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之火》:爱情的赞美诗|对话编剧
悬疑,杀人案,罗生门;千禧夜,诗歌,爱情。
很难想象,这些关键词能够被包裹进同一部作品中:在上周刚收官的《微暗之火》里,一边是河畔灿烂明亮的烟火,另一边是火光冲天的爆炸;一边是南雅与周洛浪漫的爱情,一边是被家暴、语言暴力和凶杀案充斥的悬疑故事。
作为优酷白夜剧场打头阵的作品,《微暗之火》的确显得不同寻常。被观众贴上的“文艺悬疑”的标签,并不阴郁甚至颇为明媚的小镇风光,热闹的千禧之夜,复杂的罗生门叙事,以及穿插在其中的诗歌,都是过去悬疑剧不太常见的打开方式。
《微暗之火》的编剧毛云飞,将这部剧定义为“一首爱情的赞美诗”。尽管它被包装成了迷雾重重的悬疑故事,还有区别于其他悬疑剧的、极为精巧的罗生门结构,但核心仍然是一段极致的、浪漫的爱情故事。
或许这才是《微暗之火》最显独特的地方。就像《死亡诗社》里说的那样,“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也是谋生的手段,但诗歌、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当我们不再谈论爱情,不再理解浪漫,也不再阅读诗歌的时候,《微暗之火》告诉我们,在遥远的小镇,曾发生过一段如此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
以下是毒眸与毛云飞的对话实录:
爱情与诗歌
毒眸:《微暗之火》给人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既有家暴、言语暴力、小镇环境等社会议题,也有悬疑、爱情这些元素,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什么?
毛云飞:最原发性的idea,是想写一个伪装成正当防卫的案件,通过罗生门的结构层层剥开后,中心是爱情故事。这种爱情也不是平凡生活里的爱情,而是一个浪漫的爱情,一种极致化的爱情,或者说更文学化的爱情。这种爱情其实现在我们已经不再谈论了,很多人也不相信爱。
毒眸:特别是不再谈论浪漫了。
毛云飞:对,不再谈浪漫,不再谈诗歌。一谈论到爱情,很多人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恋爱脑”。大家开始习惯把爱情放到一个天平上去衡量、去计较,用非常实用主义的态度看待它。可能现代社会的爱情更多地指向一种契约关系。
但真正浪漫的爱情,是可以跨越年龄、跨越一切障碍的。在八九十年代的文学作品、剧集、电影和流行歌曲里,很多都是描绘爱情的。所以我觉得这点很有趣,难道我们真的不再相信爱情了吗?
毒眸:所以《微暗之火》的内核,是南雅和周洛之间的爱情。
毛云飞:我是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越来越明确这件事,就是想写一段极致的浪漫之爱。因为他俩之间,是一个少年由性冲动产生的一种吸引,再逐渐过渡到灵魂深处的交流,最后升华到互相救赎。这个过程其实是不容易的,而且还要让观众信服。所以我当时就想到通过诗歌去呈现。
毒眸:很少有国产剧会选择以诗歌为线索,最终呈现在剧中的诗歌,挑选过程是怎样的?
毛云飞:每一首诗都是我从几百首里面挑选出来的。周洛被抓之后用的那首诗,我也选了很久,是博尔赫斯的《分离》。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在选择的时候,我希望尽量选一些情绪刚好能和情节吻合的,同时又朗朗上口,观众不需要费力去理解,还要符合剧中的年代,不能是在2000年之后的诗。当时其实团队就是否要启用诗歌也进行了大量的讨论,但最终仍然决定这样做。
开播之前,还有好多人开玩笑跟我说,我们在央视黄金档播出,结果在那读诗,那收视率能好吗?但在这一点上我和姚晓峰导演是非常一致的。当然后期看到观众的一些反馈,说没想到被一部悬疑剧普及了诗歌。证明我们冒险的尝试是有价值的。
毒眸:我不太能准确地形容,但感觉诗歌出现的时候,它跟小镇的那种混乱和琐碎的日常形成了很强烈的对冲,但同时又跟小镇的平静氛围很契合。因为小镇本身是割裂的,所以诗歌在里面也和一部分东西割裂,同时又跟一部分东西融合。
毛云飞:是的,而且诗歌出现的大部分场景,都是在很静谧的环境下。它会把南雅和周洛非常迅速地从世俗生活中拉出来,进入一种强烈的氛围。虽然很多人讨论我们这个剧的时候会提到“全员恶人”,但我觉得美这件事是一定要从中间被拔出来的,这也是他俩越靠越近的原因。
毒眸:除了加入诗歌外,在台词上有哪些“诗意”的部分?
毛云飞:台词也是我反复在琢磨的地方。尤其是周洛和南雅,他俩之间经常有大段的台词,还有独白,包括周洛跟南雅告白的段落,都非常文学化。我以前不这样写,大多数时候编剧都不这么写台词。但这次我尝试了在感情戏的部分采用文学化的对白,而其他部分还是尽量地生活化。
这会让周洛和南雅看起来更像是小镇上的一座孤岛。当大家都在谈论柴米油盐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关心诗和远方。
毒眸:这会让《微暗之火》的剧本看起来也和一般的剧本不一样吗?
毛云飞:这可能跟编剧的创作习惯有关。我是比较追求整个剧本的阅读体验的。我希望我的剧本是准确的,氛围感能够精准地传达到演员、导演和其他工作岗位上,而且是偏文学性的。
准确是个非常高的标准,从我的脑海里,传递到文字中,再抵达阅读剧本的人,尽可能不在这个过程中产生衰减,这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有时候演员在表演上不准确,是因为他对人物或是某场戏的理解有偏差,这种偏差也有可能是剧本本身就不够准确导致的。
而且我不太认可有些说法是编剧不需要写形容词或是太多场景,在我看来,剧本应该是既容易理解又准确,同时阅读起来还很有趣的作品。不能否认剧本的文学价值。
毒眸:说回周洛和南雅,这两个主角好像都是非常规角色,比如周洛会犯错,有少年人的莽撞,南雅也不是很标准的“完美女主形象”,虽然她是受害者,但剧里面也并不回避呈现她的一些小心机,包括在面对周洛的感情时,她有非常复杂和纠结的情绪。
毛云飞:在设计人物的时候,我就希望他们是有灰度的。因为性也是爱的一部分,所以周洛也会因为性冲动而做一些错事。当然他是错的,但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在我写道歉那场戏的时候,就让他做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和剖白,然后南雅才会原谅他。
南雅是个不能受委屈的人,即使她被侮辱、被伤害,但她并不屈服。你们在那儿议论我,我就马上要报复回来。而且即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依然保持了对美的向往。而且南雅也不是等待周洛拯救的,她一直在反抗、挣脱、尝试自救。周洛不是她的救命稻草,他们俩是互相救赎的关系。
毒眸:封闭的小镇、凶杀案、很澎湃的情绪,在这些东西下才能诞生这样的爱情吗?
毛云飞:命运感会把爱情推向极致。当然,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爱情,并不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这样去爱,而是想告诉大家,这种爱情是可以真实存在的,是值得向往和歌颂的。
毒眸:他俩现在这个结局,是你最初构思时所想过的唯一结局吗?好像有些人会对这样的故事产生一种破碎的期待,比如推向很极致的灭亡或者崩塌。
毛云飞:对,因为我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越来越投入更多感情在里面,我就越希望它是对爱情的极致的赞美。周洛和南雅的结局,不是简单的所谓HE,而是我觉得他俩一定要完成这段浪漫的旅程,这段爱情从头到尾都是浓厚的、真实的、纯粹的、热烈的。
毒眸:大结局播出之后,看到网上有一些关于结局的争议,有人认为主角的结局太惨了,有人认为很喜欢很高级,你怎么看待这种争议?
毛云飞:关于结局我和导演进行了很多的讨论和设计,并且做了三个不同版本,包括徐毅的死亡。直到开机我们还一直在讨论,最后呈现这个版本,有很多原因吧,主观的客观的都有。
我能理解观众对他们的同情和喜爱,希望她们获得幸福的朴素情感。理想化的结局是:她们完美脱罪,获得新生,但在我们的眼中,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
南雅和周洛必须面临和经受现实的严酷考验,才能形成完整的表达。对我来说焰火下他们的那个吻就是结局,为了彼此去承担去坦白事实真相就是结局。南雅在面临相似的情况下,做出了与当年截然不同的选择,她希望悲剧不要再次重演,她与周洛可以正大光明走在阳光下,而不是心里埋藏着一个杀人的秘密,这是一个勇敢而又有力量的选择。
毒眸:对于结局之后的故事,你有过想象吗?
毛云飞:剧集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是留白的,但有一个是明确的,他们必将相聚。判多少年不重要,上不上大学,是否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不重要,因为那不是我们谈论的主题。但是我对周洛和南雅的能力有信心,在本世纪初中国的经济飞速发展,他们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幸福的,而且是自由的。
一个作品带来争议是常有的事,感谢观众对《微暗之火》的热烈的讨论,意见我都看到了,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反馈,都会作为未来创作的参考。我看到有的观众提供了非常精彩深刻的分析,我们的表达被准确地看到和理解了,这让我也很欣慰。
小镇与悬疑
毒眸:在创作的时候,你觉得清水镇是什么样的?
毛云飞:我最早想象的大概是云贵川那一带,就是有一条江流过,一座非常美的、郁郁葱葱的小镇,跟城市相隔。而且它又是2000年左右的小镇,处在新旧世纪的交替时期,还没有进入互联网时代,仍然处在人际社会,家家户户都互相认识,形成一种很强的控制感和压抑感,但同时它又很美。
毒眸:所以千禧年也是一个特意选择的时间?
毛云飞:对,一部分原因是前面提到的,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另外也是出于技术上的考量,把杀夫案设定在了千禧夜。全镇的人都聚在江边看烟花。烟火大会其实是个高度集合的、有点舞台化的场景。在原来的剧本里,千禧之夜每一集都会出现,不断地回到那一晚,每个人说的话都有真有假,最终形成一个罗生门的环形结构,闭环在千禧夜。
毒眸:听起来是比较复杂的剧作结构,在创作上有难度吗?
毛云飞:非常难。在我最初的构思里,它是个完整的环形结构,南雅和周洛像灯塔一样伫立在中间,不管从任何视角、任何时间点进入故事,都能看到这座灯塔。
所以在设计结构的时候就花了很多时间去想,应该从哪个点闪回到过去的时空,再从哪个点出来,出来之后跟什么故事线相接,因为每条线都要互相产生影响,整个悬疑故事和其他人物线的展开,也要全部打到男女主角的情感戏上。
毒眸:这种多时空、多场景、多叙事线的讲述方式,在最终呈现上是否也会有些难度?比如无法像一些两条或三条时间线并行的悬疑剧,通过滤镜、角色造型的改变去区分时间线。
毛云飞:是的,原剧本里每一集都闪回千禧夜的设定,在剧中延续到了第11集,以林方路的视角进行了串联。那段戏我本来写了一场特效戏,林方路站在江边,每个人在对应的时间点从他面前跑过,头上带着时间,他眼前出现了每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之后,发现中间有一个小时,周洛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呈现起来太困难了。
毒眸:很多人讨论国产剧的时候,更多地还是讨论剧情和角色,比较少提及结构。
毛云飞:在写剧之前,有很多年我都在写电影,电影对结构的设计是很看重的,但过往的电视剧其实不太重结构,特别是长剧。我是个比较喜欢做结构的编剧,希望整部剧有完整的结构,每一集也都有起承转合,包括最后的打点位置,停在哪里会更合适。
毒眸:《微暗之火》仍然是一部悬疑剧,但和大部分社会派悬疑一样,最终的凶手其实是有可猜测范围的。如果作案动机、作案手法和凶手都是可预测的,那么这个故事的悬疑感主要来自于哪里?
毛云飞:我觉得社会派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人为什么会成为罪犯?比如说徐毅,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家暴的男人?其实是在杀死了胡立帆之后,他的性格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内心活动可能是,“我的痛苦是因南雅而起,她为什么还不爱我?”当然,他自己也有很多缺点,可能是家庭环境带来的,但我不想把某个角色写成一个纯粹的坏人。
在做剧的时候,我希望在不同的点上给观众“放烟花”,尽可能地提供美的体验、高智商犯罪的严密性和爽感。比如在情感的部分,我就希望它有文学性,让观众感受到那种真挚,在悬疑性上,也想给观众带来“完全想不到”的感觉。
毒眸:观众对于悬疑的期待是有一些想象之外,但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
毛云飞:对,比如说反转。反转其实是要有节制的,因为在技术上其实很好实现,就是制造信息差,你不知道的事情,我现在告诉你,就实现了某种反转。但想达到“有效反转”实际上是很难的,要让人物动机和事件逻辑都符合,才是有效反转。而且这个跟悬疑剧的节奏感也有关系,我要在什么时候绽放烟花,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
商品与艺术
毒眸:《微暗之火》作为一部以爱情为核心的悬疑剧,爱情和悬疑的关系是什么?
毛云飞:我的愿望是以他俩为中心。就像我前面说的,爱情像一座灯塔,案件则是围绕这座灯塔的迷宫,迷宫里曲折离奇,但灯塔永远是亮着光的。所有的悬疑也好,案件发展也好,最终都是归于南雅和周洛的关系。
比如最初,他俩呈现给观众的关系是嫌疑人和目击证人,然后在案情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抽丝剥茧,两个人的关系也不断变化,谁是嫌疑人,谁是真正的凶手,谁为谁作证,谁又拯救了谁,这种变化本身就很有趣。
毒眸:另一组关系是这部剧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关系。《微暗之火》的艺术性是非常明显的,从镜头、画面、台词再到配乐,整体似乎是个看起来没那么商业的剧集产品。你对这一点有哪些思考?
毛云飞:说远一点,剧集当然具备商业属性,因为它和电影还不太一样,没法提供一段时间内的沉浸式观看的环境。但是我们希望通过每个细节的设计,以及对观众审美体验的思考,能让它不仅仅是一个商品,同时也是个艺术品。
毒眸:所以在剧集里面,其实艺术性和商业性是可以共存的?
毛云飞:我觉得可以。因为国外其实有很多剧集已经平衡得非常好,比如《冰血暴》《心灵猎人》《东城梦魇》等等,还有我很喜欢的《奥丽芙·基特里奇》,都是非常有文学性的作品。
国内也有很多优秀的剧集,比如刘和平老师写的《北平无战事》,还有去年的《漫长的季节》。故事本身仍然很精彩,但是讲故事的方式更精巧、更经得起观众反复琢磨。
毒眸:本质还是因为中国的剧集市场太大了,所以一方面很难做出让所有人都喜欢的作品,但反过来看,也意味着它可以容纳各种各样的剧集内容。
毛云飞:当然,我并不否认一部分剧集存在的必要性,但在我看来,哪怕是很小众的剧集,也有它的观众,同样是有影响力的。如果我们全部都倒向迎合市场的内容,去做极度商业化的、流水线一样的工业化产品,观众迟早会厌倦的,而且大众审美也会在更长的时间维度上被影响。
所以我个人希望自己的作品不仅仅是娱乐产品,也希望能带给观众一些美的体验、精神的抚慰,甚至是一点点思考。
毒眸:由于客观的市场环境,比如平台的选择、观众的选择,甚至舆论场的变化,都会给创新带来一些问题。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进行这种探索性质的创作呢?
毛云飞:我认为如果观众无法接受,那无非就是做得还不够好。但创作过程中当然有担忧,比如我们加入了大量诗歌的部分,电视台的观众能不能接受他们在里面读诗?作为编剧,我肯定会关注观众的反馈,我在看其他剧的时候也会看弹幕。
但我觉得这种关注不能变成迎合,因为任何创作都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喜欢,创作还是要忠于真实生活,忠于自我想要表达的内容。所以我更多地还是关心自己的作品本身给观众带来的情绪和体验,而不是关心那些可能产生的舆论。
接受观众的审判是必要的,但尝试同样也是必要的,不然大家都会越写越窄了。
毒眸:最后一个问题,《微暗之火》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毛云飞:要表达的有很多:人性的复杂和流动性,平庸之恶,情与法的挣扎,浪漫之爱。
要说最想表达的,“爱情,浪漫和美,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是真正能够救赎一个人灵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