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靡元明清官场的“下跪礼”,导致中华文明严重倒退
风靡元明清三代官场的“下跪礼”,导致一个民族弯下去的,远不只是膝盖。(作者)
一
近日,偶然读到南宋文学家楼钥《北行日录》中所记载的一件事,不觉深感惊诧:原来在宋代,地位低下的差役,竟然是不用向官员弯膝下跪的!
楼钥是南宋理学家,也是当时名臣。在北宋灭亡39年之后,即宋孝宗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他以负责记录使团行程及见闻的书状官身份,跟随吏部尚书汪大猷等人出使金国。《北行日录》一书,是他对此次出访见闻所做的记录。
曾经异常繁华的大宋都城东京(当时已被金国人改称“南京”),早已经物是人非,故国不再。目之所及,尽是异域情状。但是,最让这位书状官唏嘘的,是下面这件事:
“承应人各与少香茶红果子,或跪或喏,跪者胡礼……”(楼钥《北行日录》)
(我们赏赐给(当地给我们服役的)差役每人一点香茶和果子,有的差役向我们下跪感谢,有的则作揖感谢。下跪的差役,向我们行的是胡人(金国人)的礼仪。)
为证实楼钥先生所言非虚,惊诧之余,我又查询了一些关于宋代礼仪的书籍。这一查,我竟然发现,在宋代,下级不跪上级还真的是普遍现象。比如下面这个例子:
元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此时南宋已于三年前灭亡。十一月初九日,即文天祥被杀害的两个月之前,作为俘虏的文天祥,在大都被元朝丞相博罗召见时,他只是向对方做了个“长揖”(拱手高举继而落下),这时通事(翻译)命令他下跪,文天祥面无惧色地说道:
“南之揖,即北之跪。吾南人,行南礼毕,可赘跪乎?”(文天祥《纪年录》)
(宋朝的长揖,就是北方的下跪礼。我是宋朝人,已经行过长揖礼,怎么可以再下跪呢?)
何止是下级不用向上级官老爷弯膝下跪,即使见到了高傲的皇帝老爷,也完全可以不用下跪的:
官至资政殿学士的南宋人胡铨,有一次被宋孝宗(赵昚)在内廷花园召见。结束时,“(予)于是侍上入内,至候春门,予揖退。”(胡铨《经筵玉音问答》)
(我在这时陪着皇上进入内廷,走到候春门,我向皇上行了个揖礼,就退出来了。)
至此,热衷看明清宫廷题材,尤其是清代宫廷题材影视剧的列为看官,想必同作者一样一定生出了一肚子的疑惑:这胡铨,也忒胆肥了。他觐见皇帝,竟然,竟然只来了个“揖退”?
于是继续查资料。这一查不要紧,作者还真查出了个子丑寅卯。
原来,宋人坚决不下跪,并非全出于气节,而是缘自对律法的敬畏。——煌煌大宋法典基于士大夫们的膝盖健康,特对此做出了暖心的规定。
为防止臣子们不小心患上“膝盖软骨症”,其实早在两个世纪前的北宋朝廷,就以国家法典的方式,对官员之间的跪拜做出了明文禁止: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992年),“令有司申举十五条:常参文武官或有朝堂行私礼,跪拜,待漏行立失序,谈笑喧哗……犯者夺奉一月;有司振举,拒不伏者,录奏贬降。”(《宋史·礼志》)
(朝廷下令相关主事官员,申明列举下面十五条禁令:经常参加朝会的文、武官员,如果有人在朝堂行私礼,行跪拜礼,等待朝见天子时站错位置,大声谈笑说话……(对以上十五条)违反其中一条者,没收一个月俸禄;在主事官员整顿秩序时,拒不认错者,则要记录下来上奏朝廷贬谪降职。)
此外,笔者还有更令人吃惊的发现,在宋代,不止臣子不用向皇帝下跪,即使普通百姓见到了九五之尊的皇帝老爷,也完全可以不用考虑弯下自己的膝盖:
北宋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八月,“上(宋真宗赵恒)观稼北郊,宴射于含芳园。都人望见乘舆,抃跃称万岁”。((南宋)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
(皇上到北郊农田视察庄稼,并在含芳园举行宴射礼,首都东京的百姓看到皇帝的车马时,都鼓掌雀跃,大喊“万岁”。)
二
元至元二十年(公元1283年)正月初九日,癸未年新春,拒绝向蒙古人下跪,并挥笔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迎着凛冽的寒风,从容走向刑场的文天祥,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将成为不行“胡礼”、拒绝下跪的最后一位中国人。
伴随着南宋的灭亡,蒙古人统治的向南全面铺展,下跪之礼迅速“风靡”大江南北。
考察蒙古人对上级跪拜的习俗,其实起源于一场为树立新大汗的君威而进行的政治设计。这场精心的政治设计与元初重臣耶律楚材相关。
“己丑(公元1229年)秋,太宗(窝阔台,成吉思汗第三子)将即位,宗亲咸会,议犹未决。时睿宗(拖雷,成吉思汗第四子)为太宗亲弟,故楚材言于睿宗曰:‘此宗社大计,宜早定。’睿宗曰:‘事犹未集,别择日可乎?’楚材曰:‘过是无吉日矣。’遂定策,立仪制,乃告亲王察合台(成吉思汗次子)曰:‘王虽兄,位则臣也,礼当拜。王拜,则莫敢不拜。’王深然之。及即位,王率皇族及臣僚拜帐下……国朝尊属有拜礼自此始。”(《元史·耶律楚材传》)
(己丑年秋天,太宗将要即位,宗室皇亲都聚集在一起,讨论还没有作出决定。当时睿宗拖雷是太宗窝阔台的亲弟弟,所以耶律楚材对睿宗说:“这是国家大事,应该尽早确定。”睿宗说:“事情还没有完结,另外选个日子怎么样?”耶律楚材说:“过了今天就没有吉日了。”于是确定下来。耶律楚材修订好礼仪制度后,对亲王察合台说:“您虽然是(新大汗的)兄长,但地位却是臣子,按礼节应当跪拜皇帝(以示忠诚)。您跪拜了,那么就没人敢不跪拜了。”察合台很赞同他的意见。等到太宗即位,察合台就率领全体皇族成员和大臣们在宫帐下跪拜……蒙古国君臣间须行跪拜之礼从这时候开始。)
公元1229年这年秋季,蒙古草原新大汗即位典礼上,亲王察合台向弟弟窝阔台的这次充满玄机的跪拜,堪称开启了中国历史“崭新”的一页。
从此之后,“……(臣)入见,皆跪奏事。”((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注:作者曾奉命参政江淮行省)
(大臣入见皇帝,全部跪下来陈奏议事。”)
“方奏,太史臣皆列跪。”((元)姚燧《牧庵集》,注:作者曾为元朝集贤大学士)
(在向皇帝陈奏议事时,太史官各大臣全部排列跪在大殿上。)
或许受到这位聪明的蒙古王子的启发,不但此后的有元一代的官员们嗜好跪拜之礼,即使100年后成功驱除“鞑虏”的汉人,似乎也对它情有独钟。
尤其明太祖朱元璋,这位曾经对“鞑虏”恨之入骨、几乎憎恶对方一切的伟大皇帝,在赶走蒙古人而建立大明后,却独独对对方的跪拜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例如,在大明建国第三年,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即敕令礼部主事官员修订臣下向皇帝奏事的仪节,其中明确规定:
“凡百官奏事皆跪,有旨令起即起。”(《大明会典》)
(所有的官员陈奏议事时,都要(向皇帝)下跪。有皇帝的圣旨让起身时,(臣下)才能起身。)
或许又受了“青出于蓝”的启蒙,我们这位打算事事都要超越前朝的伟大帝王,不久之后突然又面下全国颁发一道诏令:
“凡司属官品级亚于上司官者,禀事则跪。”(《大明会典》)
(所有官位品级低于上级的官员,向上级汇报事情时一律下跪。)
已经跪了一个世纪,本期望能在“自己人”建立的帝国挺起脊梁的中国人,殊料,不但没有迎来起身的机会,反而收获了内容更为丰富的跪拜大典。
跪的范围广了,不止会引起腿部的不适。
跪的时间久了,甚至会引起脊椎的麻木。
不过,同煌煌大明的跪拜礼相比,时间到了皇清朝,中国人的跪拜大典,才可以称得上“臻于至善”。
之所以说清人的跪拜礼“臻于至善”,是因为下面这件曾经感动皇清乾隆朝的大事情:
“武进刘相公于义……佩征西将军印,屡破准噶尔。乾隆中,年已七十余,奏事养心殿,跪良久,立时误踏衣袂,仆倒。体素肥,因暴薨。高宗(乾隆皇帝)甚惜之。傅文忠公(傅恒,当时首席军机大臣)出告人曰:‘刘相公死得其所矣。’”((清)徐珂编《清稗类钞·朝贡类》)
(武进人刘于义……官职为征西将军,多次大败准噶尔军队。乾隆年间,他七十多岁,在养心殿陈奏事情。因跪的时间很久,他站立起来时不小心踩住了自己的衣袖,而摔倒在地上。他身体平时肥胖,因此当场死亡。高宗对他感到非常惋惜。傅文忠公出来告诉别人说:“刘相公死得很伟大呀!”)
或许受到征西将军刘于义“磕头成仁”的激励,此后我们的大清朝迅速涌现出了众多“磕头标兵”。
“曹文正公(曹振镛)晚年恩遇日隆,声名俱泰。门生某请其故,曹曰:‘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清)朱克敬《瞑庵杂识》)
(曹振镛晚年被皇帝非常宠信,名誉、地位都很安稳。他的某位门生向他请教其中的缘故,曹振镛说:‘没别的,(我)只是多多跪下磕头、少说话罢了。’)
不过,上面这位“多磕头”曹先生,出了擅长磕头外,还有着一重别样耀眼的身份。他可是深受道光皇帝宠信的心腹重臣,位居大学士。这里有道光皇帝为他亲笔题赠的对联为证:
“亲政之始,先进正人。密勿之地,心腹之臣。问学渊博,献替精醇。克勤克慎,首掌丝纶。”(《清史稿・列传一百五十》)
与大学士曹振镛的为官秘籍相比,晚清名臣李鸿章的“磕头宝典”,似乎也含金量满满,毫不逊色。
“光绪某年,李文忠公鸿章以孝钦后(慈禧太后)万寿在迩,乃在直督署中日行拜跪三次,以肄习之。”((清)徐珂编《清稗类钞·朝贡类》)
(光绪某年,李鸿章因为慈禧太后大寿的时间临近,于是每天在直隶总督衙门行三次跪拜大礼,用来练习,以备在皇太后生日典礼上行礼。)
“磕头宝典”一经发明,便一发不可收拾,进而登峰造极,竟至于激发了当时极少创新的中国人一大串的创新。现从《清稗类钞·朝贡类》再抄几条:
“军机大臣每日召见,须长跪良久,至以为苦。相传秘诀:无论奏对何事,必以三语为率,并须简浅明白,不须皇帝再问也。”
(军机处的大臣们每天被皇帝召见,必须跪地上很久,(人人)都觉得很苦。他们就相互传授秘诀:不管陈奏什么事情,一定用三句话作为标准,并且必须简短,浅显,容易让人明白,不需要皇帝问第二次。)
“大臣召见,跪久则膝痛,膝间必以厚棉裹之。”
(大臣们被皇帝召见,跪久了就膝盖疼痛,(因此)膝盖一定用厚厚的棉花裹缠住。)
“向例,凡臣工召对涉及谢恩者,均须免冠碰响头。”
(按照朝廷先前惯例,所有的臣子被皇帝召见,回答问题,以及向皇帝谢恩,都必须脱掉官帽,把头碰在地上发出响声。)
“殿砖下行行覆瓿……大臣被召见,恩命尤笃……则须碰响头,须声彻御前,乃为至敬。”
(大殿的地砖之下,铺有一行行小瓮……大臣被皇帝召见,如果皇帝对这位大臣有升官之类的特别诏命……这位大臣需要在小瓮上叩响头,叩头的声音必须让皇帝听到,才算时最恭敬。)
……
至此,列位看官是否听到了那隆隆作响的伏地叩首声?
这隆隆作响的叩首声,响彻大殿,响彻京师,响彻九州。
惊得阴风阵阵,乌云四合;惊得日月无光,天地瑟瑟。
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缓缓地拉开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