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遍体鳞伤的汉文化

但凡古老的行星、都是遍体鳞伤的,好在有个月球屏障,为地球吸引火力,保得地球避免了绝大多数撞击。人也如此,但凡高寿、病历必厚,因为外来侵袭无所不在。同样地,文化历史越长,受到的外来文化冲击就越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汉文化的伤痕累累也许是个特例,因为其它文化受伤并不多,许多文化一次伤害就寿终正寝了。但也因为是特例,因而汉文化之伤就难以说得清楚。

 

▲胡人汉化vs汉人胡化

文化都是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无非是影响、渗透的层面和角度不同而已。

几千年来,胡汉也是相互影响和渗透的,许多民族被汉化了,如乱华的五胡。但是,自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汉人就不断被胡化,汉人的饮食、服饰、习俗早已面目全非了。

但是,为什么总让人感觉不到汉人胡化,而胡人汉化则特征明显?个人以为,关键因素在于:胡人汉化在神、汉人胡化在形。汉化在神是指文化的灵魂、内容、本质改变了,胡化在形是指改变的只是形象、形式、现象,没有伤筋动骨,只是妆容打扮改了。简单说就是,胡人汉化在思想、汉人胡化在习俗。

汉文化对其他文化影响较大的,个人以为主要有两点:

其一,汉文化不是宗教文化、而是社会文化,即以人为本,而不是宗教文化的以神为本。简单说,宗教文化下,人的灵魂寄托于神灵,所以人必须虔诚地信仰;汉文化是社会文化,人的灵魂安在自己心里,困难时是求助社会、而非求助神灵,比如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因而,历史上许多民族彻底汉化了,但也有的民族是“半汉化”、或者说“内汉化”,看表面形式上保持着独立、完整的文化体系、甚至语言文字,但深入了解,他们没有了宗教信仰,就像汉人一样,神灵不再是灵魂的主宰,而是生活的工具,有事则求、不灵滚蛋。比如,满清控制了许多周边的民族,信仰萨满教之类的原始宗教,康熙为教化计,引入相对先进的黄教推广、试图普及,不料有的民族不以为然。并非黄教不够先进、缺乏吸引力,而是这些民族与汉人接触交流已深,没有了宗教信仰,什么宗教都难以被普遍接受了,只是他们自己可能都没能意识到,比如曾入主过中原的蒙古族。顺便一说,入主过中原的周边游牧民族中,秦朝秦人、隋唐鲜卑人、宋朝突厥人,都在入主前已基本汉化,元朝蒙古人入主后内汉化,清朝满人则在入主后基本汉化,倒是周朝的周人引领了汉文化的成熟。

其二,中国有儒家伦理道德,作为超越宗教信仰的社会规范,是宗教文化所缺乏的。教徒内部可以通过共同的教义规范人际关系,但在不同宗教徒之间,以什么作为共同认可的行为规范,就是千古难题。因此,因长时间的磨合,中国的各民族不论有何宗教信仰,一般普遍接受儒家伦理作为共同的行为规范,以此保障民族间和谐稳定。比如,本人曾有个朋友兼邻居,家里群英荟萃,汇集了三大宗教,其父母笃信佛教、两个姑姑都是修女、老公家人则是穆斯林。但是,彼此却能和谐共处、相安无事,只不过聚餐时都用清真食品,并没有其它特别之处。根本原因在于,各种文化特征仅体现在各自卧室,客厅里统一遵循儒家道德规范。实际上,东亚地区,不论东北亚还是东南亚,不论何民族、何宗教,因深受汉文化影响,一般都愿意将儒家伦理作为共同的行为规范,以此淡化民族和宗教冲突。顺便一说,西方也想引入中国经验、依葫芦画瓢,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超越宗教的社会规范,因而收效甚微,毕竟文化冲突不是政治和法律可以解决的。

所以说,汉化并非什么都变成与汉人一致,要求别人抛弃各自文化、与自己保持一致,这是宗教文化、尤其是一神教文化的原始粗暴。

作为文化的内核,抛弃宗教信仰、或以超越宗教的儒家伦理作为共同的社会行为规范,也都是一种隐形汉化。

至于说文化的外壳,汉人被胡化就多不胜数,即便是有的传统节日,也很难说清来源,比如端午节,楚人开始过节时还没有汉化,端午节到底是楚人节、还是汉人节,现在妥妥的汉人节日,是因为楚人汉化已久、无人争议。

至于外来宗教,从唐朝时佛教无神化的禅宗,到现在没有耶稣的无神化基督教圣诞节,宗教内核已被置换为以平安果互祝平安而成世俗节日,都是汉化的结果。也许一百年后,上帝、耶稣、真主之类的外来宗教神灵,也会加入如来、观音、财神等的行列,成为中国的世俗神灵。

 

▲汉文化经受过四次冲击

日本著名汉学家内藤湖南认为,中国文化无以伦比,但也有个问题,时间一长就会僵化、甚至腐化,因而需要几百年来一次野蛮文化的冲击,才能重焕青春、再展活力。对此,本人深以为然。

几千年来,汉文化就不断地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只不过多是皮肉之伤。但是,四次游牧民族入主中原,虽然都完成汉化,但也反向作用、冲击并改变了汉文化。比如,周朝弃神打破了精神封闭、秦朝统一打破了政治封闭、唐朝开放打破了文化封闭、清朝广纳打破了疆域封闭,都是对汉文化伤筋动骨的影响,但也提升了汉文化。

 

☯周朝的弃神尊人

游牧文化对汉文化的第一次重大冲击是在周朝。游牧出身的周人虽深受汉人影响,但却让汉人不换思想、就换脑袋。

汉文化基于两大基石,文王的自然哲学、周公的人文主义。这两大基石的源头虽属汉文化,但基石都是周人所创,并强迫汉人接受。

商朝时,汉文化还是宗教文化,凡大事必占卜、请示神意,周文王设密室私卜,已犯商人僭越之罪,是要灭族的。弱小的周人,要与强大的商人拼神,显然是不现实的。怎么办?周文王的绝招是灭神,拼不过就灭,于是著《周易》。

有人用《周易》打卦算命,也有人深受启发、加以发挥,比如后世诸子百家的思想,其实就是在不同层面、不同角度对《周易》的诠释,因而《周易》被后世称为“百经之宗”。简单地说,《周易》就是人类自然哲学的启始,基于太极八卦,将自然规律总结抽象为六十四种类型的规律,可由人推演事物的发展趋势,而不必向神请示。

《周易》对人类文化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无神论:

其一,决定事物发展的,不是神灵、而是自然规律。

其二,自然规律并非神创、也非神能改变。

其三,结论就是“神灵无用论”。

既然神灵无用、有用的当然就是人,周公的绝招就是拼“德”,人德比神意管用,即能保国泰民安的不是“以神为本”、而是“以人为本”,这就是周公的“人文主义”。

因此,文王“神灵无用”的“自然哲学”、与周公“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成为汉文化的基石,使得汉文化从宗教文化升级为社会文化。

顺便一说,《周易》是否姬昌著作并不重要,但主编无疑;是否姬昌亲笔也不重要,《庄子》、《管子》大部份内容也是后人总结,至圣先师根本不写书,记录孔子思想的《论语》,就是后人整理的“孔子语录集”。

 

☯秦朝的主权统一

游牧文化对汉文化的第二次重大冲击是在秦朝。老秦人虽已被商鞅、李斯等汉人汉化了,但在汉化的过程中,老秦人的汉文化也产生了变异,与中原汉人大相径庭了。结果是,老秦人打破了汉人的贵族观念,解决了汉人部落权力封闭的问题,实现了国家主权的统一。

周公将神主变为民主,但主权仍是私权,仍掌握在部落贵族手中,就像现在的欧美,无非是土地贵族变成了资本贵族。

老秦人本来是西域游牧民族,以养马著称于世,被山东六国所鄙视,认为他们是野蛮人、没文化。老秦人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主动地、积极的汉化,提供各种优惠条件,请山东五国的文人到秦国教化百姓;招揽山东五国的流民,到秦国开垦土地,向老秦人传播先进的农耕技术。

在上下双管齐下之后,老秦人很快就汉化了。但问题是汉文化并不是老秦人的原创文化,所以他们仍然保留了很多野蛮之气,他们认为山东五国主权属于私权、又各自为政,不能容忍。

因此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把各地诸侯的主权收归国有,统一了主权,从此主权属于公权的思想,就成为了汉人的共识,贵族也因此而开始逐渐退出政治领域。

想起“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老秦人以残暴的霹雳手段,让汉人深刻体会并实践了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政府而非部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员而非贵族)”,使得中国的政治得以修成正果。

 

☯唐朝的文化开放

游牧文化对汉文化的第三次重大冲击是在隋唐,其源头在于北魏孝文帝的汉化运动。

北魏是鲜卑人的游牧政权,鲜卑人文化偏弱,因此当接触到汉文化,就主动地、强制性全民汉化。但同样的,汉文化并非鲜卑人的原创文化,所以他们也不排斥其他文化,只要是有利的,什么都学。

比如佛教,鲜卑人文化比较落后,那时还没有进入宗教文化时期,还处于图腾文化时期,因此他们对宗教文化就觉得非常新鲜。对他们来说,直接从图腾文化一步跨越到社会文化,跨度太大、难以消化,因此他们热衷于宗教。那时候还没有伊斯兰教,在中国各种属于基督教的文化,比如景教、拜火教什么的,比较原始幼稚,当然不入法眼。

那时,道教也还处于萌芽时期,还未成型,因此成熟的宗教只有一种,就是西来的佛教,因而鲜卑人痴迷佛教,比如大同云冈石窟,就是他们的宗教寄托。隋唐建立以后,作为汉化了的鲜卑人,隋唐皇室仍保留了对宗教、对佛教的痴迷,因此佛教兴盛于唐朝,比如洛阳龙门石窟。同时,北魏起也是上行下效,许多汉人也跟着起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虽多有夸张,但也反映了南北朝佛教的主要特点“北造像,南造寺”。

在中国,宗教的起死回生,个人以为并非坏事。因为没有宗教,虽然能够保证自己掌握命运,更好地回归自然本性,但也导致人的灵气因过于现实而受桎梏,图腾也罢、宗教也罢,人类精神寄托的需求,终究暂时无法全盘否定,人文为体、宗教为用,倒也相得益彰。

同时,周公制礼作乐,其艺术仍处于宗教文化阶段,不论音乐还是舞蹈,都是祭祀礼仪,并非大众娱乐、精神享受。唐王室积极引入西域世俗的音乐舞蹈,也促进了汉人音乐舞蹈的世俗化,使得艺术从贵族祭祀、彰显身份的礼仪,世俗化为民间的娱乐,也使得书法、绘画、音乐、舞蹈等形式从政治的附着物,独立成为基于庄子哲学的艺术。

所以,有人认为中国艺术始于敦煌,并非偏执观念,因为从此,中国艺术从教化的工具,被改造成为了精神文明。

 

☯清朝的疆域意识

游牧文化对汉文化的第四次重大冲击是在清朝。同样是外族入主中原,和前几次不一样,老秦人和鲜卑人是先汉化、后入主,而满人是先入主、后汉化,因此满人带来了汉人所没有的对土地的概念。过去,汉人对土地的认识是,能种粮食的才叫土地、才需要;而满人认为能养马的也都是土地,这种观念逐渐影响了汉人,使得汉人改变了过去对土地的狭隘认识,只要能带来利益的都是土地、都是领土、都是疆域。

过去农耕区和游牧区之间的商品交换是外循环、是国际贸易。清朝时期,汉人接受了满人对土地的理解,农耕业和游牧业之间的互通有无变成了内循环,因此北方和西南的游牧区也被汉人普遍视为自己的领土。以至于清末,当孙中山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有许多人是积极拥护的,他们中很多人的理解很简单,就是把外族通通赶走,恢复明朝时的汉地十八省,也就是中国只要农耕区、不要游牧区。幸而袁世凯提出的“五族共和”深得人心,五族共和说穿了,意思就是,凡大清所及皆我中华领土,不论它是农耕区、游牧区,还是沙漠戈壁,都是中国的领土;并且,疆域所及皆我中华民众,汉文化中,几千年的“华夷之别”因而也画上了句号。之所以这种观念占据上风,压倒了恢复中华的狭隘观念,根本原因就在于这第四次冲击改变了汉人对土地的理解。

 

▲汉文化的缺陷

人无完人,都有肚脐眼,文化也是如此,完美只在神话中存在。

 

☯尚未能彻底解决文化封闭性的问题

汉文化其实是很封闭的,至少早期如此。汉文化是在历史上受过秦、唐两次来自外族的重大冲击以后,才逐渐开放包容。

有的人认为,文化天然具有拓展性,这显然很有问题。实际上,人类的任何文化、任何思想模型都与真理无缘、而是精神需要。文化之所以能够成为有效维护民族生存的支撑和保护体系,是因为文化构成了一个自洽的封闭结构系统,人们在其笼罩下而获得安宁。因此,文化天然不具有拓展性,反而具有屏蔽性。

文化只有在对撞和交流的过程中才会拓展。比如,匈奴骑兵的攻击,汉人被迫胡服骑射之后,汉人明白了服饰并非神圣不可改变;五胡乱华,使得游牧的马扎,变成了汉人的太师椅,小小的胡床也变大了,让汉人的席变成了床;张骞带回的不明粮种,促进了北方迅速用好吃的小麦,替代了难咽的粟黍。

封闭性并非汉文化特有,实际上汉文化是最开放包容的文化,只不过,汉文化仍未能改变文化基因里的封闭性,突破这种文化的先天属性。

 

☯理学对儒学的偷梁换柱

宋朝的程朱理学,对儒学偷梁换柱,将孔孟荀儒学的哲学基础道家唯物论,更换为唯心论哲学,使得程朱理学僵化、神化、宗教化,虽然成为西方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的源头,但却使汉文化大倒退。

元朝蒙人入主中原后,理学成为官学,悄悄地将儒学伦理更换成理学伦理,从而强化了汉人的精神束缚,成为汉人的精神枷锁,以实现对汉人的控制。比如,将儒学孝敬主动的“敬”,变成了孝顺被迫的“顺”,搞出反人性的“二十四孝”,被鲁迅怒批为“吃人的礼教”。

麻烦的是,经满清长期教化,使得许多人误以为理学是儒学的升级版,理学的黑锅让儒学背着。这也是洋人与狗攻击、抹黑儒学的套路,将理学的阴暗面描述成儒学的罪恶。

因此,是时候正本清源了,个人以为应该重新整理“四书五经”,恢复孔孟荀儒学的本来面目,作为中国社会规范的根基。

 

☯过于强调实用

程朱理学过度强调学以致用,无用则不学,使得明清时,引领几千年的科学思想和科学实践悄然隐退,导致科学被西方反超。

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是非准则”固然重要,但如何评判是非,却是千古难题,“天下皆贼即天下无贼”本就是一种常态,比如零元购的美国社会,就是“存在即合理”。因此,理学无用不学的思想,不利于理性探索科学,因为人非神仙,谁能保证今天无用的知识,明天也无用,谁知道天打雷劈、避之不及的害人精雷电,却产生了电力、电子这些个现代文明的技术基础。

 

☯过于追求稳定

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尽管许多事必须矫枉过正才能解决。人非圣贤、总会躁动,“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南宋·朱熹)

一潭死水难养活鱼,社会僵化也不利于发展进步,汉文化过于严肃理性,所以总需要外来野蛮文化冲击翻动,才能恢复活力。个人希望,将来汉文化能够创造出自身保持活力的机制,以调和阴阳,就像两口子,始终保持某种动态平衡为上佳,不吵不闹难做夫妻。

因而,能否适当引入一些外来文化的非宗教内容,以保持文化活力,或许也是一条途径。比如西方人的探险精神,中国人就比较缺乏,培育探险意识,也就是强化探索意识、创新意识,毕竟,原始的冲动正是活力之所系。

 

▲中国宗教的挣扎

对于曾经历过一千五百年漫长宗教文化时期的汉文化来说,宗教是很幼稚的文化现象。但对其他民族就大不一样了。

汉文化虽是社会文化,没有宗教成分,但在中国,各种宗教却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本土宗教就有巫教和道教,外来宗教则有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的许多宗派。

各种宗教、各显神通,起起伏伏、盛盛衰衰。

 

☯宗教的兴衰

佛教在两汉之际缓慢地传入中国,与道教一并兴盛于北魏至隋唐。

除佛道两教之外,其他宗教在中国仅流传于民间,时兴时落、自生自灭,官方并不干预。而道教尤其是佛教,则是成也朝廷、衰也朝廷。

佛教兴盛源于北魏朝廷尊崇,因为鲜卑人没有文化,对他们而言,佛教是一片崭新的精神家园,于是将佛教尊为国教。

鲜卑人入主中原后,隋唐王室虽已汉化,但时日不久,没有宗教意识的汉文化尚未植入其基因,仍需度过宗教文化之关,因而遵祖训尊佛。

但是,与基于道家哲学的道教相比,缺乏哲学底蕴的佛教就难入汉人权贵法眼,借由隋唐王室急于与汉人套近乎,比如唐太宗就公开宣称他们李家是老子李耳的后裔,挟制皇室尊道抑佛也就顺理成章了。

佛教也忘乎所以、挟尊自傲,所谓自作孽。因佛教徒不担税赋、不服兵役,其无君、无父、无子的外来思想,与汉文化抵触,并且数量暴涨、成为国家癌肿,因而招致“三武一宗”灭佛,强令信徒还俗,恢复赋税徭役,只保留少量寺庙、僧尼,以满足信众需要。

从此,包括佛教、道教在内的所有宗教,都退出了国家层面、更退出文化层面,纯粹就是个人爱好了,哪怕是皇帝信教,也只是个人行为。

因而,在秉持无神论的汉文化区,如何生存并能发展,就成为佛教的一个重大课题。得以存活的净土宗、禅宗两支,各有绝招。净土宗主攻底层,淡化理论、无需特别修行,以至简化到只需念叨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密咒,即能得到佛祖保佑,因而深受文化不高的底层民众喜爱。禅宗则走上层路线,绝招是淡化宗教色彩,华丽转身为人生哲学,以缓解官场不得志的士大夫的精神压抑。得益于演化成老庄哲学的一个分支,汉化了的禅宗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并传至东北亚、以至走向世界。

顺便一说,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以说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佛学化的庄子。禅宗实际上是一种人生哲学,只是披件宗教外衣而已,因为“三无(无神、无矩、无归)”是它的关键特征。禅宗认为人人皆可成佛,但佛不是神,而是觉悟的人、一种另类的人,因而没有超自然的神灵;禅宗没有清规戒律,修行者该干嘛干嘛,该吃吃、该睡睡、该结婚结婚、该生子生子,没有宗教信仰,更不需要虔诚;禅宗没有佛教的六界轮回,也没有净土,也就是没有天堂或地狱,当然也就没有前世和来生。因此,修禅和信仰佛教是两回事,修禅不等于信教,当然也有修禅者同时也信教,那是另一回事。因而修禅与其他宗教没有教义冲突,得以流传欧美。

道教也是如此,更何况其他种种宗教,统统都退缩到民间个人层面。汉文化至宋朝成熟后,重新回归自然文化本来面目,宗教不再是精神支柱,而是个人的一点小小的爱好,顶多就是某种精神寄托,比如看破红尘者的一种栖息之地,以此了却残身,成为生活的归宿、而不是灵魂的寄托。

 

☯禅宗•文化进化的样本

美国有部喜剧片《人面兽心》,讲述警官学校的学生马文,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几乎丧生,但因在他身体里移植了动物的器官而获救。重返人类文明社会后,他发现自己体内的兽性开始蠢蠢欲动,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古怪:赤身裸体在狗窝里睡觉、和狗争抢飞盘、撩起大腿舔自己、甚至四肢着地的奔跑,不过他体内的海豚基因让他成功地救起了一名落水儿童,博得大家一片掌声。

时年57岁的杨孟勇,换上了一颗26岁的心脏,成为中国最年长的换心人。之后便性情大变,比如,顿顿养生餐的他,居然爱上了小孩子吃的零食;老年衫也不穿了,天天鼓捣儿子的衣服,成了大爷圈的时尚标杆;更稀奇的是,之前的老杨,几乎天天和妻子吵架,换心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对妻子恩爱有加,老两口愈发和睦。以至于很多人都和老杨开玩笑:难不成,你被鬼附身了?

据报道,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心胸外科,有过一个病例:男孩换心脏,学渣秒变学霸。据《英国每日邮报》报道,美国亚利桑那州大学著名心理学教授盖里·希瓦兹经过20多年调查研究发现,人类的心脏也许有某种“思考和记忆功能”,这正是许多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突然性格大变、“继承”了心脏捐赠者性格的原因。据统计,每10例接受换心手术的病人中,就有1人会出现性格改变现象。

因而个人以为,也许人体的两个器官共同承载着人的精神,心脏承载着人的客观意识,比如灵魂,以及人的性格、习惯、感知等;而大脑则承载着人的主观意识,比如思想、道德、知识、记忆等。

而禅宗作为去神化的宗教文化,揭示了汉文化怎样从有神到无神的过程和机理。

周公去神使得中国人的大脑换了,但心脏没换,内心深处仍深藏着“灵魂何依”的焦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说的是男人无家、则无责任心,“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的是女人无家、则内心难安。

这也许就是两晋、隋唐时期宗教死灰复燃的重要原因,因为中国人的心脏还没有换。禅宗的产生,完成了中国人的心脏置换,也形成了汉文化周易、禅宗双引擎的格局。

外事不决修周易、内事不决习禅宗,周易管脑、禅宗管心,或者说,周易修脑、禅宗修心。

其实,在汉文化里,禅宗早已不是宗教,而是“润物细无声”了。

且不说禅宗六祖惠能的《菩提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南北朝·契此(就是布袋和尚)的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以退为进。

唐·白居易的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的笑口常开。

本人最喜欢王维的《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癌症晚期,又当如何。

心随境迁、随意而安、其中三昧、大千世界、返本还原,这些成语或藏禅意、或本就禅意。当然,也有禅易结合的,如谋事在人(周易)、成事在天(禅意)。

一众僧俗,早已将禅意融入汉文化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中国人还需要专门修禅吗?

历史就是最好的武功秘籍、文化就是最强的祖传秘方。

中国有神人、人神,就是没有神,神人是指禀赋异于常人、人神是指贡献异于常人。

因理论和实践的不同理念,佛教产生了众多的宗派,不论北传的大乘佛教、还是南传的小乘佛教,以至汉传的其它宗派,都是有神的、而且是多神,哪怕是将修行极简至只需念诵“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句咒语即可的密宗,咒语也是念给神听的,毕竟没有神就不成其为宗教。

但是,唯有禅宗没有神,佛不是神、而是人,是觉悟的人,可能是圣人、贤人、神人,总之是人。

其一,无神。神变成人,高不可及的神,人只能顶礼膜拜、只能遥望祈盼;觉悟的人,却可近观,成为学习的榜样、奋斗的目标。因而佛教变成禅宗、宗教文化变成社会文化。

其二,无矩。没有了虔诚信仰、没有了政治正确,人的精神彻底解放、绝对自由。农耕使人类摆脱了食物链的生理桎梏,禅宗使人类摆脱了超自然的精神桎梏。

其三,无归。没有前世就没有原罪、没有先天性精神重压,没有来世就没有天堂地狱之别,只关注子孙后代、人类繁衍。而宗教文化只敬神、不管人,不利于人类繁衍,因而反自然、反物种、反人类。

也就是说,如果实在搞不清汉文化是如何进化的,那就了解一下禅宗如何进化。

首先,宗教文化中,灵魂寄托于神灵,周公去掉了神、却去不掉灵,灵是禅宗去掉的。周易以脑去神而成神人、禅宗以心去灵而使心安,灵魂回到人间。

其次,去掉了虔诚信仰,精神当然就自由了。但天马行空、难免水上浮萍,灵魂不能无拘无束、四处游荡,累了还是要回到本心,“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慧海语),“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临济宗),其实就是要本心顺应自然。

再次,没有来世、为何而活?既然回归本性,当然就要行人事、尽人责,对己要“修齐治平”、对外要繁衍后代,这可是人类基因扩大种群、避免灭绝的核心要求。

 

▲总有人要将儒学宗教化

在中国,不把儒学贬低成宗教,宗教就永无出头之日。

隋唐尊崇佛教,因为鲜卑人没有宗教文化阅历,之后还有元清两朝,也因同样原因而尊佛,只不过那时汉传佛教的禅宗已不像宗教了,只能选择宗教意味浓厚的藏传佛教。但是,藏传佛教与汉文化相距过大,元朝虽立为国教,无奈昙花一现,而清朝有心无力,只能作为对西藏、蒙古的礼仪了。

但问题是,总有人妄想保住宗教地位,于是就有了一个天才的创意,即将宗教与主导汉人的儒家文化捆绑,试图一(儒)荣俱(宗教)荣,这就有了儒释(禅宗)道三教合一之说。

当今世界,有许多令中国人哭笑不得的舆论,比如,韩国人说汉字是韩国发明并教会中国人的、印度人说中国文化因佛教而源自印度,不一而足。但这些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

但是,西方人也祭出儒释道一体之大法,坚持认为儒学也是一种宗教,这就是问题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西方人夏虫不知冰,实在无法理解没有宗教,人为何生存、如何生存,因而中国一定、也必须拥有宗教,对中国人影响最大的是儒学,因此儒学一定是宗教,只是与基督教长得不像。究其目的,无非是认定儒教原始,还未能进化出神灵、更遑论先进的一神宗教,只是图腾水平,因而洋人与狗可劲地鼓吹,中国人必须皈依基督、必须接受西方殖民四百年,才能够启蒙、加入文明大家庭,就像美洲、非洲那样喜迎基督恩露、欢庆文明降临。

顺便一说,隋唐如此痴迷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到底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其实深究的意义并不大,因为强大的汉文化,已经把宗教从人类灵魂主宰降格为个人爱好,中国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宗教时代了。我们不可能把先进的禅宗佛教立为国教,更不可能将落后愚昧的基督教奉为圭臬,所以已经没有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其实,现在中国各种宗教群英荟萃,可以娱乐民间,让我们的世俗文化、市井文化丰富多彩,这是好事。否则汉文化太过高冷、太过严肃,有点死气沉沉的感觉。

毕竟中国人对宗教的态度是,尊敬、但不信仰,灵魂还是揣在自己心里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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