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七):怎样理解并应对“圣母心”带来的“控制欲”?
文:阿水,慧敏,玉崽
(本文为多人合作产品,赞赏及一切相关收入由多作者平分。)
阿水:
玉崽之前在《写给“占有欲”的赞歌》中引用了一句话:“我爱一棵树,但不会非要把她搬回家里——我只要能与你在地球上同呼吸就好”,这让我感觉好美好豁达,我可以一定程度上接受“不求回报的爱”,但我还是期待被理解、被承认,希望这棵树能知晓我的情感,或者说,任何人能看见我的柔软。
在我的上一次恋爱中,我是缺乏安全感的,以至于我有很强的控制欲。我想要他休息日只跟我在一起,工作日下班后也可以尽可能地多说话,我渴望和他更近、更亲密一点儿,想与他住到一起。回盘许多遍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念头的根源在于他不够爱我,他没有给我足够的爱让我感受到安全、被爱、被看到。如果我知道我在他的世界中很重要,就不会着急忙慌地想要控制他所有了。
我对象最近也在被“占有欲”烦恼,因为有一位男性朋友总是找我玩,对象说:“你可以和他见面,但是我不喜欢他,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再加上最近我家人对他的否定,他一直陷在低自尊的状态中,我对他的安慰都没什么用。
所以我想,是不是对象现在感觉不太到我对他的爱呢?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因为和朋友聊天、和朋友出去玩给他带来的一丝失落,但他从来没有干涉、控制过我。是不是这些行为让他感到被忽视了呢?虽然我知道他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但是好像并没有实际行动来证明,仅仅嘴上说过一次。我好害怕他受伤,在面对他对我的占有欲的时候想要疯狂去证明自己是爱他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是我最亲密的那个人,我好像已经很尽力地去爱他了,又好像没有,因为他给我的反馈有点像因缺爱而缺少自信,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是非常能确定“缺乏安全感并进行一定的表达”与“控制别人”的边界在哪。
认真想来,我的表妹也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我是有“控制欲”的。我总会对妹妹很不放心,觉得她的妈妈与同龄人的一些做法会对她有负面影响。特别是,她在上学之后跟着同学一起学会了唱一些乌七八糟的低俗语言,讲一些网络流行段子,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唱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会感受到自己的控制欲,我不想看她堕落,但又深感无能为力——她只是我的表妹而已,我不可能控制她的世界,即使是亲妹妹或亲女儿,我暂时也没有能力单靠一己之力就为她提供更好的教育。如果我不能提供更好的选择,我就需要尊重她的妈妈,接受她在育儿之事上的不完美。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世界上不全是好的东西,她迟早需要接触、理解这世界的阴暗面。
有些时候我会特别思念表妹,早期她有平板的时候我们会随时联系,但现在她的平板坏了,联系她的难度大了些,我慢慢发现,她不像我思念她那样思念我,比如有时我会找她玩,虽然玩的时候也很开心,我也能感受到她喜欢我胜过她的妈妈,但每次告别的时候,她都是头也不回,让我感到很失落。
我发现我想把妹妹据为己有,但我知道她有更大的世界,我只是她世界中的一个朋友而已。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在跟她的妈妈较劲,当表妹选择跟我而不是妈妈一起游戏、学习或是洗澡,我会有小小的得胜感,会觉得自己对她很重要,所以又想对她付出更多,但付出更多之后也会期待更多,把握平衡非常困难。
玉崽:
阿水说的“我希望你能知道我爱你”让我深感共鸣。不单单如此,以前的我甚至算得上“斤斤计较”,我希望对方能知道我为ta做的一切,能像我爱ta一样爱我。这样的话说出来也会觉得不够合理,于是为了保持冷静、为了避免自己失去平静,避免那种失控感使我发疯,我曾经选择过一个蠢方法:我选择用“不付出”来实现“不控制”。
年龄尚小的我没有经历过作为另一个孩子的(准)母亲的感觉,但我对小动物有过想要控制的欲望。
两年前,我离开亲爱的猫猫与狗狗,独自去远方上大学,开始的时候每天坐卧不安,觉得无法忍受与毛孩子们的分离,时刻都在想念ta们,压力大的时候甚至想尖叫,想马上买个票回家,甚至想要把ta们接到学校来与我一起生活,但是知道操作上不可行,所以只是停留在“求而不得”的抓狂状态。到后来,我依然爱ta们,但是不会思念到失控,好像我在变得“独立”起来。
我是在我高考结束几天后拥有这两个小不点儿的。当时即将面临三个月的长假,我渴望那种毛茸茸的触感来温暖我的身体与灵魂。很幸运的是,妈妈看见了我的诉求,刚考完不久就带着我去一户乡村人家要了只新生的小白狗,后来我一个同学家的猫刚好下崽,得知消息后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坐着公交去到同学家,把那只颜色最深的小猫崽带回了家。
我跟ta们相处了三个月,ta们都是巴掌大小的小可爱,但我总要去上学的。到了陌生的环境之后,想着下一次回来孩子们就会长得那么大,而我缺失了陪伴ta们成长的过程,心里就堵得厉害,同时,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课程安排方式,我内心很空、很慌,发现自己不管在什么层面都处于匮乏的状态。
我对毛孩子们的思念在那时达到了顶峰,新建立的不够亲密的人际关系会让我更加怀念与它们进行身体互动时的温暖。后来我按着身体的指引去领养了一只小仓鼠,在摸到它那柔软、有温度的身体时,我心里的不安降下来了,我觉得它是完全属于我的,我只要想摸就能摸到,好像自从拥有它后没有再那么思念家里的小宝贝了,我依然爱家里的猫猫狗狗,但不再因此感到失控了。意料之外的惊喜是,因为养了小仓鼠,室友与其它宿舍的人都会经常来问我:“玉崽,我想摸摸你的小仓鼠啦,你把它拿出来好不好呀。”以小仓鼠为桥梁与中间人,我获得了更多的关注与友善,与同学们的关系达到了之前难以想象的深度。
回想这段旅程,我发现,经历分离或任何意义上的“丧失”之后,心里的空洞是真实的,但这空洞也是确实可填补的。生活总能继续,而且可以更好。
慧明:
阿水想要控制自己的“准女儿”,玉崽想要控制自己的“毛孩子”,但多数是停留在“想要”的阶段,在具体操作时,还是会更多的考虑对方的福祉,以对方为目的。
如果现在的你们已经拥有了孩子,我猜测你们也会一直纠结“尊重孩子受伤的需要”与“不想让孩子吃不必要的苦”的边界在哪里,不管你们有多努力,孩子都会在成长的某个阶段怪你们“控制欲太强”或“太放任”。我们不可能做到完美。传统心理学的“母亲原罪论”也是导致许多孩子指责自己的母亲是“控制狂”的重要原因——知道妈妈已经非常努力是一码事,但人面对媒体铺天盖地的厌母狂欢时不可能做到不为所动。
但是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们会一直努力共情你们爱的对象,会一直自省,一直调整自己的行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让自己与爱的人们都感觉越来越好、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健康。
因为宠物与人不一样,所以玉崽更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在这场“类亲子关系”中是更需要“毛孩子”的那一方,但水水被“她需要我”的表象迷惑,暂时还没有看到自己言语之后的逻辑:
阿水水需要通过“我能为她付出更多”来确认自己的价值。
我在31岁时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我也曾试图把小我14岁的表妹接到家里一起住,用“我陪她一起准备高考”来满足我自己想要“做母亲”的欲望。后来我的不安全感吓到了表妹,最终这件事情没有成为现实。
现在我不会再期待任何人以“准女儿”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只期待朋友,不管年龄差多大都没关系。我还想着,如果未来玉崽有了女儿,我会与她成为“差了四十多岁的忘年交”,我不会期待她不犯错,只是想要一直陪伴她。
能够终于看开的原因是,我终于在你们的身上确认了自己的价值,在与你们的无止境互动中,我感受到,平等、友爱、合作的友情比传统社会不平等的亲情可以为我提供更为稳固、可持续的正反馈。
所以如果阿水在陪伴玉崽成长的过程中收获更多成就感,在陪伴阿想趟过当下情感沼泽的过程中收获更多力量感,在写作中收获更多自我价值感,未来对表妹的感受或许也会发生些许变化呢。
那些“控制太多”的母亲其实也是因为身处情感荒漠才会对孩子关注太多,那些对伴侣控制太多的男性亦然,只是男性的共情能力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更多的伤害,因为没有能力爱别人而感受不到别人对自己的爱,“不爱”也没有“忠诚”可言,当然也就无法想象别人会对自己忠诚,所以每日惴惴不安;“把所有的难过都表达出来”许多时候对于女人来说是适用的,但男性缺乏共情别人(特别是女人)的疼痛的能力/理解能力,如果只是随意表达,很容易无意间伤害身边的女人。
一类典型的案例是,女孩用长文表达“我爱你,我想与你一直走下去,所以我想增加我们互相间的理解。我们间的某件事情让我感到很受伤,我理解你在XX方面的局限性,我的感受是……”结果男人看不到女人对爱的表达,看不到女人的委屈,只会抓女孩话里的漏洞,然后说:“你看你这个地方又误会我了,你为什么不能先体谅我。”无论女人怎样解释,男人都无法共情、无法理解,这时如果将注意力放在“怎样用他能理解的语言让他理解我”上面,女性很容易忽视事情的本质,丢失对自己生命的裁判能力,丢失自己的根本,感到破碎、虚无、无价值。
局外人可以轻易看出“他不够爱她”,但当事男女往往各有各的委屈,此时光靠两个人内部解决往往是不够的,此时两人都需要向外求助。
在私人场合,当有男性对我“爹味说教”,我也曾经用“我爹还活着呢!”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愤怒,但即使在表达愤怒的时候,我也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并不是故意想要用一种“油腻”的方式与我说话,并不是故意想要扮演“理中客”,而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感受被压抑太深,他们失去了“用身体说话”的能力。换句话说,他们忽视的不仅是女人的感受,更是他们自己的真实。
丽贝卡·索尔尼特著作《爱说教的男人》图书封面
当然,至于男人无法把女人感知为与自己一样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在《“受害人”真的“不够成熟理性有智慧”吗?》中有过讨论,或许未来还可以讨论得更深刻一些。
缺钱的男人会觉得“如果我有钱就安全了”,有钱的男人又会觉得“她纯粹是看上我的钱”,只要按照传统逻辑去定义、评判自己的价值,男人就永远不会有安全感,理想的出路是放下自己的骄傲,多多听女人说话(以及多观看女性创作的文艺作品、阅读女作者的书),但这不是他们熟悉的活法,实践起来非常困难。
如果正在与这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男性交往,女人首先要明白的是“咨访关系不得与恋爱关系共存”,或者说“理解并超越自己的圣母情结”、“不能把男友当儿子养”。
我之前也曾在前任表达痛苦时扮演“完美母亲/完美咨询师”,结果对方感受到的却是“慧敏在高高在上地控制我”,因为传统的“母子关系”与“咨访关系”确实不是平等关系,在扮演“师/母”角色时,我们就是在默认自己“比对方更成熟/理智/有能力”,这虽然不是我们自我概念的全部,但确实是我们在某些时刻的潜意识想法,这些潜意识会导致我们担负起更多的情感与认知劳动,同时,暗含的不平等又会必然地引发对方的不安全感/无价值感,导致了女人在两性关系中“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的结局。
阿水:
通过与更多人建立深刻联结这种方式确实可以提升女人的安全感,但这放到男人身上似乎有点儿难办。男人只会在饭桌上交流一丁点儿感受(往往还要加上许多虚饰与夸大其辞),只会发生特别大的事情时才会偶尔找女伴或准女伴(红颜知己)诉苦,并在诉苦时将这种情感联结与性爱产生关联——他们没有办法把“情”与“性”分开,所以无法感受到纯粹的友情。
如果男性掌握了我们的交友方式,他们对自己伴侣的占有欲与控制欲会降低么?
思考对象对我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时,发现我同样有着恐怖的控制欲。
正如慧敏所说,我默认自己“比对方更成熟/理智/有能力”,他也经常夸我聪明,而且他非常非常爱我,很多事情想要听取我的意见,这造就了他很多事情依赖于我/我控制了他:我要负责更多的家务、要做饭、要替他做决定。
我更能看得到家里哪里需要收拾,想要生活在更温馨舒适的环境中,但他的想法是这里只是一个住的地方,不是过分脏乱差就行了,而且我觉得如果是他来做家务,总会把这些搞砸。所以我总抱怨:家里怎么收拾都收不干净。也总是指挥他去做这些做那些。
我喜欢做饭,如果不给他做饭他就会在外面乱吃东西,在我看来不够营养和健康,是对自己身体不负责的表现,还是自己做比较好,出于这些原因,我又掌控了他每天的食谱。
他有很多事情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比如他会问:我可不可以去和谁谁谁玩呀?可不可以周二不回家?这些碗能不能明天洗?虽然我的答案都是可以,但有了这个征求同意的过程,就还是我在控制他的所作所为。
我潜意识里觉得如果不指导他就不会过得很好,这太像一位想要管控孩子一切的妈妈了,我感到很恐怖。这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平等,更让我觉得很累,因为手伸得太长,好像一个人在过两个人的人生。我担心他自己一个人的决定“不够明智”,干什么都想插一脚。
与此同时,我和诸位朋友在写本篇文章。我每看一句话都要思考“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发现自己中了很多枪后,我好像更清晰地“看到了”我和对象,有的时候想要崩溃地大喊: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妈,我不想要像照顾儿子一样照顾你!可是偏偏是自己让自己陷入到“母亲”的角色。他不是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他有自己的世界和空间。并不是“不指导他就不会过得很好”,而是我不愿意承认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甚至是更好。意识到这些我逐渐与控制欲和解了,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我们是伴侣而不是母子,亲密关系如果处于不平等的状态下是没法走得更远的,我应该尊重他而不是管控他。理解了自己的控制欲后,“失控感”远远没有听起来那么恐怖。
玉崽:
我常常觉得自己自私,有阴暗面。但是表现出来还是会为别人考虑,周围的人对我说“你不够爱自己,你要学会爱自己。”
我曾经在自己的公众号写过一篇文叫《孕育一个生命的想法变化了无数次》:
我无法想象那时该如何面对你……我不能把一些东西强加于你,不能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伴着良心的隐痛……我不打算制造“明天会更好”的幻觉,更愿意我的孩子对虚无的生命作出强势应对,而不是为她编织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同时,我也无法忍受她在青春期的叛离,她会尖锐的指出我的逻辑谬误,就像我指责妈妈一样,她会这样指责我。虽然看到她成长,比我走的远,我会很欣慰。但难受也是真的。我很清楚自己的私心与欲望,这没什么好掩饰的。生与不生的理由都不会是人们想的那样高尚。母亲是母亲,但更是复杂的人,立体的人。
意大利女记者、作家奥丽娅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在《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中说:
我怎么能够创造出个孩子来,让她来面临这人世的不公,专制,黑暗和种种不平等的丑恶,让她赤脚走在这布满荆棘和硬石的路上,伴随着一次次从美好的期许中深深跌落的打击和痛苦?你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天,你会带着责备的心情冲着我大声哭喊:“是谁赋予你权利,让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
这段话让我眼泪决堤。
我一直想生一个女孩,我会非常爱她,她在成长中会拥有爱人的能力和被爱的配得感,我相信她值得拥有最好最多的爱。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段话:大自然里的母爱都很容易泛滥,正因为母爱的本质是抵御哀嚎(哭)、 守护弱小和无私奉献。我想到了自己那泛滥的爱。我常常在表达爱时被人说:你太肉麻了!你太圣母了!
如果是一个男孩,我在想自己又是如何绝望,我没有信心把他教育成不受父权影响的人,目前,生活中接触到的男性,他们爱人的能力简直糟糕,就像慧敏说的那样:因为他们首先看不见自己的真实需求,也不相信有人会真的爱他,对他忠诚。
把一个男孩培养得懂爱会爱、快乐自洽,同时又可以让他恰当地对待自己的傲慢,不伤害身边的女性。这怎么看都似乎是一个特别艰巨的挑战。我没有信心。让人难过的地方在于,我不应该让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坏蛋,不应该让这种可怕的感觉困扰他的童年,让他在自我审视中度过不安的一生。这是一种虐待。
水水说,如果男性掌握了我们的交友方式,他们对自己的伴侣的占有欲与控制欲会降低吗?我觉得会的,问题是很难掌握。
我的前任是个典型的例子,我说:“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只会背书?”他说:“我觉得你在给我扣帽子,什么是自己的思想?你怎么不创立一套属于自己的符号系统呢?”我无言以对,只得反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爱你的。”
我在和男性交流的时候,他们说他们没有安全感,自己很自卑,不值得被爱。我常常回复:如果你想要解放,像首先得承认自己是个易碎、会哭、会焦虑、会难受、需要爱的普通人,承认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助,然后向外哭喊。
我当然理解一个男性如果哭喊会受到一个怎样的阻力,但我觉得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在哭喊后会感到放松、获得安慰。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可很多男性的反应都不出意外的——男人羞愧恼怒的冲我喊“谁要别人的帮助,我不用!”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我感觉他们在盛气凌人的将脆弱和冲突隐藏起来,这是一个破罐破摔的糟糕局面。而我每次得到这样的回复会反复思考是不是自己交流的方式不太好,才没有说服别人。
慧敏:
自己并不非常有安全感与幸福感,却关心“怎样通过系统化的操作让更多与我不一样的男性也过得更幸福”,这似乎也是一种非常女性化的想法——相对来说,我认识的许多男性说出“我不需要管我母亲、妻子、女儿之外的女人”就会很容易,他们不觉得抽象的“女人的幸福”是与他们有关的事情。
但当他们把手伸得太长,比如企图系统性地管理我们的子宫,我们并不会感到“爱”。
或许反过来也是一样,或许我们太多地讨论“如何改变男性”也是当代男性更加恐惧女人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们不再像男人教育女人一样教育男人“你该怎样成为更好的女人”,只是像陪伴女孩子、陪伴小猫咪一样柔和地爱着身边想爱的男人,在对方难过时给一个拥抱,温柔地倾听,或许就已经足够了。(但如果不爱,那就假装对方不存在就好。)
我们不用“说服”别人。如果我们可以在与更多人的互动中获得足够的自信,这种自信自然就会感染到别人。
曾有朋友与我讨论说,“自信”是一种非理性的东西,“爱”也是。
我想,我的最大天分就是可以轻易地相信别人、爱上别人,与之相应,我的弱点则在于,我没有玉崽那样敏感,在年龄相似、认知能力相似的时候,我显然没有玉崽这样“想得多”(所以也不拥有玉崽这样的批判能力与创造力)。
所以我打小就相信自己未来一定会像我的母亲、姑姑、伯妈们那样成为家庭主妇,我以为我一定会生育二、三个孩子,并成为一个快乐的好妈妈。
到了二十岁,我得偿夙愿地成为了妻子,差点儿成为母亲,但当时的丈夫很负责任地对我说:“我们还没准备好,特别是,你没准备好。”后来的我非常感谢那个男人,他对我的人生也产生了不小的积极影响,他提供的相对安宁的生活使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更加相信,我是有爱与被爱的能力的,我只是暂时缺钱,一旦有了足够的财富,我就可以成为幸福、快乐的好妈妈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想生育的最大原因是“想要与孩子一起分享我的爱与幸福”,虽然经历过许多坎坷,在每次身处危机时会庆幸“幸亏没有孩子”,但是只要生活变好,对于亲子关系的理解再上一个台阶,我就又会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福了”,又会期待“再有点儿钱就可以生育了”。
非要去追问的话,潜意识里肯定有过“养儿防老”的想法,也肯定期待过用孩子的童年治愈自己的童年,期待过让孩子成为自己的“闺蜜”。
当我现在对于衰老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当我的童年已经被伴侣与一众朋友治愈,当我拥有了不止一个闺蜜,我确实发现,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渴望生育了。
如果我到四十岁之后拥有了足够的物质财富与一众好得不得了的邻居,我会生育么?或许有可能,但我不再有执念了。就算有了孩子,我想,我也会让她称呼我的名字,把我当成她的好朋友之一,让她自然、自由地成长,自主地探索自己的无穷可能性,但不会抱任何期待。(当然,我也知道孩子会自然要模仿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大概会用写字、画画等方式表达自我,但对于更多细节,我就只是“静待惊喜”了。)
写这些话的前提是此刻的我正生活在被爱包围的微环境之中。但我永远不会忘掉,我在三十岁时也说过“一提到过往的苦难就会想到,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选择不要出生”这样的话;我也无数次地说过“幸亏我没有孩子,这样既让自己拥有更多选择,也不至伤及无辜”。
我经历过短暂的狂喜与长得看不见头的绝望,跋山涉水,最后才拥有了“稳稳的幸福”,但在身处谷底时,我也曾听许多人评论我说“这孩子没救了”。因为我被别人这样评论过,所以现在我才不敢这样狂妄地评论别人。
生命的意义不是“不走弯路”,这话不仅适用于自己,也适用于任何人。
我永远不知道在面对朋友痛苦时何时伸手才是“最好的时机”,我曾经无数次“伸手太早”而被指责“控制欲太强”甚至是“有恶意”,后来我试着不伸手,只是说“如果你想说话就找我,需要帮助也可以对我说”,不再主动对别人施加干预,结果会有一些人埋怨我“不够爱”或“忽视”,但整体上结果比以前更好。
我慢慢领悟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所有人最终都会死亡,但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每个人都会历经无数次绝路逢生,如果我们恰好身处那个转折点,如果恰好参与了那个变化过程,是我们的运气,但是如果不在场,其实也没关系。
最近一个朋友与我讨论说,她前阵子每天都会投喂小区里的一只小奶猫(客观条件限制无法抱回家),后来有天回家太晚,特别害怕小朋友饿到,赶紧拿着罐头奔赴日常见面的地点,结果发现有别的邻居已经放好了食物。
她不是这个小朋友的唯一。
想到这一点后,她有点儿失落,但又舒了一口气——小可爱离了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们当然是有价值的——每次我们付出爱,都可以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但同时,我们不是救世主,“大母神”是一切有爱的生灵形成的整体,而不是任何具体的人,任何人都不需要以一己之一肩负起整个世界来。
换句话说,在疲惫的时候说一声“谁来帮帮我”,其实也是在为伸手援助的人提供价值,这比空口说一百次“你要相信你是有价值的”都更能产生实际效果。
或许也可以说,当我们不再将自己局限在“母亲”这一个视角,世界可能会更宽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