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 | 不让选最佳影片?但还是选了最佳导演啊!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距离FIRST成人礼结束已经过去两个周末,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这部叫《锔瓷》的电影。

这是一部非常关键的电影,它在最需要作证这种观察力和创作力尚未衰竭的时候出现,在讲述人与人不可互相理解的当今世界第一命题时,唤醒了过去那段特殊时间里,我们几乎快遗忘的痛觉。

你会问,为啥要唤醒那种痛觉啊?每天一觉醒来还没虐够么?你的骨头是你自己的吗?

因为这个过去式的痛觉,是可以用来为当前所有的痛觉做全面的归纳和警惕。抵抗遗忘,就是寻找现在。

听上去特别摩羯,特别i人,导演蒋与之,就是这位摩羯i人。

因为今年FIRST颁奖礼上无法贡献最后的大奖,所以他拿到了最后一个大奖。但不要真的以为青年导演们都落魄垫底,新生代作品无从择优,那位姓空名缺的电影横空出世也不是作秀,它是对我们创作体制的最大的回应。

第一导演(ID:diyidy)特此和导演蒋与之爽聊两小时,奉上这万字干货。从《锔瓷》这部电影的创作起源,电影里空间建立逻辑,文本细节与隐喻,长镜头理念及幕后,还有导演本人从哪来,又想到哪去,以及他对疫情时代的清醒(“我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连我自己情绪和记忆都被磨得差不多了”)和对电影创作者身份的自省(“拍电影给我带来巨大满足,但电影没有很重要,现在也不是特别重要”),所能给还想上刀山下火海的青年导演带来的“决定当一名导演”的成长参考。

特别提示,全文涉及核心剧透。适合已在西宁看过此片的观众,也适合对真实认知理念的渴求与印证远远超过剧情陈述打击的终极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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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原点

“本子写出来就给家里人看了,他们说,什么玩意……”

第一导演:很好奇创作《锔瓷》是因为遇到一个事呢,还是某种积压的情绪?是什么最先推动你产生这个起点?

蒋与之:我觉得都有。首先,我在西宁映后提到过一本书,英文名叫《The Process Genre》,翻译过来就是《过程电影》,是一个芝加哥大学的电影理论教授写的,2000年出版的,书里研究的是脱胎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在电影中对于劳动和动作的,就是对所谓完成一件事情的刻画,这个刻画的过程是源于一种对舒适感和探求欲的满足。

因为大多数电影都是以一种事件化叙事的方式去呈现,由一件事情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主角的生活,引发后面各种各样的事,一直到高潮。但《过程电影》指出是不是可以有一种过程化的叙事,并不是一件一件事情之间相互碰撞,而更像我们平时写作中的闲笔,你并没感觉到它有多么重要,并不是一件具体的事情,它可能连冲突都算不上,但就是一个个闲笔,一条条特别细小的支流汇聚到一起,成为一个叙事,这就是过程电影。

我刚才说的这些话里,有一些是他写的,有一些我自己想的。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想法,但是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才能算得上是过程电影,因为这个不能算是一个流派。我还刻意地去寻找了一些这方面的电影,那本书也提到一些,很多都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片子,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刘伽茵导演的《牛皮

第一导演:所以你是先被这本书启发,从外部推动了你创作?

蒋与之:也不是,我现在是按时间来回想拍摄《锔瓷》的起源,这个书可能是最最开始的一个原因,但我看了这本书之后并没有直接产生创作的冲动。

我想创作,其实也是看到自己家里,或者说看到朋友的经历,就是疫情那段时间里,大家都不是特别的顺利,各种各样的矛盾也因此出现,它对我产生了一个特别大的冲击——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对于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把控的权力。

不管人和人之间有多亲近,还是需要一点距离在的。所以我就在想,这一个小小的点会不会引出很大的问题。特别是在上海,或者江浙沪这边,大家可能会有更深的感触,因为我们的家庭结构更加趋向于圆满,是一种不容许发生任何冲突的家庭状态。

第一导演:是的,你们冬至都这么隆重,又吃又拜的,我们北方人冬至一碗面一盘饺子就打发了。

蒋与之:是,因为我是纯粹的南方人,所以我对这个叙事肯定是往这方面走。

第一导演:这个故事和你对自己家庭的观察是不是非常紧密?

蒋与之:跟你说实话,是非常大的,但家里人并不是特别想强调。

第一导演:那你获奖,家里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蒋与之:都有吧,一开始写本子写出来的时候,我就给家里人看了,他们说什么玩意。

第一导演:哈哈哈,是不是极力反对你把这个拍出来?

蒋与之:也没反对,就说你浪费这个钱干什么,没任何意义。

而且我一开始也没想着能得奖,因为他们一直在说文本比较好,感觉会拿一个最佳编剧,没想到拿了最佳导演。

第一导演:其实你知道管虎在今年上影节主竞赛有一个片子叫《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是疫情下的封闭空间叙事,一半封闭吧,但是《锔瓷》做到了管虎他在这个环境里不能去做的一些内容,你拿最佳导演,是他以评审主席身份做的一种“表达”。

蒋与之:哦,我知道那部片子,但我没看过。现在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我没有特别功利性,因为我自己对自己的判断是,我还特别年轻,还是一个学生,我对电影语言的处理也没有到我自己很满意的程度,我甚至本来就没想拍成长片,我写这个本子,只用了两天时间。

第一导演:啊?

蒋与之:对,我在国外上学的时候,正好放圣诞假,我就一个人待着,很孤单,也有点想家,所以突然家里的事情和我看的那些“过程电影”交汇了,感觉就特别有创作的欲望,一下子就把这个东西写出来了。

当然后面还是有改过几稿的,但改动不大,很多人下意识觉得我改动会很多,周期会很长,但其实恰恰相反的。

第一导演:过去一直压着的,堵在那里的,得到了疏解。

蒋与之:对,肯定是,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强创作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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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瓷》片场照,左二为导演蒋与之

02

时·空

“孩子起不到黏合家庭的作用,他的力量太小了。”

第一导演:《锔瓷》这片首先从空间上就很特殊,客厅正中间是一根立柱,它是一个承重柱对吧?

蒋与之:对,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屋子,后来搬家了,就搁置在那儿。我小时候是以生活的状态住在这个房子里,但当我第一次以一种创作,或者审视的状态去看这个房子时,就发现这根立柱是有点奇怪的。

第一导演:一进门就能看到这根大柱子,上面还挂了一块表,诡异。

蒋与之:首先柱子产生一个分割,正好把客厅跟厨房隔绝成两个空间,我们从开始在看景的时候就找到了这个角度。然后我们也在柱子对面的那个墙上,做了小孩的成长轨迹。这个小孩的成长轨迹处在中间,家长在两边。

挂表的话,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因为我记起来我小时候家里的钟就挂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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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瓷》片场照

第一导演:墙上的画是你小的时候画的吗?

蒋与之:不是,那是我们美术画的,网上查一些小孩的画,然后模仿出来。

第一导演:其实我没看太清画的是啥,好像是飞机什么的?

蒋与之:就是飞机,家人出去玩,树、彩虹之类的。因为那个画在餐桌后面,本意是想构建出两者之间的不同,餐桌上发生这么难受的争吵,而后面墙上是小孩的很多美好的愿望。

第一导演:我想起来沙发上方还挂着一幅画,和镜头里整个空间构图很像,这是故意衬托这里的冷漠对吗?

蒋与之:这个其实有点像小彩蛋,因为这房子本身挺旧了,我们拍摄前把它重新装修了一下,装修完之后,可能是一个下午,光也比较硬,打进来突然让我跟摄影同时想到了爱德华·霍普的一个创作,因为它的结构性很强,我们就说要不在客厅中间很空的墙上挂一幅爱德华·霍普的画,产生一种类似于空间的延伸。

我们随便的一个决定,玩一下。我特别喜欢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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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导演:其实厨房这个空间能进两三个人,但祭拜的时候就非得一个人一个人进去,这也是有意做的设计?

蒋与之:我们想做成有点像“分裂”的感觉,就是每个场景不一样,每个场景都是一对一地去对峙,去呈现一些隐藏在下面的问题。

其实到后面才会在一个场景里面出现两个以上的大人,他们是互相不侵犯对方的空间,他们的空间是非常私密的,顶多就是和另外一个可能有矛盾的人在这个空间里对峙,争夺这个空间里的权利。

只有乔乔(片中外孙的名字)是唯一一个可以穿行在不同空间里的人,因为他是最终“锔瓷”的这个人,像粘合剂一样。

第一导演:你真的认为小孩在家庭当中能起到黏合的作用吗?

蒋与之:起不到。他最希望家庭能黏合,但他能力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他没有办法。

第一导演:所以瓶子早晚要破碎,但瓶子打碎前,突然厨房里有个杯子提前摔了,还把妻子伤了,这个情节是怎么想的?

蒋与之: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特别直接的,就是我在写的时候,感觉得到大家这时候快睡着了,就吓一下。

还有就是外婆说“碎碎平安”,体现她有转危为安的一个能力,以及丈夫做的表面功夫,他本身是完全不太在意妻子受伤,好像夫妻很和睦的样子,去帮自己老婆包扎,但是他也没帮,就把东西拿给她。

另外也是为了一个人物场景的交换,这样一来,夫妻在一个空间,外公外婆在一个空间,因为外婆跟女婿他们两个是强势的一方,外公跟女儿是弱势的一方,也是人物能量转换的一个事件。

第一导演:最后这个瓷瓶是小孩打碎的,还是姥爷打的,这里好像讲得很开放。

蒋与之:我们最终想拍一个是谁打翻的镜头,但想了一下,好像也不重要。可能就没有人……

第一导演:瓶子自己看不下去这个家了,自己跳下来了。

蒋与之:哈哈,有可能,另外一种打破。一定要说的话,外公打翻的可能最合理的,这个是我们在设计的时候给他的一个最直接的解释了,毕竟在最后一个全景里,外公是离瓷器最近的一个人,但是我个人其实更趋向于一个稍微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故事。

第一导演:其实《锔瓷》这个片名的寓意过于一眼懂了,尤其是一个家庭故事。

蒋与之:家里闹矛盾的时候确实很容易摔东西,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子为姐也提到过,她觉得摆在太明面上了,我也特别同意。其实“锔瓷”本身这个词也不特别日常,很多人都不知道“锔”是啥意思,所以我觉得可能会加深一点观众的探索欲。

但说实话,我起名真不行,很难想到特别好的名字,我特别羡慕大家起的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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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高潮戏

“最初是8个镜头,彩排时一狠心,我就说要不做得极致一点,就在摄影老师的抵抗下,改成了长镜头。”

第一导演:刚才聊到冬至,你对冬至这个节气是有什么特殊的儿时记忆吗?

蒋与之:其实冬至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团子,我比较爱吃,我就是乔乔,小时候特别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和外婆一起做团子。

第一导演:我发现那锅里正好下了五个团子,对应家里五口人。

蒋与之:其实是一个偶然,拍的时候并没有想说放几个,拍完发现怎么正好是五个。

第一导演:乔乔做团子,形状上对应他玩的乒乓球,乒乓球从二楼上滚下来,其实是说,他一直知道妈妈出轨这个问题。

蒋与之:他一直在窥探。

第一导演:这个镜头有没有借鉴《坠落的审判》里那个狗狗的网球从二楼掉下来?

蒋与之:没有,我们这个2022年拍完的,制作的比较长。

第一导演:难在哪啊做那么久?

蒋与之:就是没钱。

第一导演:乔乔自己的屋子是按你童年陈设来做的吗,直接用还能省钱。

蒋与之:好像也不是,我当时主要想用书柜淡淡的反射出房间,形成乔乔和父亲交互对立的一个状态,因为那个空间特别小。

第一导演:那组对话很好,父亲质问你为啥喜欢鸽子,儿子也不想回答父亲,你问我为啥喜欢,我就是喜欢。

蒋与之:对,这里面最大的矛盾,是父亲很注重在家里的话语权,因为人物的能量在人数上是失衡的,父亲他只有一方,母亲那边有她和她爸妈三个人。但是在真实的能量对抗上,他们又好像是势均力敌的,因为外婆知道自己女儿出轨,于是选择站在女婿这一方,她和女婿其实都是维稳的,因为丈夫知道妻子出轨,外婆也知道女儿出轨,但他们都不说。

而最大的不平衡产生在乔乔身上,因为他喜欢外公的鸽子,想变成外公这样的人,他更像是一个外公的传承者。之前在妈妈和外婆的交流当中说了,外公一开始很瞧不起爸爸的,觉得他没本事,但后来爸爸挣钱了,这个能量就完全反转过来了,所以外公跟爸爸是很早之前有冲突,现在爸爸一直在拿这个冲突说事,对岳父直接说你要有什么缺钱的就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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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导演:而且饭桌上用炖鸽子刺激儿子,好吃,你快吃呀,也是变相刺激岳父,就好这种诛心。

蒋与之:其实我第一部短片就是拍鸽子(《阿弥陀佛502》),它是讲的赛鸽的故事,那时候我做了挺多的研究。

第一导演:儿子玩恐龙,玩法挺绝望的,一大恐龙要吃小恐龙,吃的时候还放狠话,说你爸保护不了你,然后就给吃了,吃了之后,小恐龙爸爸过来看看死掉的孩子。

蒋与之:是,其实乔乔的心理状态就是这样子,他可能觉得妈妈出轨对象数学老师是一个霸王龙,是一个外在的威胁。但是他的父亲是无作为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遭受伤害。他在天台上的时候跟外公说,爸爸不带他去迪士尼,不是因为外面的疫情,而是别的原因,他知道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懂的小孩,所以他内心是对这个非常绝望的。

第一导演:这个小孩跟你有多少关联啊?

蒋与之:肯定是有关联的,但并不全是我。为什么八九岁的小孩会这么讨嫌,因为他们在抗争,他们在对父母抗争。

每个小孩这时候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恐惧,他逐渐意识到了父母并不是完美的,但是他也并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这个问题,甚至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

每个小孩都会经历的,只是长大后大多数都会忘记这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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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导演:咱们回过头来讲讲这个全片高潮长镜头,大家排演是怎么进行的?都是专业演员吗?

蒋与之:外公不是专业的,是临时找的一个有表演经历的演员,平时可能是退休在家。

其实我们的工作模式可能有点不一样,因为它是单场景,而且特别注重表演,所以我们其实是带机器排练了五天,但是整个拍摄,开机到杀青,也是五天的时间,所以总共是10天。

第一导演:整个拍摄成本得有二十万?

蒋与之:十几万。

第一导演:你这性价比也太健康了。

蒋与之:那个长镜头是这样的,我想的是一天只拍一条。为什么呢?因为它对能量的要求特别高。

第一导演:而且它这个情绪上还强调精度控制。

蒋与之:是的,所以就一天只拍一遍。我刚才说了我是那种特别喜欢规划的,对于节奏很有掌控欲的导演,所以我是把所有的点都跟他们设计好了,在什么时候空大概多长时间,一开始排的时候就是这么排的。我也只在排练的时候会及时叫停,说这个节奏要这样子,一旦开机全都交给他们。

第一导演:大家能不能理解这个长镜头固定机位,背对着父亲来拍?

蒋与之:说实话,这是有大变动的,一开始,我没想拍一个这么长的长镜头,我们是把它分割成8个镜头。

第一导演:8个情绪点的变化?

蒋与之:对,最后也是在彩排开始的时候,一狠心,我就说要不做得极致一点,就在摄影老师的抵抗下,改成了长镜头。

第一导演:摄影老师怎么抵抗你?说这个做不好容易崩?

蒋与之:对,他还是有点担心,就是在整体表演的呈现上。

第一导演:怎么确定扮演父亲的韩斯斯斯能用后背演戏?他为什么叫韩斯斯斯?好奇怪的艺名。

蒋与之:我问过韩老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他也不告诉我。我对他有信任,因为我上一部短片也是跟他合作的,我觉得他的表演是很有能量的,同时也是有点怕他的能量完全覆盖掉其他人的能量,所以我才用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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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瓷》片场照,左三为导演蒋与之

第一导演:这个长镜头是不是也按照剧情的真实时间,比方说晚上吃饭六七点钟的时候拍?

蒋与之:就是演员真的吃晚饭,我们每天只准备一份菜。

第一导演:我能从这几个人的咀嚼力上,感觉到他们是在满足温饱的吃法。

蒋与之:是,就是真的,所有东西都是真的。

第一导演:每天的菜都一样吗?

蒋与之:有点不一样,但顿顿都有鸽子汤。

第一导演:这一天最大成本在这了。

蒋与之:哈哈,算是吧。这场戏其实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考验,我挺欣慰的,多亏了演员,其实我并不觉得这完全就是我自己导演的功劳。

第一导演:这个长镜头之后,妻子直接把主题给说出来了,“一家人真的要和和气气吗”,会不会电影气场一下子变弱了?

蒋与之:对。我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得特别明白。因为我想传达一种反逻辑的观点,我担心如果再藏着,大家就完全不明白了。

第一导演:在电影节上连看五部电影,体能巨大的折损的情况下,如果再来看你这个片子,可能这个信息接收就有点扛不住。

蒋与之:对,会完全错过这个表达。我第一次放映是22号,那一场大家体能还充足,反响就特别好。

但第二场27号的时候,因为口碑比较好,来看的人就特别多,差不多现场得有500多个人,走道上都坐满了,我就会发现大家当时已经很疲劳了,肉眼可见的很多人睡着了。

感兴趣的还好,不感兴趣的观众反响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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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遗落的时间

“对于疫情的回忆,我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连我自己情绪和记忆都被磨得差不多了。”

第一导演:疫情结束一年多快两年了,它在你身上还有作用力吗?

蒋与之:我整个求学生涯都是疫情,我2019年回国,待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我考上本科,本科第一年就完全在国内读的线上。

我其实并没有要直接描述疫情时期的沉重,跟我在片子里传达的篇幅是差不多的,我没有做出一个特别强烈的观点,或者立场。

而且在这里,甚至有一个我刚才说的反逻辑,我们都说疫情把人分隔开了,但不是人本身就是想跟一些人去做分割,是苦于面子,或者没有机会,疫情反而帮助了他们,所以他们从心底里其实感激疫情,是有两种立场在里面的。

第一导演:这个观点你是怎么观察到的?

蒋与之:这其实是我的构想,我觉得一件事有一面,肯定有第二面。现在大家喜欢把一件事情看得特别平,我觉得这不是特别好。

第一导演:你这个观点直接对应到电影里外公和几十年的老友闹掰这个事件上,这是自己家里的真事?

蒋与之:这个不是我家的,是我一个朋友家里,他跟我说起的一个事。

第一导演:这个事,它有后续吗?疫情之后,老哥俩又建交了?

蒋与之:是的,其实当初那个原因纯粹就是因为好朋友家里有小孩,对方觉得你不戴口罩进人家家里,会对他的孙子有影响。但是在这个片子里面,可能就是一个更加悲伤的状态。

第一导演:你怎么看这种几十年的交情换不来这个信任?

蒋与之:因为一开始对于疫情的恐惧,源于对生命的恐惧,它其实上升到了一个特别可怕的领域,友情在这面前可能就没那么重要了。

第一导演:所以片中的疫情应该是一个什么阶段?

蒋与之:我也没有特别明确这个阶段,像是后期。

第一导演:那疫情期间人们产生的直观的困惑、愤怒、悲伤,这些情绪至今还会在你脑海中翻滚吗?

蒋与之:绝对是会有的,但我在创作的时候故意把自己的个人情绪抛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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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导演:片中外婆作为退休老教师,她的认知是“我们这挺好的,你看外国死那么多人”,但你是留学在外的,你肯定知道这个观点的用意。

蒋与之:这个话,我是确切地听到不止一回,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做这个东西,我觉得评委会对这部片的评语特别好,“就是一次对遗忘的抵抗”。

第一导演:真遗忘的话,当类似的等同属性的事件再发生,我们又会陷入这种局面。

蒋与之:是这样。

第一导演:你处理得非常准,就在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婿莫名其妙发飙了,指责孙子吃饭不端碗,看似转移话题,强插逻辑进去,但在我的感受上,外婆那句话是一种象征性的对周围的人产生了一种应激,多米诺似的,接着所有人都要一个个倒下去。

蒋与之:对,是,完全没错,我就是这样设计的。

第一导演:我想再跟你确定一下,在表达这个电影的时候,疫情某种程度上像一种工具藏在后面的,而家庭的问题,或者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不可互相理解的事是放在最前面的,但是这个表达对你来说有先后,或者说有轻重吗?这两个事,它们是平均的吗?还是说你就是想用人跟人之间不可互相理解,来让大家记住这期间的情绪,或者说你是想用这个时期的特质,作为一个最接近的案例的背景,来呈现人和人之间的不可理解?

蒋与之:就是你最后说的这个,我觉得疫情它只是一个催化剂的作用,电影最关键的还是人和人之间的一个状态。

第一导演:比方说如果是别的灾害,地震,或者火灾什么的,也能提炼出这个故事,对吧?

蒋与之:对,可能是的。

第一导演:但我们客观地说,这种感受,在过去一年半后,确实变得平淡了,你会为这种“变得平淡”而感到愧疚,产生一种新的焦虑吗?

蒋与之:我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连我自己情绪和记忆都被磨得差不多了。

我如果仔细回想,我是能回想到那些特别愤怒的时刻,特别悲伤的时刻,但是现在这个情绪早就消磨没了,用心理学上的话叫“幸福的固定点”,就是说不管你经历多么大的悲伤,一年之内,你的幸福指数会回到一个既定的指数,除非是那种一直在折磨你的事,比如说生一场慢性的大病,或者说离婚之类的。其它的,如果短期内爆发的事,你会在一年之内,对这个事情的态度和感受回归到一个普通的水准。

第一导演:这是人的心理本能对吧?

蒋与之:是对自己的保护,因为我们不能一直在悲伤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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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慎独,自省与超我

“拍电影给我带来巨大满足,但它没有很重要,现在我觉得电影也不是特别重要。”

第一导演:你本科是什么学校?学的什么?

蒋与之:斯坦福大学,读的是心理学

第一导演:跟电影基本不沾边?

蒋与之:对,但学校不是框得特别死,我也上了很多电影课。

第一导演:这是你家里人的意愿?

蒋与之:没有,是我的意愿。因为我在申请大学的时候,同时也申请了很多艺术院校,基本上都录取了,但是我最后还是想说我先不学电影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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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与之斯坦福大学毕业照

第一导演:那心理学是你真的好奇,还是说喜欢这个?

蒋与之:我也特别喜欢,其实我一开始学的是哲学,但是我发现哲学实在是有点难,西方哲学非常的理科,它的思维方式,我不太适应。

第一导演:你是九几年的?

蒋与之:我是2001年的。

第一导演:真给00后青年电影人添砖加瓦,特别好。那你应该过了港片迷那个阶段,不知道你从小接触的电影是什么样?

蒋与之:我小时候其实不爱看电影,我小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书。

第一导演:简直不要太嚣张啊。

蒋与之:我第一次接触到电影是我在美国参加了一个电影夏令营,大概是高一升高二的时候才接触电影。当然以前也会看,就是普通观众那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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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与之(左三)高中时参加电影夏令营

第一导演:以前作为普通观众看的是什么?

蒋与之:就是国内外的院线片,我爸也挺喜欢看电影的,所以他有时候会在家里看,从买碟看到网络线上看,也没有看特别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一部电影,其实是《血钻,当时跟我爸一起看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后来也没有再看过,我记得最清楚的画面,是他把钻石藏到自己脚趾里那段,我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个节奏和那个氛围,当时那种紧张感,在学电影之前每次想到的就是那个画面。

第一导演:请用你的心理学知识解析一下,为什么就记住这个?

蒋与之:可能因为真的从演员的表演代入了,我跟他一起在害怕它被发现。我当时真的好害怕,就是心理上的压迫和恐怖,导致我记了这么长时间,直到现在。

第一导演:所以电影对你到底重要吗?

蒋与之:没有很重要,现在我觉得电影也不是特别重要。这次FIRST有一部片叫《佛走过田埂》,它的立意就是电影不重要,我很早就这样觉得,电影对于生活来说没那么重要,这个也是比较客观的,有这个想法就是因为我在国外跟别人聊起电影的时候,突然发现大家也都是知识分子,文艺青年。突然发现有些人,他可能连特别伟大的,或者知名的作品,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对于电影,文学,包括其它艺术这些判断都非常好,审美也非常好。

第一导演:没看过《公民凯恩》《教父》,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完整。

蒋与之:对。这是一个题外话,一个小想法。我刚才说的那个电影夏令营,有老师带我们看片,也开始动手去拍,突然发现拍电影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满足和成就感,自己能够写东西,拍东西,拍出来还能看到,而且周期也不是特别长。

第一导演:这还不长?

蒋与之:比如说你要创建一家公司,这个就很长了。但是对于电影来说,你能看得到自己的东西,最多几年,这个东西对于时间来说还是比较幸福的一件事情。

第一导演:等一下,所以你原本的规划是创业吗?

蒋与之:可能是吧,家里就是做生意的。

第一导演:继承父亲的基业?

蒋与之:对,就可能也是金融这一块。

第一导演:那夏令营是一个什么规模的?很多小孩同学在一起?

蒋与之:对,其实还是一个挺老的夏令营,办了很多年了,西北大学办的,邀请的应该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些电影研究生来教大家。

第一导演:都比你大好多岁了?

蒋与之:是大好多岁。在那边有一个北欧的导演,他当时其实也是新人导演,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跟他比较聊得来,他跟我说了挺多东西,之后我也帮他打下手,拍过片子。我的电影启蒙就来自这段经历。

第一导演:你当时拍了什么片子?

蒋与之:没有,像是一个MV的形式,差不多四五分钟,讲的就是一个女孩失恋了,没什么具体情节,有上传在YouTube上面。

后来又跟同学一起又拍了一个关于留学生的小片,也就几分钟。高中毕业的时候是我觉得真正想拍一部片子的时候,所以就拍了第一部关于鸽子的短片《阿弥陀佛502》,找了比较专业的团队去执行。

第一导演:找团队?你当时的人脉是什么样的?也得花钱对不对?

蒋与之:对,因为我和我的摄影,第一部短片的时候就一起拍,一直拍到现在,赵礼威老师同时也是《一和多》的摄影,他是纪录片出身,在业内有一些名气了。

因为我妈在电视台认识一些人,然后就介绍了赵礼威老师给我,我就直接打电话给他,我说老师我有一个本子,能不能看一下?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很突然的发给他了。

他看了说,很喜欢这个故事,可以一起来拍这个片子,也一直给了我很多的支持,给了我很多的指导。

第一导演:本身也是友情价找来的吧?

蒋与之:他自己是不收钱的,就是花钱租器材。

第一导演:你一点一点走到现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蒋与之:这个过程是因为我从小,我妈就是说我是那种典型的啥事都随便,我对所有事情都有很强的好奇心,但是你要我以后干啥,或者说你到底喜欢一件什么事情,我都是无所谓。因为我没有真正的喜欢的事情。

第一导演:没有处世的野心。

蒋与之:对,但是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我觉得这个对我做导演也是有帮助的。

第一导演:挺好的,你不是迷影产生的,你是迷万物产生的,最终选择用电影这个媒介去表达。

蒋与之:对,其实我这个人学得很杂,但没有什么是精通的,乐器我也会一些,练过钢琴,打过篮球校队,骑马也可以,但都一般。

第一导演:篮球校队?能扛得住黑人小哥吗?

蒋与之:一开始还行,后来确实被黑人小哥伤到了手腕,康复后就有阴影了,打得不好了,不再继续了。

但因为我这些都挺一般的兴趣,给我很多生活的经历,让我有表达欲。

第一导演:满足表达欲的话,如果是只写东西呢?

蒋与之:其实我是很想写的,但是我觉得自己的文笔还没有好到可以写小说的程度。我觉得我比较擅长的就是铺陈,就是对整个结构性东西的规划,但是文笔,说实话没那么好。

第一导演:《锔瓷》的台词,你自己觉得和想象中差距大吗?

蒋与之:是我那个时候的巅峰状态了,已经是拿出100%的实力了。现在写的话,可能会稍微好一点。

第一导演:你现在还有那个时候那么激情的情绪点吗?

蒋与之:都挺激情的,我特别喜欢写故事,我现在其实自己还累积了差不多四五个长片的剧本,短片剧本也有几个。

第一导演:都是写完的?

蒋与之:对。有软科幻的,也有家庭的,也有爱情的,甚至有一些就是乡村预言和新媒体结合的那种。

第一导演:高概念。

蒋与之:对,高概念,我也在努力,因为我觉得把类型写好,其实是非常困难的,还在改。

第一导演:那你是在美国发展,还是等什么时候回北京?

蒋与之:我现在还得去美国读研,在纽大读导演,也开始专业课训练了,读完研再去北京,三年后了。

第一导演:做老马丁学弟啊?但三年有点长了,这么跟你说,你现在写的关于大陆的文本,三年后说不定会全盘推翻。

蒋与之:对,但我每年也都在变,人也是随着时代在变,所以我感觉还好,就是对这个事佛系。我这三年也会继续做一些东西,所以也还好。

第一导演:你是i人吧?别人拿个小奖都情绪上扬,就你还挺淡定。

蒋与之:我挺i的,但大家都很照顾我。

第一导演:大家照顾的是电影,正好顺着照顾了你,你有那种感觉吧?

蒋与之:对,我非常明白。我第二个短片拍出来时,在国外得了比较多的奖,当时有点飘了。但是后来就觉得好像也不咋的,还是要把这个感觉按下去。

第一导演:从你之前说喜欢规划,就感受,你太摩羯座了。

蒋与之:我是摩羯座。

第一导演:摩羯座有一个能力就是他可以把虚荣心转化成工作的动力。

蒋与之:我接下来可能会先回归一下短片。

第一导演:特别好,要加油!

蒋与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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