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乒饭圈往事

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两场奥运乒乓单打决赛，带给人们截然不同的氛围与思考。

樊振东与莫雷加德的比赛，一个回旋球让小胖望之莫及，把紧张的双方和观众都逗笑了。虽然带着国乒荣誉的万斤重担，樊振东依旧出色发挥。在凑齐大满贯的同时，也名正言顺从马龙手里拿过接力棒。

另一边陈梦和孙颖莎的女乒决赛，画面就有些诡异了。铺天盖地的加油声，大多是给孙颖莎的。而卫冕冠军陈梦在发球失误时，还被喝倒彩了。这不是中国队内战吗？观众的偏心叫人好不诧异，难道陈梦悄悄换了国籍？

更有让人满头问号的“五问陈梦”，认为陈梦赢孙颖莎是乘人之危且不利于国乒的代际传递，乃不仁不义之举。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饭圈小作文总是情感充沛想象丰富外加玄学味十足。清清白白的体育比赛，愣是被搞出了“我哥哥实至名归”“你姐姐借运改命”的调调。

以2016年里约奥运为标志性起点，乒乓俨然成为国内最“饭圈化”的体育项目。这既令国乒重获大众关注、重估商业价值——很多人恐怕已经忘了2012年伦敦奥运国乒虽包揽金牌却乏人问津的往事。胜而无功，败足有罪，不败神话也会令人厌倦。国乒不搞点运动员人设、流量话题、饭圈玩法，真就是自甘沉寂的命了。

但另一方面，当撕明星实绩变成撕运动员成绩，嗑影视CP变成了嗑双打搭档，及至攻击对家、甩洗脑包、比赛现场拉踩，这就让人民群众觉得比明星饭圈更难忍受了。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国乒还是为国争光的一个整体，竞技体育也是“武无第二”的真刀真枪。

既要流量，又要避免被流量反噬；需要核心粉丝，又要免于路人侧目；躬身入局，又能不变本心。这是多少明星玩脱了的平衡术，犹费国乒思量。

一超多弱的格局

都说顶端优势遏制侧芽生长，放在国乒的粉丝格局里也是如此。在一个乃至两个奥运周期里，只会有一个顶流或顶流CP占据视野。

三剑客里马龙、张继科、许昕虽然各有所长，但核心C位只有一个。伦敦夺冠的张继科，领衔到了里约。里约的马龙，则在东京后坚持到了巴黎。中间因为张继科赌债风波，粉丝更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双圈大满贯得主身上。许昕则以人民艺术家的绿叶姿态，和马、张任意搭配。

在2016到2021年间，双打的顶流是许昕和刘诗雯的“昕雯联播”。但他们在东京遗憾摘银，错失了为职业生涯末段再添辉煌的良机。尽管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小枣还是在镜头面前哭着给大家道歉。

也正是在东京奥运会之前，王楚钦和孙颖莎的组合进入大众视野。为了继续搭档，在2021年5月南阳直通赛的混双决赛中，“莎头组合”拼命拿下“昕雯联播”。赛点上的发球，王楚钦更是造就了名场面“南阳十二颠”。用粉丝话术：在他颠球的十几秒里，究竟是在想比赛的结果还是他们俩搭档的未来？

如果说“莎头组合”巴黎夺冠让东京那场淋湿“昕雯联播”的大雨停了，那么樊振东险胜张本智和，就让龙队在湿润的眼眶里看到了继承者。如今，随着三剑客和“昕雯联播”远去，国乒的主要流量集中在了莎头组合与小胖身上。但由于小胖不主动迎合饭圈玩法，未来最可能的路还是马龙已经实践过的四平八稳型。由此，国乒饭圈旺盛的情感需求，就全身心投入到莎头组合身上。

从陈梦和孙颖莎的决赛也能得出结论——国乒饭圈现在是“一超多弱”的格局。莎头是超级顶流，粉丝数和活跃度都断层式领先。两人拆开，在单打里也是独一份的存在。王楚钦和樊振东比，最没有底气的就是三大赛零冠的成绩单。单打积分第一虽然好看，但也不如大满贯的系列冠军香。类比网球，尤其是在女子赛事里，排名第一却大满贯零冠的选手不乏其例，退役后连名人堂都进不去。

孙颖莎和陈梦、王曼昱比，也是人气的极大碾压。王楚钦捏莎莎脸的短视频抖音随手就能搜出上百个，几万赞到几十万赞的都有。不过王曼昱也不算差，澳门输球时还有粉丝心疼疾呼“她是从齐齐哈尔那个破旧的体育馆打出来的”，认为鳗鱼更像是普通人的努力。

陈梦的物料则少得可怜，非但没有太多可传播的段子，最火的还是被质疑的“我的时代到来了”以及家里的奖牌陈列柜。啧啧，有人的奖牌只能挂蚊帐上呢。网友言下之意，是不喜欢家境优越的运动员还取得了好成绩。用饭圈话术说，寒门再难出顶级运动员！相较于我们熟悉的贫困山区运动员一朝夺冠故事，陈梦确实缺了点大众共情基础。

从段子到短视频，载体决定内容

八年前的里约，是图文时代的最后一抹辉煌。相信不少人还记得国乒的著名表情包：睡不醒的张继科、姓嚣张的“张”的张怡宁、福原爱被大魔王虐哭、六边形战士马龙、不懂球的胖子刘国梁、抱着鸡蛋灌饼啃的小胖、不听话被派去喂猪的杀神陈杞……

彼时短视频还未席卷中华大地，乒乓的流量载体主要是表情包+段子，因此运动员人设也个顶个鲜明。白净温良的马龙就是“奶龙”，赢球霸气撕衣服的张继科是“藏獒”，手长脚长极度柔韧的许昕是“大蟒”。不管你看不看球，懂不懂乒乓，都能像选秀一样快速分流，给自担打投。

每个运动员的故事也非常戏剧化，让人随手就能拿来做谈资。张继科前一秒还睡着，被刘国梁喊醒把对手秒了；国家队谁也没见过张怡宁的巅峰期，因为她退役时还处在上升期，只是自己不想打了；打乒乓球就是抓住对手弱点就行了，但马龙没有弱点。

对于有强大成绩后盾的国乒来说，这些段子有时传得太神，会让普通人觉得赢球理所应当，输球应该下跪谢罪。但其实竞技体育哪有永远的强者？媒介渲染一旦过度失真，就会把失利情绪给无限放大。好比粉丝一直看站姐精修图，猛地看到本人立刻表演现场脱粉。

巴黎奥运会，乒乓的流量载体已经完全是短视频。莎头粉丝可以把两人从小到大的所有比赛剪成合集，小胖也被扒出裸身伺候张继科的视频——嘴上说“我不玩这个”，私下玩很大哦。

就像有阿姨不小心拍到幼年潘展乐领奖一样，00后运动员的黑历史都是高清的。这也影响了粉丝的考古模式和传播样式，从高度凝练信息的表情包+段子，变成了碎片化的短视频+笑点+嗑点。短视频的优越性是可以全面搜罗一个运动员的成长轨迹，还能建立专属听觉认知。

“Oh my god，我已经爱上她。”《爱的就是你》之所以成为莎头的定情曲目，就是因为在去年被博主们广泛用于剪辑王楚钦和莎莎打球时翻手掌的动作。甭管它本身是不是一个下意识反应，在粉丝眼里就是可以呈现王楚钦在莎莎面前的嘚瑟。运动员勾手也许是个普通动作，但把它包装成“修狗勾手”是不是就很蛊了？

同时，运动员在场上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也能够被粉丝细细琢磨和品读。澳门世界杯，孙颖莎在大比分1：3落后王曼昱时叫了暂停，她背对球场面对观众席的孤独画面，也成为了世界名画。央视主播解读出了“一人对抗世界的孤独”，普通观众则拜服于那一脸稚气未脱却又不屈不挠的执拗。

但短视频毕竟没有图文段子那么凝练直给、易于广泛传播，这就造成了进一步的信息圈层化——莎头粉丝已经在那里嗑到昏天黑地，路人观众却是头一回被国乒饭圈震撼到。相较于图文，短视频加剧了信息茧房和观点冲突，巴黎的国乒饭圈不再如里约那么“与民同乐”，一定程度上也源于此。

不变的乒坛审美

媒介不断更替，但经典永远流传。对于运动员的痴迷大多是一种强者崇拜，这在国乒几代运动员流行人设的传承上，可谓典型至极。

你以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但其实每一代都在玩宛宛类卿。乒坛的审美内核一直很稳定：男顶流永远是叛逆追风少年，女性则是冷面无敌大魔王。

一代目孔令辉，应该是纯元皇后的地位。清瘦的他剑眉星目，成为一代观众心中的白月光。仅以颜值而论，张继科只能算甄嬛，大头顶多是浣碧。其倔强坚毅的个性，也给时代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注解。某次和瓦尔德内尔比赛，孔令辉崴了脚却没有叫医疗暂停，铁血豪情比小生长相更加分。

二代目张继科，将邪魅狂狷四个字玩到极致，眼睛好像从没认真睁开过。当年孔令辉和刘国梁叛逆，顶多被蔡振华罚跑万米。张继科是直接被下放回了省队，还曾在比赛时离队出走。这让人不禁想起《花儿与少年》里杨洋出走的桥段，果然帅哥的剧本都是复制粘贴的。

三代目王楚钦，十几岁打许昕的时候就狂霸酷炫拽，每赢一个球都要嘚瑟上半天，结果一看比分0：3。不仅会喊莎莎“小豆包”，还会得意地说“发觉你跟我训练挺爽”。这这这，不就是不良校霸的剧本。难怪很多粉丝说王楚钦的帅不是五官，而是一种痞痞的感觉。依硬糖君看，这就是孔令辉和张继科人设的3.0版本。

转头去看女队员，跟男乒的叙事固化不遑多让。一代目邓亚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王，一米五五的身高打出一米八的气势，是萨马兰奇心里永远的傲娇干女儿；二代目王楠也是人狠话不多的魔王，把张怡宁打到过摔球拍，制造过无数虐杀对手的惨案；张怡宁和王楠一起住了五年，王楠说从没看她比自己早睡过。不要看段子就觉得张怡宁纯靠天赋，她比谁都懂得玩命努力。

有经验的观众说，李隼指导的王楠和张怡宁脾气都特别爆。事实上，女乒最流行的就是魔王人设。孙颖莎以少年老成为特点，稚嫩的脸却有超越年龄的沉稳。陈梦少年期也是个乐呵姑娘，不知道是自己愿意走孤绝魔王路线，还是被饭圈搞自闭了，现在打球全程扑克脸。至于没有走魔王路线的李晓霞和丁宁，或许只能算是过渡时期的割据政权？

对任何高度职业化的运动来说，饭圈化都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有其必要性、合理性的。真正的问题在于，运动员如何摆正心态，当粉丝如何有所不为。多年之后，谁还记得这圈那圈的，唯有冷冰冰的成绩会做最后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