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阅读时代,我为什么还要写长文

这是一篇我原本去年就想要写的文章——去年是我开公众号的十周年,想来谈谈这十年的心路,怎么从一个摄影博主变成了现在的长文博主。无奈去年年底事情太多,再加上手头上堆积着要写的稿子也太多,这篇文章始终没能排上日程。拖到今年“十周年”变成了“十一年”,也就渐渐丧失了想写的冲动……而今之所以又写了出来,是因为我最近正在写三月份去中东考察的游记。

这次中东考察获取到的信息量大到爆炸,目测内容可能要奔十几万字的体量。按照我一开始的想法,可以写完一个章节发一个章节;然而写了一个半章节之后我意识到——虽然这次的章节可以像《高加索列国志》那样按照不同国别来设置,但由于围绕着库尔德斯坦、两河流域这两个大主题,不同地区之间的呼应紧密、对比强烈,写后面经常要改前面……作为一个有着轻度完美主义强迫症的作者,我觉得最好还是先全部写完,然后进行整体修改润色调整结构,最后再一起发出来。

但如此一来,公众号势必要断更两个月甚至更久——我倒并不担心掉粉,只是一来太长时间不更新难免会有很多读者到后台发消息催更、甚至来打听我的下落;二来停更两个多月没收入我还是会有点压力的。所以我盘算着写中东游记的同时,不妨穿插着写些别的原本就打算要写的文章,隔几个星期来刷一下存在感。

肯定会有读者觉得:你这样花上几个月时间来写一篇文章,累不累啊?值不值得啊?这次我想要来谈谈的,正是关于我对写长文这件事的想法。

话说我这个公众号,是2013年注册的——微信发布于2011年,2013年整个中国智能手机普及率仅有百分之三四十,但当时几乎所有使用智能手机的人都有微信,微信用户突破了2亿。

老实说,我一开始有点不太习惯微信朋友圈的逻辑——你发的东西只有你的朋友能看到,你只能看到你朋友发的东西——这在社交媒体领域属于首创。不过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了这种逻辑——像我这种本来就对社交媒体不怎么热衷的人,定向分享可以过滤掉许多杂音。

鉴于微信朋友圈的这样一种私密性的逻辑,我在注册微信公众号的时候,从来没指望过它会是个具有传播力的平台。我之所以会在2013年就注册公众号,只因为我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要有个可供自己写字的平台——学生时代我在本子上写,2004年开始在MSN Space上写,没想到微软后来居然关闭了整个MSN业务;2010年前后我转去了网易博客,不料网易博客很快也不行了,于是我就转战公众号上去了。

2013年我刚刚注册公众号的时候,公众号连评论功能都没有,可谓简陋至极。但由于那时候的微信朋友圈还没有开通各种分享接口,很多平台的内容都转发不过来,而公众号最大的优势就是能直接分享到朋友圈,这刚好能满足我当时的诉求。

我彼时是个专门教摄影教后期的老师,所以我的公众号叫做“随水原创摄影教室”,主要用来分享一些后期修图的案例、摄影作品,有时也会发一些我的课程报名链接、外拍活动报名链接。公众号上的那些修图案例,我会保存为PDF格式,作为教学课件的附件拷给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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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年做摄影老师时候的名片模版,还把自己公众号和网易lofter的二维码印在上面

尽管我那会儿靠摄影相关的技能吃饭,但骨子里终究是个“文学青年”。关于我坎坷的从文之路,曾在《四十而立,归来仍是少年》中写过,这里就不赘述了。我虽然不喜欢社交,倒是挺热衷于表达——1995年到2011年这段时间用文字表达,2012年开始用摄影语言表达。表达的内容能被多少人看见,我似乎从来都不怎么在意,因为通过“表达”这一过程本身,我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梳理和成长。

在使用摄影语言表达的那段时期,我会下意识地抑制自己的文字表达。因为我有一个观点——摄影的本质是表达,一张表达充分的照片,任何文字的注解、说明都是多余的;既然摄影本身是一种语言,自然不需要再用另一种语言去画蛇添足。

但摄影语言就跟书法、绘画一样,需要相关的审美训练才能理解。早年我看不懂毕加索,也看不懂狂草,甚至看不懂许多得摄影大奖的照片……见到这类作品心里直嘀咕——这都啥玩意儿啊!欺世盗名吧?然而在参观了许多个博物馆、美术馆,看了几百本画册,无意中积累了大量审美训练之后,有一天我突然就开窍了——我靠,毕加索是真牛逼啊!他的作品一般人是真的画不出来!所以你如果不明白一幅画或者一张照片好在哪里,可能不是作品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就好像我在公众号最后发过的一组影集是在印度集中营里用手机拍摄的《集中营里的日与夜》,有些读者在留言里问——为啥要用黑白啊?为啥要裁成长条啊?我实在很难解释这些问题——因为这属于另外一种语言的范畴,懂的人不用跟他解释也能懂,不懂的人解释了还是不会懂

尽管那些年我潜心于摄影,然而从小到大用文字表达和记录的习惯,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摒弃的。我时常会技痒难耐,在公众号里写点自己对摄影对生活的理解,或是一些旅途中的故事。这些文字相当零散,大都是一时兴之所至,给自己生活和想法留下一点记录——现在回想起来,主要还是因为光靠摄影语言,满足不了我的表达欲,溢出了

人活在世界上,大抵存在“输入”和“输出”两种状态——“输入”指的是经历、体验、知识的摄取,这些经历、体验、知识在内心凝练之后,就会想要用各种方式将其“输出”——即表达出来。

不过,从“输入”到“输出”的中间步骤——凝练和转化——也是需要花功夫的,涉及到反思、整理、沉淀、自省。最典型的一种转化莫过于犯了错误之后吸取教训——假如没有犯错后的反思和自省,就会一次又一次犯同样的错误。而有些阅历非常丰富的人,“输入”很多却“输出”很少,则可能是因为缺乏凝练与转化的机会或能力。这个道理用孔子的话来讲叫做“学而不思则罔”——读了再多书、经历了再多人生,不进行消化也是枉然。

2012年到2019年期间,我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体验不同的人生,输入量极为可观。2018年底我跟我太太结婚,可算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活到36岁,人生大抵已过半,回顾自己的前半生,觉得有必要赶紧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免得等老了之后记忆模糊……于是便开启了《拉达克往事》系列的写作。

会选择把这个故事写在我的公众号上,仅仅是因为我手上恰好有这样一个平台,并没有想过要有多大的传播力和影响力。我2019年初开了《拉达克往事》这个坑之后没写几篇就断更了,因为我又跑出去长途旅行了……不过那时候我既无定期更新的压力,也无更新的动力——反正是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早写晚写都无所谓。

2020年的全球疫情对我而言可谓因祸得福,让我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将前些年的“输入”进行深度转化。假如没有疫情,我或许还会一直在路上步履不停,还是像从前那样有一搭没一搭不温不火地更新着“随水原创摄影教室”,前路无知己,天下不识君。

停下脚步之后,我除了续写《拉达克往事》之外,自然也有许多其他想要输出的内容。我在疫情前就已经许多次游历全印度,疫情定居印度期间,更是对印度这个国家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和想法。我将自己的印度阅历转化成了文字,一上手就是长文——一篇《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一万七千字,另一篇《印度想要赶上中国,究竟差了什么?》两万七千字(这篇在我自己的公众号上已经违规被删了,反倒是当时其他公众号转发的还能看到)。我动笔的时候没想到会写那么长,纯粹脑子里东西太多要一吐为快。对于如此长文的传播,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我太太更是直截了当地质疑——你写那么长,有人能看完吗

出乎意料的是,那么长的文章不但有人看,而且反响还相当不错——我最早的一批读者正是通过这两篇文章积累起来的。

这让我颇有些意外——互联网不是已经进入一个信息快餐化、碎片化、流量为王的时代了吗?我还以为人们都已经不看长文了。

我对当下网络资讯碎片化的趋势心知肚明,但我从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趋势,真正深度的知识还是需要通过系统化的阅读和学习获取。我既不愿迎合这种缺乏营养的快餐化、碎片化阅读,也没打算把流量当作唯一的追求目标……作为一个有着传统知识分子情怀的“文青”,我得承认我身上有一种旧式文人的迂腐和清高,我的道德准则和价值观体系在很多人看来无疑是过时的——在我的观念中,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追名逐利更重要的事情。

不客气地说,如今是互联网出现以来最堕落的时代,信息传播的效率越来越高,但有些人为了流量制造出大量肤浅、虚假、毫无底线的垃圾信息。在这些垃圾信息的轰炸下,许多人越来越难进行深度思考和有效学习,同时被那些未经验证的信息所误导。然而通过2020年初试啼声的那两篇文章,我发现即便在这样一个时代下,依然有许多人愿意读长文——这多亏了中文互联网的人口基数大,10亿用户里面,哪怕能够读长文的人千里挑一,也有一百万的潜在受众。

尽管我一开始写长文没想到能得到别人的认可,但得到认可无疑大大提升了我的积极性。

日语当中有个词叫做“Ikigai”,这个词结合了“生活”(生きる, ikiru)和“价值”(甲斐, gai),大意为“生活的意义”、“生活的目的”或“生命的价值”。在日本文化中,Ikigai可以指一个人在实现自我价值、发挥个人才能、对社会做出贡献、获得满足感等方面的平衡状态,被认为是一个人内在的动力和幸福感的来源。有人总结认为,假如你平时在做的事,既是你喜欢的,又是你擅长的,不但可以养活你,同时也被社会所需要——那么,就可以认为你实现了Ikigai。

我花了好些年,试图通过摄影实现Ikigai,始终不尽如人意——我既不太可能完全通过摄影养活自己,也没有感到干这个事儿有多被别人需要。反倒是公众号上长文的成功,让我突然觉得自己二十多年的笔耕不辍,似乎将量变积累成了质变,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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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要跟大家坦白一件事儿:作为一个对社交比较冷淡的旧式“文青”,我其实一直都不怎么热衷于跟读者互动。在前互联网时代,跟读者互动这种事情在除了读者见面会以外的场合压根儿不存在;可是现在,互动似乎成了网络博主的一项义务。老实说,这种义务给我造成很大的负担,尤其是微信公众号必须作者精选才能显示留言这种设置,在我看来非常反人类,我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去干的——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想扣押任何一条留言,而它又偏偏设置了100条的限制。

有人可能觉得我可以釜底抽薪不开留言——没用的,不开留言的话后台私信会爆掉,换汤不换药,互动是网络博主难以逃脱的宿命……

于是乎,我很快发现了写长文的另一个好处——可以帮我筛选出高质量的读者。假如非得互动的话,和高质量的读者互动至少能够轻松愉快一些。动辄上万的字数能直接劝退许多文化水平不高的读者,而喜欢看长文的读者,大概率平时都有读书的习惯,素质相对于那些短视频用户那真是高太多了。

于是,我开始倾向于把文章写长——不为别的,只为了设立门槛,对读者进行筛选,避免明珠暗投。

经过这几年持之以恒的筛选,可以明显感到订阅我公众号的读者平均素质有了大幅提升,而且读者里时不时就会冒出几个如雷贯耳的行业精英大佬。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把人拉过黑名单了,而我拉黑名单只有一个判定标准——是否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观点针锋相对没问题,我欢迎别人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来反驳我;但有些人没有观点只有情绪,一上来先问候你祖宗十八代,或者就是通过扣一堆帽子来否定你发言的资格……这种情绪化的读者在我公众号上已经越来越难见到。

相比之下,我有另一个同样做自媒体的朋友,他对许多事情的见解跟我还都蛮一致的。然而他在写跟我有着类似争议观点的文章时,所遭受的谩骂远比我多。我跟他分析下来,主要因为他是个财经号,专门教人理财,读者群偏世俗化,有些道理难免“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这就更加让我觉得设立门槛是对的。

另外,虽然我自己只在公众号上发文章,但常会有人把我的文章转发到微博上。我瞄过几眼微博用户群体的评论,只能说他们跟我的公众号读者群体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这些年几个大平台的编辑经常会来找我,希望我把文章同步更新到他们那里,也都被我拒绝了——你们自己搬运可以,但我不以我自己的名义发。说真的,我并不希望关注我的人太多,这年头互联网上几乎谁都逃不出“人红是非多”的铁律——在如此撕裂的时代,没有人能让所有人满意;我从前没想过今后也不会想要割韭菜,过多的关注对我来说反而会是一种负担。

我其实并不是天生就会写长文——读长文有门槛,写长文的门槛那就更高了。

说来惭愧,如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写了好几个十万字的系列,《拉达克往事》却还没有写完,一直被读者催更。我自己反思过这个问题,究其原因——我在开始写这个系列的时候,并不具备写好这个故事的笔力

开始专注于写长文之后,我发现长文不是谁都能驾驭的。2020年最初的两篇长文能够成功,是因为结构相对简单。我后来尝试写一些比较宏大叙事的题目——比如《南亚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漫谈》和《是什么让莫迪成为了莫迪?——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简史》等文章时,才意识到长文从来不是单纯地堆砌字数,给长文设置叙事线索和框架需要一种统筹大局的经验和能力,而这种能力无法通过写短文的积累获取,跟遣词造句完全是两码事儿。

我刚开始写长文的时候由于缺乏提前构建框架的意识,更多是一边写一边规划结构一边修改,动笔写之前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写成啥样;经过这几年的训练,我长文写起来越来越“胸有成竹”——我会先设计好整个架构以及各种叙事切入点,然后才开始动笔。比方说我去年写的《来回翻越了十几次喜马拉雅,我终于整明白了麦线》,表面上看起来是以麦线被河流切穿的几个地点为线索,但每个地点我都是从不同角度来写的,互相呼应引证将最后的结论引出;又比如前阵子的《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系列——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以地点为线索,但其实第一篇是杂记,第二篇是游记,第三篇是育儿经,各有侧重,避免了累牍连篇的流水账——线索的清晰、叙事角度的丰富多样,是让长文读着不费劲儿的关键

相比现在的得心应手,我在2019年刚开始写《拉达克往事》那会儿,还完全没意识到写长篇和写短篇的区别,结果一开始把框架搭得太大,没能做好一个恰当的取舍,以至于我后来在续写的时候有些骑虎难下。因此这个系列现在就像挤牙膏一样,只能在有时间的时候慢慢写一点。

写文章写得慢,也是我跟其他文字自媒体最大的区别。我不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写起稿子来常要大刀阔斧修改,在比较理想的环境下一个月通常也只能写四五万字。我看别的公众号动不动就是几千篇原创作品,我写到死恐怕也写不了几千篇——按照我一年五十万字的写作量,每年能写三四十篇左右,即便我像现在这样再写三十年、写到七十多岁也就一千来篇。

不过吧,我觉得我写到七十岁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但我很难想象那些日更自媒体能够再写三十年——因为写作归根结底是对自己的一种压榨,越是不留余地地压榨,越容易油尽灯枯

一件事情,想要长期持续地做下去,肯定得要能够从中获益——要么对身心有益,要么对钱包有益。我见过好些个原本年轻有为的自媒体同行,由于对自己过度压榨,搞得道德沦丧身心不健康。单枪匹马的自媒体保持极高的更新频率本质上是一件非常变态反人类的事情,因为除了个别天才之外,任何一个正常人能够持续输出的内容都是有限的。拼命压榨自己、逼着自己高频输出,写到后来要么只能组建团队,要么就越写越水——有个别我本来蛮欣赏的自媒体作者,为了保持日更,甚至走上了洗稿这样一条可悲可耻的道路。

在我看来,还是身心健康更重要一点。钱是赚不完的,身心的消耗度却是有限的,为了无限的金钱消耗自己有限的身心,显然得不偿失。无论是从前搞摄影还是现在写文章,我都警惕地为自己设置了一条“红线”——用爱好挣点钱可以,但决不能让挣钱毁掉爱好。所以我以前干的是摄影教学,而非成为商业摄影师,因为我知道假如让我天天去拍商业片,多半我就对摄影喜欢不起来了。

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卖故事的人——用当下流行的专业术语叫做“非虚构写作”。我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稀缺性,而我又刚好懂得如何把它讲述出来。迄今为止我已经写了很多自己的故事,而我依然有着丰富的故事储备,脑袋里有不少成形或不成形的写作计划,就算把我关在家里一年,我也不愁没东西可以写。

但是吧,我是一个习惯接着地气到处行走的人。上海每天码字带娃做饭的生活对我来说相当枯燥,好像自己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一样;只有时不时把自己丢到一片新鲜的土地,才会找到一种“活着”的感觉——套用一句比较俗的话来说,就是我需要通过旅行来给自己“充电”。旅行最重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旅途中收获当地相关的地理文化知识,更在于去了解当地人的生活状态与观念,去理解不同世界的存在逻辑与运行方式,进而让自己更通达、更包容。

老读者应该都知道我有一个原则——不写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行走得越多,越会发现通过书本、新闻等“间接经验”想象出来的世界,和直接经验感知到的世界有多不同。比方说前几天我在一个经常评论国际政治的博主关于中东局势的文章里读到一句话:“(伊朗政府)每年几十万里亚尔的发给老百姓赎买他们的同意权”——我刚从伊朗回来,不禁哑然失笑,伊朗消费都是以“亿”为单位的。眼下60多万里亚尔只值1美元,即便在我第一次去伊朗的2016年,1美元就已经可以兑换将近5万里亚尔了——这样的错误或许不影响文章本身的逻辑,但终究让人贻笑大方。这种现象用孔子话来讲那叫做“思而不学则殆”——别看有些自媒体天天高谈阔论,碰到啥国内国际新闻都能写个几千字评头论足;可是个人的认知和经验终究有限,把自己榨干了之后,自然只能成天纸上谈兵自以为是。像我这样写长文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压榨,但我涉及的主题少、压榨的速度慢,而且我很注重“收支平衡”,从未停下过脚步、从未把自己禁锢在间接经验想象出来的世界里。

当人长期习惯了闭门造车、通过“间接经验”了解世界,会以为世界就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样子。我不是闭门造不出车,只是那样造出来的车,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因为我看过世界真实的模样,那个世界跟我们的想象以及他人的描述都很不一样。时常放下笔,走出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去看看真实世界的模样,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是一个表达者最基本的素养。因此,像我这样有了家庭之后,依然能够借着“考察工作”的名义隔三差五抛妻弃子出去浪;能够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受体制的束缚,没有“截稿日”的压力,同时还能养家糊口……

可以说,我已经通过写长文,实现了我的Ikigai。这样的生活状态不仅让我自己很知足,也让别人很羡慕。

我认识一个朋友,她的经历故事远比我更为传奇曲折,而且她也有着一定的文字功底。她看到我能够通过讲自己的故事养家糊口,想把自己的故事也讲出来,于是来征求我的意见。一开始,她想做视频号,用照片配合她的讲解。我力劝她先用文字写下来,有了文字稿的基础,以后就算做视频也能方便很多。而且视频有其局限性:一来视频的信息密度太低,很难去讲述一个跨度16年、颇为曲折的故事;二来现在做视频实在太卷,什么人都想掺一脚,你靠单枪匹马想要杀出重围太难了。

她听了我的劝,花了一个多月写了一篇三万多字图文并茂的长文,让我帮她看看。我直言不讳地说她写得还不够深刻,展开得也不够,阅读的时候缺乏代入感,毕竟这是一个跨度长达16年的故事,平均每年难道还分不到两千字嘛……她表示自己也有同感,觉得三万字只是一个简略版,可她顾虑的是,假如前期投入得太多,最后却没能产生预期的收益,岂不白忙活一场?所以她的想法是:先搞个简略版投石问路,假如反响好的话,再详细展开……(她目前正尝试把自己的故事连载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有兴趣的可以去搜一下“汉藏奇缘”)

她的这种想法,或许代表了很多人——无论做什么,都希望有立竿见影的回报。我记得二十年前我天天趴在电脑跟前写博客,我妈经常带着讽刺的口气来问我:“你写这些东西有钱伐啦?”我对此当然也能够理解,毕竟很多人都是等着米下锅的。

我只是觉得,假如我当初也抱着这样一种功利心写公众号,大概率不会得到目前这般程度的认可。我一开始写《拉达克往事》以及其他一些长文,没想要成名成家,也没想通过写文章挣快钱,只是单纯地想要把一件事做好、把一篇文章写好——做好一件事的成就感,以及这个过程中的学习成长,就是对自己最好的回报。人固然也需要物质回报,但不能把物质回报当作一切,因为那会势必将导致精力的分散、道德的妥协、初心的背离。

回想自己的“初心”,我对名利的淡泊或是天性使然,而我对回报的耐心似乎可以追溯到我搞摄影的那段时期。

我在搞摄影的那段时间,养成了一种看远期的思维方式。照片这个东西,由于其“档案”的属性,会随着时间升值——像酿酒一样,放得越久越值钱;一张几十年前貌不惊人的照片,现在再看就会觉得很珍贵。因此我在拍照片、管理照片的时候,会考虑其远期价值——等二三十年后我再回过头看这张照片,它的价值有多少。在这样一种思维方式下,你就会发现你现在不辞辛劳拍的日出日落大山大水花花草草之类的风光静物,远期价值其实很低;反而对生活、亲友、人文景观的记录,在未来的价值会非常高。我以前经常开玩笑说,我老了以后就指着我的照片图库给我养老了,希望这些人文纪实的照片放个二三十年后能够“价值不菲”。

将这样一种远期价值的思维方式代入到写作中,我就会要求自己写的东西拥有比较强的生命力,哪怕在五年十年之后再看,依然能够具有某些现实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蹭热点——热点的生命力不超过十天半个月;但我会愿意投入长达数个月的时间,去写一篇深度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长篇专题。

快餐化时代最坏的一个影响在于——类似于短视频这种让人迅速分泌多巴胺的“即时犒赏”机制,看起来快频高效,事实上正在摧毁传统的价值观;许多人变得短视、急功近利,无法忍受长周期的投入,甚至不再愿意写作与阅读——阅读的快感哪里比得上10秒一刷的短视频!而写作就更麻烦了,从古至今,文字创作的回报周期都非常长——首先,你需要花许多年来训练自己的文字功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几乎没有捷径可走;其次,过去的传播渠道有限,变现渠道更是只有投稿和出版两条途径,将自己写的文字变成印刷体的门槛相当高。运气不好就会像曹雪芹那样,写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好的小说,晚年却在穷困潦倒中病逝。

所以在我看来,相比过去“写作-投稿-出版”这样的长周期,如今我花几个月就能完成一个专题,然后发表在公众号平台上马上可以获得回报,已经算是高效率短周期了。可现在这样一个堕落的时代,很多人连短短几个月的投入周期都觉得无法忍受,如何能够沉下心做出有价值的东西来呢?

我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未必由市场说了算,而应该是时间说了算。因此可以这样总结我的“初心”——无论是摄影、写作,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种“初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说是一种极大的“野心”,因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有另一个大家更为耳熟能详的名字,俗称“经典”。

但市场并不青睐“经典”——谁知道你能不能成为经典,市场可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来验证。市场追求的是“短频快”,因而坊间流传着三条所谓的微信营销公众号“必死定律”——

第一,不能写连载,因为受众都习惯了碎片化阅读,不会去追连载系列,所以连载必死。

第二,不能写长文,有所谓“三千字断头台”之说,超过三千字别人就看不下去了,所以长文必死。

第三,必须要蹭热点,尤其是要蹭着时政、国际新闻、两性这类热点话题才能获得最多的流量,所以不蹭流量必死。

我为了写一点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东西,因此几乎把每一条“禁忌”都犯了……不过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个营销号,所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忘初心”这几个字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然而当权力和影响力越来越大、与利益的捆绑越来越深,“初心”这个东西往往难以为继——我很欣慰自己尚未背离初心,更欣慰这样的初心能被许多人所认可。

为了回报读者的认可,我公众号上没有广告,同时也会尽可能保持免费阅读。假如我的公众号设置付费阅读,那只会是两种情况——一是可能因为家里碰到一些突然要花钱的情况,手头拮据;二是可能由于文章内有敏感内容,而设置付费只要过审发了出来就不会被删(关于这点我已经测试过了,付费保平安)。倒不是说我跟钱过不去,只是我觉得初心比钱更宝贵。

也或许正因为始终能够忠于自己的初心,我这个人一旦决定开始做一件事就可以持之以恒地做下去——我健身至今24年,摄影至今18年,写作至今29年,公众号至今11年。

公众号的黄金时期据说是在2016年前后,我虽然那时候在公众号上了,但从未感受到过公众号的“红利”。这几年随着短视频的爆发,唱衰公众号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少人觉得公众号平台已是昨日黄花,有几个相熟的自媒体同行都转去了下沉市场的视频赛道。我几乎每篇公众号文章评论区里都会有读者留言,劝我去做视频,或者将文字进行视频化。

对此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回复各位——我还是会继续写我的长文,而且永远不会做视频。理由有以下几点:

第一,我没有精力另外做视频,视频通常是需要团队来做的。我光是写稿都来不及写,为何要把已经不够用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一个我完全不熟悉也不擅长的领域?就算我组建团队,我凭什么觉得做视频的收益能够覆盖团队的开销?

第二,我并不担心微信公众号这一平台在可预见的未来会被关闭。微信这个软件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微信你在中国寸步难行——其他任何即时通讯软件都不具备这种不可替代的特性,其他任何平台都远远无法企及微信的用户数量。谁都不敢断言那些眼下大热的知乎、抖音、小红书会不会哪天就被替代,但微信被替代的可能性至少可以说是所有软件当中最小的。

第三,坦白说,在我看来下沉市场的视频用户太低端,他们不是我的受众。我观察到一个现象:最爱刷视频的群体就是农民工兄弟。傍晚路过下班的工地门口,总能看到一堆农民工兄弟蹲在路边刷视频……我这里没有歧视的意思,但我实在没法儿指望他们成为我的受众。作为一个迂腐的老文青,我打心眼儿里反感网络视频这玩意儿——不仅信息密度低、内容质量差,而且还粗制滥造。视频无论在信息容量还是检索便利性上,其实都远远比不上图文并茂的形式。举例来说,我假如要寻找指导安装电脑系统的信息,图文的操作示意显然要简洁明了得多,我可以很容易找到我最需要了解的那个步骤;而视频的话,我还得快进暂停一帧帧去找我的步骤和提示。

我跟几个同样反感短视频的朋友时常感叹:我们这一代人不管怎么说都是看着BBC、NHK、央视那些制作精良的纪录片长大的——正儿八经的纪录片、电影,哪个不比网络视频高品质有营养?相比之下现在的网红博主能把普通话说标准的都没几个,他们做的视频大部分甚至都算不上“快餐”,只能说是糟糠猪食。在这个集体堕落的时代,喜欢吃猪食的人多,并不代表我也要去制作更多的猪食喂给这些人吃

第四,所有人都一窝蜂涌去做视频,视频市场早已成了一片红海;相比之下,用心写文字的人越来越少,好的文字必然物以稀为贵,我更应该坚守文字阵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随着现在专注文字的自媒体越来越少,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向我表示——非常高兴在现在这样一种世风日下的大环境,有像我这样的人依然还在写长文。诚然,文字作品的黄金时代或已终结,但文字的生命力依然旺盛。且不说终究有许多咽不下猪食的人,文字独有的表达维度,也是视频的单一视觉维度所无法企及的。只消看看那些原著改编的影视作品就知道了——即便数百人的团队花费亿万经费制作出来的影视作品,都无法呈现出原著作者单枪匹马创作出来的文字作品的精髓

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是——大家都涌向下沉市场的今天,越是高端的产品就会越稀缺。这个“高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不是说会员年费收得越贵就越高端,高端产品至少要有两个特征——一是与众不同的差异化定位,二是难以复制的核心竞争力。只要能够满足这两点,再高的门槛都能吸引来对应的客户。虽然我并不打算走市场化路线,但我认为我写的长文本质上是一种“高端文化产品”:长文本身就是一种“差异化定位”,而我的核心竞争力源于两方面,一是我具有戏剧性和稀缺性的个人经历,二是我这几年训练出来的驾驭长文的笔力。

正如同昂贵的高端奢侈品你如果买不起,这不是奢侈品的缺点,而是你的缺点;我的文章你如果觉得太长读不完,这也不是文章的缺点,而是你的缺点——这些都属于“高端产品”的必要门槛,前者需要你付出金钱,后者需要你付出时间。

最后,能够读到这里的,想必都是消费得起“高端文化产品”的高端用户。我想说——

很高兴彼此的遇见,感谢各位愿意花费宝贵的时间读完我这些絮絮叨叨的碎碎念,陪伴着我在这个堕落的大时代逆行向前,让我的坚持变得更有意义。

愿下一个十年,这个公众号一直在,我一直在,你也一直在。

站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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