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火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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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特纳火山的峰顶附近寸草不生。脚下的石块锋利如刀,周围景致比月球更荒凉。海边酷热难当,到了山顶则温度骤降。起初还看不见火山口,后来发现它们随处可见,阴沉地冒着烟,半壁倾颓,把伤痕累累的岩石染成黄色、锈色和象皮那种灰色。即便在盛夏,一阵阵风掀开了黑沙,也露出亮白色的冰雪。从山上下来,眼睛不再紧盯着峰顶,我们注意到人类与自然力量的互动。2002年火山喷发(撕开了一条新的五英里长的裂缝)期间被卷走的滑雪度假村残存的混凝土结构讲述的是一种故事;岩石上的涂鸦是另一种。再往下走,林木线与岩浆之间是一条恶臭的垃圾带,不计其数的塑料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来自气候较冷的英国,意大利南方对我始终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多年前我两次从那不勒斯去西西里,一次乘火车,一次乘船。这两次长途旅行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鲜艳的色彩、佳肴美酒和连续多种文明层次分明、饱受风吹雨打的光辉璀璨。后来我娶了一位来自罗马的意大利姑娘。罗马的位置已经足够偏南,让意大利北方人不信任它;它又足够偏北,所以罗马人不信任更南方的人。在罗马人(更不要说米兰人)眼里,南方是蛾摩拉,是赤日炎炎的地狱,挤满了窃取北方税金的诈骗犯和黑手党。意大利北方人也许会承认大多数南方人本身并不腐败,但还是鄙夷地认为南方人是一个原始民族,满脑子迷信,多愁善感,重视家庭关系到病态的程度。但恰恰是这个原因让我们这些功利主义的英国人热爱意大利南方人。

我原打算把全家带到意大利南方,但这个计划受阻。不过,在伦敦的自然史博物馆,我的六岁儿子爱上了火山地理,于是我的计划焕发了生机。能够激发小孩子想象力的东西,火山应有尽有:烟、火、大规模毁灭。不知算不算凑巧,意大利南方拥有欧洲大陆唯一的活火山群。于是我们去了意大利南方。

我们从那不勒斯出发。在我的罗马岳父敦促下,我太太把所有珠宝首饰都留在家里。我们从火车站出来打出租车,被司机宰了一笔,并且司机把我们丢在距离酒店半英里的地方。不过我们的酒店房间是山景房,可以直接看到维苏威火山平静地冒烟。次日上午,一个特别诚实正派的司机把我们带到“环维苏威”火车的始发站。这趟火车环绕着火山周而复始地运转。

火车不堪入目,热得要死,吵得要命,人满为患,并且到处是涂鸦。要去意大利最受欢迎的旅游景点,乘坐这样乌七八糟的火车,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它提醒我们,意大利拥有的世界级历史名胜多如牛毛,所以根本不在乎,懒得去吸引游客。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优雅的那不勒斯女士发誓赌咒,说这是那不勒斯唯一没有现代化的铁路线。她要去儿子的公寓给鱼喂食;她有三个儿子,她总是忙着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帮忙照料他们的房子。我们得知,她的三个儿子都是律师。那不勒斯律师据说是意大利最优秀的,也许因为这座城市的法律纠纷太多。

不过庞贝城的确是了不起的奇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掩埋了这座城市,隔绝了空气和水分。1599年人们重新发现了庞贝城。在过去的两百五十年里,考古学家作了发掘。在这里我们得到了罕有的机会,去追寻我们祖先的脚步,感受他们的生活与我们有多大差别,又是多么相似。虽然天气酷热,我们的儿子还是坚持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地上铺着垫脚石,以免弄脏行人的袍子),探索一座又一座拥有光鲜镶嵌画与壁画的房屋,并感叹剧场和圆形竞技场多么宏伟。维苏威火山就耸立在庞贝城的后方。我们就是为了它而来的。它毁灭了庞贝城,也保存了它的面貌。

火山让我们兴趣盎然,因为我们控制不了它们,也无法预测它们的活动。现代史上最危险的火山喷发是休眠火山造成的。维苏威火山就是这样。对它的震撼力最精彩的描述,出自维苏威火山爆发不久之后小普林尼写给朋友塔西佗的信:    大海似乎翻卷起来,被大地的剧烈运动从海岸掀翻了;我可以肯定海岸被倒推了很远,好几头海兽被留在海岸上……火山灰已经在降落,但还不是很厚。我向四周观察:一团浓密的乌云在我们背后升起,如洪水般覆盖了大地。“我们趁着还能看得见离开大路吧,”我说,“否则等天黑下来,我们会被背后的人群撞倒,踩在脚下。”我们刚坐下,天就黑了,不是无月或乌云密布的那种黑夜,而是仿佛一个闭门房间里的油灯被熄灭了。    听得见女人尖叫、婴儿哭嚎、男人喊叫;有人呼喊父母,有人寻找儿女或妻子,试图通过声音辨认。人们为了自己或亲人的噩运哀哭;有人在临死前痛苦不堪的时候祈祷,恳求速死。很多人哀求诸神佑助,但更多人觉得已经没有神了,宇宙陷入了永恒黑暗。

小普林尼的舅舅试图营救一位朋友及其家人,不幸遇难。这一年小普林尼十八岁。火山爆发的体验一定让他终身难忘。即便在今天,庞贝也令人魂牵梦萦。我儿子观看了用差不多两千年前男女、儿童和狗被熔岩吞没之后在火山碎屑物当中留下的印迹做成的石膏模型。我确信这些已经不复存在的证人,这些被固定了形态的缺席,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之前在意大利南部旅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欧亚大陆板块和非洲板块碰撞产生的火山弧。它从那不勒斯延伸,穿过西西里外海的埃奥利群岛,一直到西西里本身。不过,我对斯特龙博利岛的诡异景象仍然记忆犹新。从那不勒斯坐渡轮,在海上可以看见这座巍然屹立、高度活跃、阴森森、浓烟滚滚的圆锥形火山。所以参观了庞贝之后的那一天,我们乘水翼船去了那些岛屿。航行了四个钟头,斯特龙博利岛出现在视线中时,我儿子睡着了。他错过了整场精彩的表演,包括随后出现的同样令人惊艳的项链般的岛屿。他醒来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利帕里岛。

几天后我们重返斯特龙博利岛,在狭窄的街道攀爬到山顶的小广场,路两边生长着仙人掌、续随子木和叶子花。这座小镇有一种狂野边疆的感觉,但有一座美丽的大型教堂守护这里。我觉得在这里建教堂实在不可思议,但自18世纪以来这座教堂经历了多次火山喷发,仍然安然无恙。我很想知道,时装设计师杜嘉班纳到斯特龙博利岛度假时有没有受到欢迎。

罗伯托·罗塞里尼1950年的电影《火山边缘之恋》就是这个岛上取景的。电影里,英格丽·褒曼扮演一名立陶宛难民,为了逃避监禁而嫁给一名意大利士兵。他承诺在自己家乡的岛上给她美好的生活。她来到岛上,发生这里只有严酷、光秃秃的火山和一小群思想守旧而排外的居民。在电影的高潮部分,她登上火山,此时的她既是无名之辈,也是最本质的女性。这部电影很有名,原因之一是罗塞里尼和褒曼的婚外情成了国际丑闻。导游可以带游客去当年他们住过的两栋房子,它们之间有隐秘的通道相连。虽然身处穷乡僻壤的火山之巅,这种保密措施还是躲不过全世界的新闻记者。今天这部电影被普遍视为新现实主义的杰作。如今西西里正在艰难应对每天从北非乘小船来的移民,所以这部电影对意大利如何处置不速之客的描述又有了现实意义。

饭后我们乘船绕着斯特龙博利岛饱受岩浆摧残的北翼,在颠簸的风浪之上观看火山口咆哮着投掷出炽热的火球。熊熊烈火在夜空中十分耀眼。我儿子目不转睛地观看,但因为我没有把这景象拍下来,所以他很快就伤心起来,因为他的朋友们不会相信他真的看见了这样的盛景。

我们暂居利帕里岛,这是整个火山群岛中最大的岛。岛上卫城内的博物馆收藏了非同一般的精彩展品,覆盖人类在该岛的七千年定居史。古老的墓地让人见证不同的文明如何对待死亡。一个又一个展厅的希腊花瓶戏剧性十足地描绘了传奇的情节,印证了这个重要的希腊殖民地的富庶。希腊和罗马的戏剧面具体现了古典世界娱乐活动的丰富多彩。从沉船搜寻而来的成千上万大型双耳瓶被码堆到天花板,让人构想出繁忙而利润丰厚的海上贸易。看看精美的首饰,然后眺望窗外,我们认识到,几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过得舒舒服服。

博物馆冷冷清清,除了寥寥无几的游客可能就只有一名昏昏欲睡的保安。这是意大利在现代的困境:如何把日常生活与伟大的历史遗产平衡起来;如何展示过去,而不至于成为它的囚徒。这家博物馆的解决办法似乎是重点突出主要藏品,而放弃其余的。我们走到一家火山博物馆时,发现那里的灯和空调都关了,我们被蚊子咬得遍体鳞伤。

博物馆隔壁是岛上的大教堂,这是一座精雕细琢的雄伟建筑,有许多粉蜡笔画和五彩缤纷的灰泥装饰。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在16世纪大规模重建了这座大教堂,目的是在土耳其海军将领巴巴罗萨和他的法国盟友摧毁利帕里并将其全部居民掳为奴隶之后,表达帝国的决心。大教堂对面是另一座引人注目的教堂,进门的路上长满野草。门似乎关着,我们正打算离开,这时耳边飘来如泣如诉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我们走了过去。这座建筑前不久翻新过,可能用的是欧盟提供的资金。一个顶多十二岁的男孩在大钢琴上掀起惊涛骇浪。他周围是一些展品,表现的是曾被吸引到此的文人墨客。我觉得这整个气氛非常有意大利南方的典型特征:丰富多彩的文化,政府努力搞清楚自己想要如何对待文化。有钱翻修教堂,却没钱买除草剂。

我们取道武尔卡诺岛(那里有古老的泥浴场、火山喷气孔和惊人的火山灰构成的黑色沙滩),航向西西里。在墨西拿,将地中海第一大岛与大陆分隔开的海面宽不过三英里。这个臭名远扬的咽喉要道是传说中的海怪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的家乡。它们给一代又一代水手制造危险。我们顺利抵达,登上一列非常现代化的火车去陶尔米纳。距离目的地只有十分钟的时候,火车停在一个小站。列车员告诉我们,前方的铁路失火了;我们在这里要停至少一个小时,所以建议乘客到车站吧台去叫辆出租车。我们下了火车,发现车站根本没有吧台,于是跑回月台,发现火车刚刚开走。这种事情是西西里生活的一部分,总会有一个友善的当地人同情你,愿意帮助你。

和所有西西里人一样,这样的友善当地人会告诉你,西西里被意大利其余部分抛弃了。几十年来,罗马的政客一直说要建一座横跨墨西拿海峡的大桥。西西里人同意,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但它永远不会实现。他们说的可能不假。意大利花费数十亿欧元建造高速铁路,连通大陆部分;而西西里的环岛铁路只有一条铁轨,如果一列火车在某处停顿,就像我们那天遇到的情况一样,整个系统都会紊乱。我们怀疑这种低效是有意为之,因为意大利的大陆部分不愿意与西西里省融合,而西西里更不愿意与大陆联合。

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抵达陶尔米纳,那里美不胜收,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热带天堂,可以饱览从卡拉布里亚的脚趾头到史诗般的埃特纳火山的盛景。山顶的希腊-罗马圆形剧场为其提供了完美的背景。我们可以在这里安全地观赏埃特纳火山。在海边,可以看到有些城镇被火山喷发和地震活动夷为平地。很多城镇得到巴洛克风格的重建,非常自豪、金光闪闪和奢华,让人觉得埃特纳火山虽然是毁灭的力量,似乎也是创造的力量。

意大利南方的火山是否让那里的人民比其他地方的意大利人更激情澎湃、更缺乏安全感和更坚定地抱团呢?我们很容易这样想。对意大利南方人来说,生活似乎是一部持续不断的火爆戏剧。对他们来讲,当下的激情比追逐未来更重要。也许,生活在有风险的环境里,会培养出胶水一般的家庭亲和力。在意大利越往南,这种亲和力就越明显。

但火山有力量触动和震撼我们每一个人。伟大的英国作家D.H.劳伦斯于20世纪20年代生活在陶尔米纳,他写了一首关于埃特纳火山的诗,题目居然是《和平》:

门阶上用熔岩写着

和平。

和平,黑色的和平凝固了。

山峦爆炸之前,我的心

不会懂得和平。

辉煌的,不宽容的熔岩,

辉煌如强有力的取火镜,

如帝王的大蛇,行走下山,朝向大海。

森林,城市,桥梁

在熔岩的闪亮轨迹里又消失了。纳克索斯在橄榄根的数千英尺之下,

如今橄榄叶在熔岩之火的数千英尺之下。

和平在门阶上凝固成黑色熔岩,

在内部,白热的熔岩,始终不得安宁。

直到无比耀眼地爆裂出来,让大地枯萎,

又变成岩石,

灰黑色的岩石。管这叫和平?

在埃特纳火山峰顶,我们很容易体会到劳伦斯为什么把这座火山视为一种象征物,它代表着社会与个人生活貌似坚实的表面之下潜藏的、压抑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激情。类似地,生活在此地山坡的人们认为,火山周期是生命的一个自然而然并且必需的部分。肥沃的火山灰养育他们,滋养橄榄、柑橘、开心果和美酒。对他们来讲,埃特纳火山是衣食父母,不是风险。很多人称其为“西西里的母亲”。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发现有人相信火山是生命的力量。在斯特龙博利岛,我们问一家礼品店的老板害不害怕火山爆发。她答道,火山一点都不让人害怕。“我们觉得它是类似父亲的形象,保护着我们。”她这样解释。

我过了一段时间才理解这一点,但我相信我现在明白了。火山学家也许预测斯特龙博利火山、埃特纳火山或维苏威火山会在我们的时代喷发;卡塔尼亚或那不勒斯可能会被熔岩吞没;他们也许会发出警示,说意大利政府的紧急预案没有用;臭名昭著的SS268公路,即从维苏威火山逃跑的指定车道虽然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建设,但至今没有竣工。但生活在火山附近的人们更信任火山而不是政府为其提供生计的能力,并且与火山之间有了一种几乎是精神层面的关系。这些人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自然,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也更谦卑。

在全球变暖的时代,今年夏天特别炎热。上述的教训似乎值得我们学习。攀登轰鸣的、震颤的火山,凝视深渊的时候,我们认识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立足点是多么脆弱。我们触摸和吸入的那些元素,就是构成我们和构成整个地球的元素,也是构成我们之外万物的元素。仿佛从地球核心延伸出来的线条通过火山口伸向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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