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真的,宁浩和刘德华怎么输得这么委屈
《热辣滚烫》和《红毯先生》,冥冥之中像是同一种酒桌文化。
叫做:我干了,你随意。
体验上都不太轻松,但结果天差地别。
一个可能要摘下今年春节档票冠(预测42亿+),一个被摔在梯队末端,甚至还没破亿。
对比贾玲用身体上的“自虐”来赚吆喝赚彩头,宁浩更狡猾些,他用“自嘲”。
被他抢着一饮而尽的酒,是他精挑细选后的坦诚,是一篇处心积虑的自供,是“哥的这些话只给你一个人说”的dirty little secrets。
正如宣传中一样,《红毯先生》带着揭露娱乐圈真实的姿态而来:要去讲述光彩名利场是如何不光彩的,点子导演是如何没点子,和体面大明星是怎么不体面的,等等。
这一次“著名恐怖分子”宁浩,不过了,专炸窝边草,蓄意地向自己周围一切爆破。道理你懂的,当一个人开始彻底地追求真实,真实就无法伤害他。
就好像——
“长官,我都这样交代了,您还不共情啊?”
所以,只要你买账了,触发连招,接下来他便能图穷匕见。
《红毯先生》要用诚实,将你一军。
与以往“疯狂”系列不同的是,这一次在更加现实的题材下,宁浩变得冷静,甚至变得严肃,因为这一次,他狠起来时连自己都杀。
是的,刘德华所扮演的刘德华,不过是来殉葬的从犯。宁浩所扮演的宁浩,才是霸占整间告解室的主谋。
说白了,行业内幕是类型化的壳,自我表达是作者性的核。
他说:我好迷茫。他说:我好困惑。他说:我要把自己扒开给你看。
还有什么呢?
还有什么触及创作者灵魂深处,现实与理想拉扯,自我与本我碰撞,野心与初心的摩擦吗?
很遗憾——
自嘲的勇气看似拉满了,但在这刨心自食般的严肃仪式中,割下来的,好像也只有一节盲肠。
肠子里套着“我好委屈”。
就这样,我看着百般别扭,但他好像已经舒服了。
1
好学生的困境
首先,解构的对象越权威,自然越过瘾。
于是“差学生”宁浩挑选祭品的目光,盯向了班里成绩最好的“特优生”。
星爷没那么和蔼可亲,伟仔没那么埋头苦干,尽管电影兜着“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圈子,你也能一眼辨识,电影中的刘伟驰的唯一原型,只能是德艺双馨的刘德华自己。
敬业、认真、仔细。
好的,嫌疑人已经就位,让我们跟随故事一起祛魅:
这位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处处写着完美的特优生,该是怎样的一位“香港神经病人”?
认真,是个褒义词,也是现实中华仔的标签。
但电影用简单几个场景,就勾勒出了“认真”一词病态的一面。
和友人放松喝酒时,闹钟一响,便开始原地平板支撑,保持身材;隐婚10年,当了最后连离婚也不能向大众公布,仍和妻子孩子同居;前一秒还和农民兄弟把酒言欢互道兄弟,后一秒就丢掉了送来的礼物;想要下凡体验平凡生活,但对艰苦一词的想象力止步于三星级酒店......(我坚信这与现实刘德华无关。)
而电影的故事,也始于与“大哥”的攀比,决心拍一部农村题材电影,扳回声誉。
故意的。
这与现实中,刘德华出资并担任主演的《失孤》高度呼应。
“认认真真工作40年”有了更立体的负面解读——
紧绷、伪善、脱离社会,以及那颗过分燃烧的好胜心。
说白了。
他很优秀,但优秀得没有人味。
或者说,这是一个优秀的巨婴。
如此双面人,但电影没有太多批判。
反而更偏向同情:不是罪人,而是病人。
最彰显病态的一面,是他前往女编导Summer的家中,明明即将开始一段浪漫关系,但他却像特工一样,四处搜寻摄像头,录音笔,害怕女孩留下什么能毁他风评的证据。
即便当着女孩的面,也一脸真诚地提问:“有没有摄像头啊?”
病态的,不是他的处处谨慎,而是他把这些提防表现得理所应当。
我提防你?我有错吗?
但女孩两句话,就把他问住了。
“你在害怕什么?”
“你是干嘛来的?”
瞬间,丢掉了尊重,丢失了勇气,甚至不会自然地面对男女常情。
刘德华在此处贡献了优秀表演,没有一句对白,但整个人的状态都在演他的大梦初醒,“对哦,我好像真的不太正常?”
这是宁浩下的重手,他向华仔最大的标签,认真开刀。
一个被誉为天王的奴隶,孤身一人坐在陡峭王座上,向周遭一切怒吼——
“我认真有错吗?”
所以,有吗?
错的又只是他一个吗?
我都差点忘了,这是一部“关于拍电影”的电影。
2
坏学生的困境
“你们电影行业什么德行还用我说吗?”
片子里,资方抛出这句判决后,其余角色沉默不语,这一段沉默漫长又刻意,刻意到能让你看见房间里的大象。
但《红毯先生》对政策环境的隐秘抱怨也只此一处。
可能是不敢,应该也不想。
虽然故事主线是拍电影,但这不是一个“好想好想拍电影”的热血故事。
千万别拿它跟《造梦之家》比,《低俗喜剧》对电影的热爱,都比它动人。
《低俗喜剧》片尾
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想好好拍电影,热爱一词从一开始就被宁浩否定:别谈理想,太夸张,能敬业我就谢天谢地。
《红毯先生》中要拍的电影,只一张汇集各方鬼胎,期待实现共同利益的空头支票,每个人都指望拿它兑现各自野心。
如大部分现实一样,这里的艺术是沉默的,并在沉默中人尽可夫。
说白了,只是生意。
投资方霸道蛮横,想靠它丰富自己的资本故事骗来投资,于是毫无底线地干涉创作。
但没关系,小事儿,因为电影中的创作本身,也没有什么底线。
导演林浩和主演刘伟驰,最大的矛盾就是电影的主题——
刘伟驰希望电影更多展现父爱,更多情感展示的空间,更细腻,更能让他展现演技征服评委收获影帝认可;而另一边,林浩希望电影更多能展现社会性的沟通命题,更宏观,更深刻,更能让电影征服西方评委,收获国际认可。
一边要细腻,一边要深刻。
一边要影帝,一边要金奖。
这些东西真的矛盾吗?
电影没展开讨论,但贼心不齐是真的,根本轮不到审查指手画脚。
随着电影拍摄线索的深入,解构的矛头慢慢地从现实中的刘德华身上移开,宁浩与林浩的界限开始模糊。
林浩,一个多年难产的,曾经的“鬼才导演”。
创作态度严肃,又总被投资商指手画脚;国内享有声誉,但得不到国际认可;行业内有名气,但总被指责风格像其他导演。
自嘲的同时,也在暗自过瘾。
一发借来奉俊昊飞踹,安排在了投资方脸上。
尤其影片后半段的主线,大方地映照现实:拍摄过程中涉嫌虐待动物,被网友集体炎上。
现实中,宁浩多次澄清真相,并发布大量照片,证明自己收养“当事狗”。
但在电影里,宁浩安排“凶手”刘伟驰,主动捐款但拒不道歉(最后也收养了)。
在影片的后半段中,“虐马风波”成为了故事主线。
本来特效能就解决的问题,刘伟驰主动要求亲自上场,真人实拍坠马镜头。目的,是为了发布相关短视频(就如今抖音上那种),彰显自己敬业认真。
却没想到,主动迎合潮流的人却被摔得粉碎:亲身坠马,变成了虐待动物。
而影片的核心矛盾,也转向了网络舆论。
不明就里的网友,疯狂口诛笔伐;高度自我的刘伟驰,困惑于我的认真为何没人懂。
你能看到的是——很疯狂的人群、很自我的主角、很脆弱的艺术、很艰难的沟通。
最后主线终结于网络暴民,拍摄计划,一地鸡毛,曲终人散。
看到这段情节,我有点些恍惚。
网络暴民,真的需要这120分钟来讨论吗?
以上种种归结在一起,我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很爱抱怨的宁浩。
他好像很委屈,我感到很失望。
3
有话不能好好说,还是有话不能说?
可能是因为担心主题不够明显。
可能是为了构成一种戏里戏外的互文。
《红毯先生》的主题思想,被宁浩所扮演的林浩亲自,并且不止一次地提了出来:沟通。
宁浩认为,人与人沟通越来越难了。
而电影也在很努力地向这一命题靠拢:小的情节,包括了人与机器人对话,人与猪对话,机器人与猪对话等等;小的段落,包括了主角刘伟驰与一名私家车车主的反复多次的较量;当然也包括他与前妻之间驴唇不对马嘴的争吵。
但电影对这一主题的诠释,够力道了吗?
或许尖锐,但不够深刻。
首先,它一定不够普遍。
“执念太重,回避沟通”这些本来再普遍不过,甚至普遍到在东亚地区的父亲们中随处可见,从《喜宴》,到《阳光普照》,再到《漫长的季节》。
而《红毯先生》呈现的沟通困难,却不属于普通人。
故事确实通过主角刘伟驰,试图探究了这种问题的根源:个人心中过盛的执念,使人产生了不自知的傲慢,进而无意识地拒绝沟通。
但这一病结,是与其成功(明星)身份高度绑定的。
来自偶像包袱,来自媒体监督,最重要的是守护长久以来创造的名气、口碑,或者简单点说,既得利益。
说白了,傲慢诞生于利益。
而片中处于斗争三角的另外两位,一位有名气的导演、一个PPT造车的暴发户,也是如此。
阻碍情节发展的,怎么可能是人心隔阂,那明明是各怀鬼胎的分赃不均。
其次。
在发问本就有些偏颇的基础上,《红毯先生》的探讨也很难彻底。
他想拍电影,他被网暴了,然后他慢慢反省了。
除了为完成情节转折,给出了一个“放下执念,多站在别人角度思考”的简单答案,也没有什么新鲜观点。
人与人间的绝对隔阂,真的能够打破吗?
不知道。
但《红毯先生》靠着最后刘伟驰站上平衡车,对调了视角后,强行结束掉。
或许这种问题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但电影也回避掉了更深刻的绝望,和更宏大的悲观。
所有激烈矛盾像是被一场瑜伽解决:
一呼一吸,就namaste了。
命题并未演化,更无升华。
《红毯先生》带着揭露行业秘辛气势而来,却用120分钟牢骚话,仅止步于委屈与抱怨。
所有讽刺除了对两位主角下手颇恨,对环境,对市场,对创作自由,要么点到即止,要么恕不奉陪。
说到这,我忍不住,还是想问出那一句:
讨论这个命题,是不是也太无聊了?
你帮我回忆回忆。
在中国拍摄一部电影——
最大的困难真的是网络舆论吗?
房间里的大象,就那么不显眼吗?
4
疲惫的宁浩
总体来说,我觉得这只是一部将将及格的类型片,体验上没有宁浩以往的作品有趣,内容上也没有对得起它偏向艺术片的故作深刻。
我也承认,我的观点十分主观。
因为我怀念的宁浩,并未在这部电影中出现,准确地说,我怀念的是的“坏”。
宁浩不一定够反叛,但一定够坏。
本人从不现身,永远置身事外,躲在故事背后,用名为荒诞的因果连接,将一个个身份悬殊的棋子串联,再投入公平的角斗场,互相碰撞摩擦。
让外行对抗专家,让草根对抗权威,让精英对抗原始。
他在暗处一脸坏笑。
让解构本身,去自动完成他与权威的对抗。
而到了《红毯先生》,宁浩在物理上走上台面,在精神上自我揭露,摆起自嘲的架势,痛陈中年创作者艰辛与不易。
关于创作自由的苦水,点到为止地倒一大堆,但又对真正问题避而不谈。
我甚至想断言,宁浩就不适合自嘲,或者说,他再怎么自嘲,也掩盖不掉他置身事外的狡黠:世界太糟糕,我也没办法,究竟多糟糕,也不好细说。
当讽刺的前提是妥协,讽刺也就失去了立场。
于是,一切都显得像抱怨而已。
沟通真的是眼下环境最迫切的问题吗?
与其说这命题是不是太小了,我真正好奇的问题是——
当一位导演,一位艺术创作者,一位本就掌握对话技巧,并肩负沟通使命的职业,开始用作品抱怨这世界难以对话沟通。
是他自己失去了耐心?
还是这个世界过于离谱?
结合这几年宁浩的创作状态,我也分不太清楚,这两个答案选A还是选B?
或是互为因果?
随着《疯狂的外星人》将“疯狂”系列完结,我印象中的宁浩似乎陷入了一种疲态。
《红毯先生》中用破罐破摔的方式所展示出的行业乱象,或许也正对应了他的无力。
“现在电影,还是电影吗?”
它还是你想做的那件事吗?
他如果不是了你怎么办
我会经常问这个问题
宁浩曾表示过,“疯狂”系列终结的一个理由,是因为随着城市化的进展,社会个体的现实差异正在被逐渐抹平,荒诞逐渐失去了舞台。
正如“疯狂”系列的荒诞背景被一步步被迫扩大。
从《石头》的一座庙,到《赛车》的一座城,再到《外星人》的底层与精英与外来文明。
然而。
相反的,现实中人与人观念、精神上的分歧、撕裂,却正在被越拉越大。
当精神上的荒诞成为常态,当离经叛道变得越发危险。
一只坏猴子,又能去向哪里?
《红毯先生》,可能正如宁浩嘴里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本能般的晃动树枝。
小时候我家在胜利桥东,一站地远是一个动物园,我就老去动物园玩,那时候就老看着一只猴子,它没事就在树上晃那个树枝,我一开始一直在寻找它晃树枝的目的是什么,意义是什么。后来发现,过了几个月它还在晃,意义是什么?意义就是它不晃树枝又做什么呢,它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头,它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意义,它觉得自己晃树枝晃得比别的猴子晃得好,它就瞬间产生了一个意义。
可是我们在外头看,你只不过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猴子而已。那我们就是要去找到我们人生的各种意义,拍拍电影、晃晃树枝,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一个虚妄的意义。
——《十三邀》对话宁浩“切真”需要保持怀疑
我好像想通了,但又好像没有。
就聊到这吧。
最后一个小插曲,不太重要。
电影演到刘伟驰在女编导家留宿,如敌特般四处找摄像头,女孩问他:“你在害怕什么?”
这时,我座位后方冒出来一句:“害怕你打拳。”
那语气像一只兴奋的猩猩。
回头想找到声音的出处,但一切都藏在影厅的黑暗里。
我也做不了什么。
“好离谱。”
接着躲进沉默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