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制造雄起的绝招，为何成了日企疯狂造假的“罪魁”

文案：两抖云

编辑：两抖云

2011年10月14日，日本光学巨头奥林巴斯突然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解除新CEO迈克尔·伍德福德的所有职务，这让外界都大吃一惊，因为迈克尔上任才仅仅两个周，他也成了日本历史上最短命的CEO。

迈克尔·伍德福德

迈克尔被撸的原因很简单：他发现了公司的一个惊天大秘密，而且他不顾董事会的一再阻拦，拼了命也要曝光公司的违法行为，这就是震惊日本全国的“奥林巴斯财务造假事件”。

因为这个案子太过典型，我就用奥林巴斯的故事为大家分析一下，为什么这些年来，像东芝、丰田、高田、神户制铁、三菱、日立等日本顶级公司，频频爆出造假丑闻的原因，以及日本制造衰落的根源。

2009年8月，一名叫山口义正的财经记者在外地旅行时，一个在奥林巴斯工作的朋友向山口抱怨，说公司不知道得了什么大病，竟然花了300亿日元，约合3亿美元，买了一个根本就不值钱的小公司。

山口一听职业病就犯了，回去一查发现，奥林巴斯实际上更疯狂。从2006年到2008年，它一共花了734亿日元，买下了3家负债累累的小公司，总资产加起来只有3亿日元。

不久山口又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2008年，奥林巴斯花了22亿美元的巨资，收购了英国的医疗器械公司贾洛斯（Gyrus）。但诡异的是，奥林巴斯竟然向一家顾问公司（Axes），支付了6.78亿美元的天价咨询费，占总收购额的1/3，而按照惯例，咨询费只付1%-2%就行。

于是山口义正写了一篇文章，质疑奥林巴斯的反常行为，然后到处投稿。或许是不愿意得罪这个金主，媒体们都拒绝发表。只有一家叫《FACTA》的杂志相信了他，并在2011年7月爆了料，但屁用没有，不仅奥林巴斯拒绝回应，日本主流媒体也是鸦雀无声。

铁头CEO

正巧这个时候，英国人迈克尔·伍德福德，被任命为奥林巴斯的首任外籍总裁。当他在德国出差时，一个日本朋友把这篇文章转给了他。

迈克尔可是奥林巴斯的老人了，为公司工作了20多年。他能力出众，做为欧洲公司的总经理，他把欧洲的业务干得非常红火，营收能占到公司的40%，于是迈克尔在2011年4月当上了公司总裁，走上了人生巅峰。

当迈克尔看到这篇报道时，他非常上心，回国之后就到处找人问。但让他吃惊的是，公司所有人都成了阿巴阿巴，一点消息也不告诉他，一打听才知道，董事长菊川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和迈克尔谈论此事。

奥林巴斯董事长：菊川刚

于是迈克尔准备来硬的，直接跑到董事长菊川的办公室开了个午餐会。菊川明显是有备而来，明知道迈克尔喜欢吃寿司，却给他做了个三明治，但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寿司大餐，意思是你要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当迈克尔问菊川爆料是不是真的时，菊川说有些是真的，然后就不说话了。迈可尔不死心，又把菊川身旁的小弟，副总裁森久志拉出来单独问话。做为迈克尔的下属，森久志继续装傻充愣。迈克尔火了，当场质问他：你到底为谁工作？

奥林巴斯时任副总裁：森久志

没想到森久志突然爆发，恶狠狠地盯着迈克尔，说我为菊川先生工作！

迈克尔被森久志的回答震惊了，但他准备死磕到底，于是给董事会写了一封信，质问谁促成了这些交易？怎么审查的？如果没有结果，我就辞职。

董事会根本不鸟他，为了安抚迈克尔，菊川给他升了官，让他担任了CEO。

但迈克尔软硬不吃，准备拼死一搏。他背着公司，请了普华永道审计了这几笔神秘的交易，一查果然有猫腻，于是迈克尔拿着报告，要求董事长菊川和副总裁森久志辞职。

菊川并没有慌张，他在10月14日召开了董事会，与会者一致投票，解除了迈克尔的所有职务。

这时候迈克尔就有点慌了，感觉公司有可能要灭口，于是立刻收拾东西从公司跑路了。为了保命，他马上找到英国《金融时报》驻东京的记者，把所有资料都给了他，让他赶紧爆料，然后坐飞机连夜逃回英国老家去了。

迈可尔跑路的时候，菊川举行了一场新闻发布会，说我们把迈克尔开了，这是因为文化隔阂导致我们无法相互理解，而且迈克尔无组织无纪律，独断专行，总以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我们也很困惑，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社长的，索性就把他开了。

这就是写小作文的诀窍，先一顿拱火，把节奏带起来，这样才能获得公众的同情和支持，从而掩盖真相。

弃子的复仇

《金融时报》一爆料，西方的舆论就炸了，《纽约时报》这些重量级媒体争相采访迈克尔，迈克尔激动地表示，奥林巴斯的高管损害公众利益，我要把他们全都送上法庭。

但日本国内的媒体对案件只字不提，全部采用了奥林巴斯的说法，用山口义正的话就是，在日本的报纸上，根本看不到真相。

但是，在外媒的狂轰滥炸之下，奥林巴斯动摇了。12天后，菊川辞职，高山修一成了新总裁。

高山修一

高山在新发布会上，再次否认了迈克尔的所有指控，包括那6亿多的天价咨询费，他说大家千万别被这小子误导了，这里边可不是只有咨询费，还有购买优先股的钱，而且迈克尔这人非常难处，连我都被他喷过。

但你越是支支吾吾的，别人的好奇心就越大，公司的自杀式回应，让整个事件愈演愈烈，这下奥林巴斯终于顶不住了。

11月8号，新总裁高山修一再次举行新闻发布会，说对不起各位，我昨天才得知了一些新消息，而且和我们之前的回应对不太上，它是这样，我们那些反常的交易，是为了弥补过去公司的巨额投资亏损，我在这跟大家鞠躬道歉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还要从1986年说起。

转型失败

1985年，美国为了减少日益扩大的贸易逆差，和日法等国共同签署了《广场协议》，此后日元开始升值，对美元的汇率逐年上升。但这也严重打击了日本的制造业出口。就拿奥林巴斯来说，它的净利润，从1985年的8000万日元，暴跌到1986年的3600万日元。

随着日元的走强，大量热钱为了避险开始流入日本，日本股市也迎来了空前繁荣，日经指数在1989年12月到达了历史最高位。

与此同时，日本的房价也开始飙升，东京23区的地价之和，超过了美国整个国家的总地价。身家暴增的日本人开始纸醉金迷，在资本泡沫的一次次冲击之下，逐渐迷失了自我，在全世界疯狂购买房产和艺术品。

奥林巴斯时任总裁山下敏郎一看，搞制造业是不行了，但搞金融挣钱啊，于是在1986年买入了大笔股票、债券和其他金融资产。

可第二年美国就发生了股灾，公司亏损了1.4亿美元。1992年日本股市崩盘，公司的亏损一下子扩大到了5.5亿美元，到了90年代末，就成了12亿美元。可公司一直秘而不宣，就当没这回事。

但2001年之后，日本采用了新的会计准则，公司瞒不住了。为了洗白这部分亏损，升任董事长的山下敏郎指示菊川等人，将亏损的投资通过三个渠道，全部转移到海外。但不管你怎么转移，亏损是已经发生了的，不可能凭空消失。

那怎么做呢？公司先花了734亿日元，买下了3家不值钱的小公司，这里面的巨大差价被记为商誉，然后公司在2009年进行了557亿日元的商誉减值，这一下子就消了5.5亿美元的投资亏损。

公司在2008年收购贾洛斯也是一个思路，花了6亿多天价咨询费之后，这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咨询公司立马就被注销了，但亏损就成了收购开支，又洗白了6.7亿美元。

另外还有一系列配套操作，反正一共洗白了至少12亿美元的亏损。

到这，奥林巴斯的故事就基本结束了，但它却揭示了日本公司热衷于造假的一个关键原因——忠诚。

冲不破的墙

首先，日本企业有一种忠诚于上司的封建传统。在日本人眼里，要忠于公司，必先忠于上司，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老板，那还是人吗？所以不管老板出了什么幺蛾子，我都有义务给他兜着，否则在日本职场就没法混了。

所以当迈克尔问森久志你为谁工作时，老森的回答不是为了我自己或者公司，而是为了大boss菊川。

当菊川当了总裁和董事长之后，一直护着自己的大哥山下敏郎，森久志等下属更是忠心耿耿。整整25年，整个公司是铁板一块，即使山口义正爆了料也丝毫不起作用，如果不是迈克尔舍身硬刚，这个秘密还不知道要保留到什么时候。

而迈克尔是英国人，西方强调个人主义，所以他就没这个心理负担，敢和公司翻脸。

不仅是管理层对大Boss忠诚无比，就连普通员工也愿意帮助公司保守秘密，因为他们对公司是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那日本的企业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呢？

当年日本企业叱诧风云的时候，日本学者宣称，我们日本企业有“三大神器”：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和企业内部工会。

终身雇佣制就是员工一旦被录用，就不得随意解雇，一般会干到退休。这样一来，企业和员工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生死与共的亲密关系。于是企业可以放心地花重金培训员工，不用担心他们跑路，员工也情愿把一生都奉献给公司，干活非常卖力。有些公司遇到困难时，员工还会主动要求降低工资。

董小姐抱怨员工培训完就跑路，号称要收培训费，问题是你给的到位吗？

再说年功序列，它是指随着工龄的增长，职员每隔几年就提一级，工资和职务也水涨船高，说白了就是先来后到。这种管理方式虽然僵化，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防止员工之间通过惨烈的内斗，来争夺有限的高级岗位，而且如果你想晋升，必须得到大多数同事的认可。

日本的企业内部工会也非常有特色，它并不像西方的工会那样，而是采用以和为贵的思想，积极调解劳资双方的冲突，也就是个和事佬。

有了这三大神器，日本的职员不仅对企业极其忠诚，同级员工之间的关系也相对和谐，其目的就是为了强化公司的集体主义。日本的过劳死现像，下班之后不能回家，必须和同事们去喝酒等等，就是这种集体主义的表象。

但正是这种过度的集体主义，让日本的大公司变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而且全部听命于最高层，谁也不敢呲牙。

就拿奥林巴斯来说，真相曝光之后，迈克尔的两个朋友带他上了节目，力挺他回到奥林巴斯，趁着这个机会大举改革，有6个高管也同意支持迈克尔。结果上层一施压，除了一个退休的部长，其他的人全怂了。

这两位朋友又建了个宣传网站，目标受众就是奥林巴斯的员工，没想到非常火，连服务器都瘫了，大部分员工都写邮件支持迈克尔，但他们在公司里不敢说真话，也掀不起任何风浪。因为在日本的企业文化中，质疑和反对者是不受欢迎的，即使你真心为公司好也不行，因为你打破了公司的和谐氛围和秩序。

而像菊川这类延续错误的人，会被当成为公司、为上司牺牲的英雄和勇士，连山口义正也表示我理解他，老爷子坐在这个位置上太难了。所以他们的下场也不过是辞职了事，没罚款，更没蹲一天监狱。但迈克尔对菊川是破口大骂，说这老头道德品质败坏，做事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这确实是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

对和谐氛围和秩序的维护，是日本职场文化中一堵看不见的墙，谁也冲不破。

这就是为什么像高田、奥林巴斯、神户制铁、东芝这些日本企业，可以心安理得地造假，而且一造就是二三十年，因为高层知道内部没人敢说，除非被客户发现。

那日本为什么要搞出这“三大神器”，强化集体主义呢？

为了减少企业之间的内耗。

小国的逆袭与反杀

日本从明治时期开始了工业化进程，但因为是个岛国，资源少底子差，政府只能集全国之力，扶持几个大财团来发展工业，比如三菱、三井等等。这个时候人才是非常稀缺的，企业到处强抢人，优秀员工的跳槽给企业造成了很大的经济损失。为了稳住人员体系，日本各大财团相继采用了终身雇佣制，也就是铁饭碗，这诱惑力就大了，政府也是大力支持。

而你想留住人，就只能定期给这些人升职加薪，这就是年功序列的由来。后来为了继续搞好劳资关系，又弄了个和事佬工会。

这种恐怖的企业凝聚力，让日本制造在上世纪享誉全球，一些员工舍身忘死、精益求精的工作理念，也被称为“匠人精神”。

但这种成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技术方向是明确的。日本和韩国一样，采取的是“追赶者策略”，因为欧美已经把路走通了，你使劲撵就行，这时候这种集体主义的凝聚力，能让日本追上甚至反超西方的跨国公司，典型的行业如钢铁、化工、造船、汽车、家电等等。

但当新技术到来时，所有人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未来的技术路径不明，全靠自己摸索。

这时候日本的问题就出现了。通常情况下，日本的技术开发只能押注在大企业身上，而大企业是由老板说了算，不管是激进还是保守，下面的人根本不敢反驳，只能照办，可一旦决策失误就会万劫不复。

比如松下的等离子电视、佳能尼康的干刻法光刻机、丰田等厂家的氢能源汽车，给人的感觉就是总点错科技树。而大企业的后知后觉，也让日本连续错过互联网、移动互联网、4G等几个大的风口。

但像中美这种大国来说，创新思路和日韩完全不一样，宏观层面上只提供融资、产业补贴和政策上的支持，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大批企业疯狂内卷，你打价格战也好，挖人也罢，甚至是编段子写小作文，只要是合法的我都不管。可一旦杀出重围，其技术路径就得到了验证，而这些杀出来的卷王，其战斗力可想而知，在海内外市场真的是神佛难挡。

这种“养蛊式竞争”的代价非常大，烧了投资人和国家财政大笔的钱。就比如咱们的新能源汽车，只要是达标的企业都能得到补贴，于是就有了大批骗补的车企，这也被很多经济学家诟病。

可没人能预测未来，你怎么能知道哪些公司能起来，哪些技术是对的？正确的路径是实践出来的，你只能这么干。美国也是一个道理，不过花的多是投资人和机构的钱，马斯克的SpaceX一亏损就是20年，这两年就烧了85亿美元，这不也开始盈利了？

中美现在搞AI也是一样，大批企业都在做大模型，一旦有一两家杀出来就稳了。

但日韩烧不起，你只能依靠大企业，可谁敢保证这些企业，尤其是决策者的思路是对的？你又不是神，这才导致他们在新兴产业上屡屡受挫。

日本的国家禀赋，决定了日本企业的治理逻辑不会有任何改变，不管你鞠再多的躬，道再多的歉，都不会改变日本人对上司的愚忠、对集体主义的盲从，造假事件也必定层出不穷，只不过是曝光早晚的问题。

就像吹哨人山口义正在电影最后说的那样：奥林巴斯犯了这么大的错，依然拒绝设置外部董事，也不会停止上市，我的行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没有任何改变。

而随着日本制造的整体衰落，这种在财务和质量上的造假行为，恐怕会越来越严重，我们要多留点心，防止被他们坑了。

参考资料

《勇士与白CHI：奥林巴斯财务造假丑闻》

《财务造假暴露的内部控制问题——以奥林巴斯舞弊案为例》杨丽莎

《关于日本奥林巴斯财务造假丑闻的分析与思考——基于伦理的视角》叶青山

《“奥林巴斯”的世纪骗局，百密一疏的造假路径》郑永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