在过去存在大型食肉动物的时候，更利于躲避捕食者。但是这也意味着，它们更容易受到各种人类活动的干扰（例如捕猎或毒杀），以及家犬的攻击和传播疾病等。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了不止一只瘸脚的大灵猫。根据长期深入的社区工作，八月林保护中心推测：这些大灵猫很可能是踩上了居民放置在农田周边，用来防御野猪破坏庄稼的猎套。为了防止更多野生动物受到伤害，八月林保护区先后在居民社区推广了爆闪灯和非致死性电围栏，对减少野生动物肇事产生了明显的效果。八月林保护中心也正致力于社区工作，一方面利用新技术减少村民的损失，另一方面保护大灵猫这样生活在村庄周围，但不与人类冲突的野生动物。

八月林大灵猫高枕无忧？

突如其来的砍伐工程

以上只是我们揭开的八月林大灵猫的冰山一角，我们希望通过科学数据的支撑，对八月林乃至更多区域大灵猫的在地保护工作给予支持与建议。然而，几乎就在我们发现八月林大灵猫偏爱人工林的同时，八月林区域却开始成规模地砍伐人工林……

人工林，特别是我国实施“退耕还林”和“天然林保护工程”以来营造的大量人工纯林，长期以来被冠以“黑暗森林”、“绿色荒漠”之名，在生态保护方面被批得几乎一无是处。2022年发表在Science上的研究显示，人工林在生物多样性维持、水土保持等方面的表现都不如天然林。新修订的《野生动物保护法》也明确规定，在自然保护地内禁止或限制营造单一纯林。

然而，正如我们在上文提到的发现，人工林其实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支持生物多样性，甚至大灵猫在人工林中的占域率还高于其他生境类型。这些动物的出现似乎在提醒我们：人工林并不都是“生态荒漠”，不应该“全盘否定”，而应该用更可持续的办法进行森林经营和质量提升。

我们了解到，八月林区域开展人工林砍伐，一方面是为了出售木材，而另一方面是由于政策鼓励，将人工林改造为以竹林为主的生境，从而增加大熊猫的适宜栖息地。但现实情况是，在八月林区域，偏好竹林生境的大熊猫基本分布在较高海拔，而村庄和面临砍伐的人工林大多分布在较低海拔。

试想，在生境改造后，大熊猫由于回避人类活动，很可能不会利用这些较低海拔的“适宜生境”，而本来分布在较低海拔的大灵猫等野生动物，可能就因此丧失了大片适宜的栖息地。更不用说，在这种“剃光头”式伐木的过程中，原本栖息在人工林中的野生动物会受到怎样的威胁和伤害？ 

柳杉树桩和远处正在砍伐的人工柳杉林 

基于在八月林地区的长期调查，我们提出一个猜想：面积小于一定阈值的人工林斑块能够一定程度上增加当地生境的异质性，为部分野生动物提供开阔的活动通道、觅食场所等，有助于当地生物多样性的维持。而在此情况下，简单粗暴的“一砍了之”其实是不妥的，恢复原生生境的生态工程，应当在充分科学评估的基础上，采取更温和的方式进行。

愿八月林这片神奇的山林留住大灵猫。愿中国的八种灵猫，一种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