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街垒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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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给巴黎带来过伤痛,但也开启了其城市现代化的进程。
作为欧洲大陆最负盛名的古城之一,巴黎几乎汇集了法国人对于浪漫与美好的全部想象。然而回溯这座城市的历史,其实远非人们印象中的那般含情脉脉。恰恰相反,巴黎的历史充满了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近代以来,因其政治中心的地位,巴黎一次又一次地被推上斗争的风口浪尖,一次又一次地引领甚至改变法兰西历史的走向。在接连不断的政治风暴中,街垒——这种由民众就地取材修建而成的工事频繁出镜,成为抵抗的手段与象征。它最早出现于1588 年的“街垒日”,最终谢幕于1968 年的“五月事件”,巴黎街垒承载起这座城市容易冲动的顽固传统,见证并影响了巴黎、法国乃至欧洲的历史。
巴黎埃菲尔铁塔
法文街垒barricade 一词,来源于一种容量为200—250 公升的大型木桶barrique,在战争时期,这种木桶被填满沙石以修建防御工事。该词被用作复数时引申为“内战、暴动、革命”,街垒与暴力冲突的渊源之深由此可见一斑。其动词形式barricader 为“封闭、阻塞”之义, 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街垒封锁道路、阻碍敌方力量调动的作用。在空间相对狭小、道路纵横交错的城市环境中, 这种看似简陋的工事常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弥补城市内以平民为主的抵抗力量在人数、装备及训练等方面的不足。街垒的起源可以追溯至16 世纪末法国胡格诺战争时期。布莱斯·德·蒙吕克在其所著的《评论集》中, 叙述了其镇压胡格诺派的过程,其中第一次提到了对方在城镇中建筑街垒进行抵抗的现象。到了1588 年,街垒第一次出现在巴黎,就产生了非凡的历史影响。
《法国胡格诺战争》 费朗索瓦·杜波依斯/绘
在新旧教激烈冲突的时代背景下,当时的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对新教做出了让步,这引起了信奉天主教的巴黎民众的强烈不满。随后他又调兵进入巴黎, 企图平息事端,这彻底点燃了冲突的导火线。1588 年5 月12 日,以捍卫宗教感情和城市权利为目标,巴黎人将推倒的马车、铺路石、大木桶、树木、旧家具等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堆砌到马路上,修起巴黎历史上的第一批街垒。有趣的是,这些临时搜集来的杂物以后也是巴黎近四百年街垒史中使用的主要材料。得益于其时巴黎城中狭窄的道路和密布的小巷,巴黎市民依靠这些简陋的工事成功地击退了王室军队,迫使亨利三世逃离了自己的首都。巴黎街垒的“首秀”令人印象深刻。
1648 年,法国爆发了旨在反对首相马扎然专权的“福隆德运动”。为应对三十年战争带来的财政危机, 马扎然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极大地损害了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反对派以巴黎高等法院为核心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8 月26 日,马扎然下令逮捕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巴黎高等法院法官布鲁瑟尔。民众的怒火被点燃了,他们在短短的时间内修起了一千余座街垒,包围了王宫,最终迫使王室释放了布鲁瑟尔。这一事件给当时尚年幼的路易十四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不再信任反对他的首都民众,并因安全感的缺失而极度渴望权力。他亲政后极力强化王权,并将王室驻地迁往凡尔赛。可以说,是1648 年的街垒开创了“太阳王” 的路易十四时代,并将恢宏壮丽的凡尔赛宫呈现在我们眼前。
儒勒·马扎然
也许是路易十四奠定的强大王权使巴黎变得驯服,直到旧制度终结,街垒再未出现。古典主义时期的巴黎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似乎街垒及其所带来的动乱从未出现在这里。然而进入19 世纪,在革命的浪潮中, 街垒重返巴黎, 并以更加激进和暴力的姿态展现在法兰西的历史中。
拿破仑帝国覆灭后,波旁王朝在法国复辟,但专制统治已无法在经过大革命洗礼的法国站稳脚跟。特别是巴黎,曾经革命的圣地如今沦为复辟王朝的首都,巴黎人是无法接受的。更有甚者,查理十世在1830 年颁布了反动的《七月敕令》,企图全盘否定大革命的成果。王室的倒行逆施点燃了民众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巴黎人用4000 座街垒表达自己的愤怒,在“光荣三日” (法国七月革命)期间,从市中心的西岱岛到郊外的圣安东区,街垒密布巴黎的各个角落,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威慑力,许多前来镇压的士兵在街垒前倒戈加入起义者一方。只短短三天,巴黎就用街垒颠覆了一个已统治法国二百多年的王朝。与旧制度时期不同的是,在1830 年七月革命期间,街垒不仅在法国,更在整个欧洲产生了国际性的影响。复辟王朝的垮台使反动的维也纳体系濒于瓦解,波兰、比利时先后发生革命。七月革命的消息还越过英吉利海峡,使当时社会矛盾同样尖锐的英国决心进行议会改革,以防类似的暴力革命发生。巴黎街垒从这时起名噪欧洲,成为反抗专制统治的一面旗帜。
《7 月31 日从皇宫到市政厅》 奥齐拉·韦尔内/ 绘
七月革命后,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得到了王冠,开始了七月王朝的统治。这位在巴黎街垒上得到王位的国王也因此有了“街垒国王” 的称号。充满戏剧性的是,18 年后,恰恰又是街垒断送了他的王朝。王朝初期,工业革命的开展推动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然而1847 年始于英国的经济危机对法国经济产生了巨大冲击,企业倒闭,工人失业。严峻的经济形势加剧了政治危机,在1848 年2 月,政府干预以政治请愿为目的的宴会运动,并在驱逐民众的过程中造成了伤亡,冲突迅速升级。2 月24 日早上, 在林荫大道旁,外出的托克维尔看见有很多人砍倒树木,为起义准备构筑街垒的材料。他不禁惊呼:“这次已经不是暴动,而是革命了。”
在2 月寒冷的天气中,起义者在修建街垒的劳动中保持了温暖, 而被街垒封锁在城中各处的政府军队却因得不到补给而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最终,“街垒国王”在巴黎的街垒面前宣布退位,1848 年欧洲革命的序幕也就此拉开。巴黎的街垒冲出法国,走向欧洲,在各地的革命运动中大显身手,成为争取民主自由的有力武器和精神象征。
1848 年是巴黎街垒史上的分水岭,二月革命成了巴黎街垒取得的最后胜利。当年6 月,由于不满二月革命后成立的临时政府,巴黎工人发动起义。这次起义以被解散的国家工厂工人为主力,成分单一,缺乏广泛的社会支持,筑起的街垒数量大不如前。但在工业革命所带来的高度组织和技术进步的影响下,六月起义中的工人表现出了极强的组织性,在街垒的建造工艺上也体现出了大工业时代的特征。这一时期的街垒不再是简单地将各种物什胡乱堆在街道上,而是经过设计后构筑而成的坚固工事。但工业革命同样也使军队等国家机器更为完善高效,街垒要面对的不再是容易动摇的王室军队,而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常备军。六月起义的失败在一定程度上也标志着街垒精神内涵的变化, 从革命的光荣象征到令人生厌的动荡的代名词,街垒已不再能凝聚起广泛的社会认同。
《雾中的巴黎歌剧院大街》 卡米耶·毕沙罗/ 绘
18 世纪末以来,动乱的阴霾始终笼罩在巴黎上空。特别是在19 世纪上半叶发生的几次革命运动中,街垒频繁出镜,依托巴黎特殊的城市环境,冲击乃至颠覆了当时的政权。惨痛的经验教训使后来的统治者意识到对巴黎进行城市改造已迫在眉睫。当时巴黎城中狭窄曲折的街道为起义者修建街垒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同时不利于政府军队的快速调动。法兰西第二帝国成立后,奥斯曼男爵被任命为巴黎的行政长官,主持以其名字命名的“奥斯曼计划”, 对巴黎城进行彻底的改造。为使街垒密布巴黎街头的噩梦不再重演,奥斯曼一方面大拆大建,在巴黎修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网络,使军队的快速部署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完善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消除社会下层人民中潜在的不满情绪。改造后的巴黎城面貌焕然一新,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大都市。很难想象,这一切竟是源于对于街垒的恐惧,毫不夸张地说,街垒在巴黎城市现代化的建设进程中功不可没。
然而街垒并未随着城市环境的改变而在巴黎消失, 19 世纪可以说是街垒的“黄金时代”,在1871 年“五月流血周”期间,巴黎公社的战士们也曾大量修筑街垒抵抗凡尔赛军队的进攻。与以往不同的是,在公社的领导下,街垒的修建第一次出现了统一的领导,早在4 月初公社就成立了专门的街垒委员会负责巴黎城的街垒事务,并在施工标准上做出了详细的规定。然而相关规划在落实层面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 街垒的修建相对粗糙且互相之间缺少联系。经过奥斯曼计划改造后的巴黎,政府军队的火力和装备优势得以充分发挥。在这场巴黎街垒史上最惨烈的战斗中,有许多妇女和儿童牺牲在了街垒上。在战斗的最后关头,一位公社战士独自守卫最后的街垒长达一刻钟后全身而退,给19 世纪巴黎充满血色的街垒史画上了一个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句号。
1871 年的巴黎街垒
军事技术的发展使街垒这种落伍的方式在强大的镇压力量前抵抗乏力,然而作为这座城市的历史中长期存在的传统,即使在进入20 世纪后,街垒也并未在巴黎的街头消失。1944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已临近尾声, 巴黎的抵抗组织成员发动了反抗德国占领军的起义。起义者在贝尔维尔、梅尼尔蒙特坦等富于街垒传统的街区再次修起街垒。然而面对德军的坦克,这些街垒显得可怜又可笑,若不是自由法国的正规军及时赶到,起义者想凭这些简陋的工事击败高度机械化的德军,无异于痴人说梦。这时的街垒,与其说是一种抵抗的手段,毋宁说是对巴黎古老传统的一种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追思。
1968 年“五月风暴”中,巴黎街头的铺路石最后一次被掀起。在5 月10 日的“街垒之夜”中,学生突击修建了一批街垒对抗警察,这震惊了整个法国。然而此时街垒前后的双方并不是一种绝对的对立关系,街垒于学生而言只是一种有形的宣言,从巴黎的传统中为其政治诉求寻得一个合适的物质象征。“五月风暴”后, 巴黎市政当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把拉丁区的铺路石浇上沥青——几百年来,由它们修砌而成的街垒见证了这座城市太多的历史时刻。这宣告了巴黎近四百年街垒史的彻底终结。
“五月风暴”中,学生向警察投掷石块,警察则以催泪瓦斯回敬
街垒利用所在社会的城市、街道等要素反对所在秩序的合法性,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给巴黎造成了巨大的物质损失和人员伤亡。但它的出现使巴黎可以有所凭借,在重要的历史关头发出自己的声音,抵抗不愿接受的一切。作为法兰西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中心,巴黎的声音常常会成为法国的声音, 巴黎的抵抗常常会引发法国的抵抗。巴黎的街垒驱逐过暴君,颠覆过王朝,抵御过外辱,见证过动荡。它给巴黎带来过伤痛,但也开启了其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修建街垒的铺路石被雨果称为“法兰西民族的典型象征”,其所承载的反抗精神,深深根植于法兰西的民族性格之中,见证了法国的过去,并在无形中影响着它的现在以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