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电影《乱》:西式的瓶子装了东方的酒

  黑泽明是日本最为西化的一位导演,这不仅体现在其电影作品先进的拍摄手法,更体现在他创作电影时的素材来源,莎士比亚、高尔基等世界文豪的作品多次被黑泽明以日本民族的文化方式搬上荧幕。《乱》的剧情大部分改编自莎翁名剧《李尔王》和《麦克白》,在秉承莎剧一贯思想精神的同时,始终不忘坚持东方民族精神固有的魂。黑泽明不仅仅是将《李尔王》的时代背景巧妙地嫁接到了同时期的日本战国时代,更重要的是对影片文化内核的改造。结合日本战国背景与佛家世界观,将权力与人性剖析得淋漓尽致。

  对于西方文化来说,人天生就是有罪的;他们同时认为,恶是历史前进的原动力。莎剧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其对人性恶的深刻揭示,脱胎于莎剧经典的《乱》在这方面自然也是毫不逊色。但是导演没有脱离具体的历史文化背景来强调所谓的“人性”,影片中秀虎的两个儿子大郎和次郎是为了争夺王位而不顾血肉之情杀兄弑父,枫夫人则是为了复仇不顾一切,两个侍臣为了一点小利益就背叛主公,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由平山、狂阿弥,末夫人和三郎组成的善的阵营。平山、狂阿弥所代表的是忠诚不二、刚正不阿的善,而一心向佛的末夫人和善良直爽的三郎所代表的则是天生的“全善”。

  枫国的哀鸿遍野皑皑白骨积起秀虎的霸业,但同时枫夫人的复仇最终让这种霸业成为泡影,当秀虎年迈之际将自己的地盘分给三个儿子,但生性率直真诚的三郎却说一个靠着掠夺和杀戮起家的霸主,不应该依靠别人来养老,秀虎大怒之下将三郎逐出家园。太郎和次郎分别占据一城,而手握权杖的太郎在枫夫人的挑拨离间之下赶走了秀虎,秀虎十分气愤,投奔了次郎,岂料次郎狼子野心六亲不认,逼走了秀虎。秀虎独居第三城,结果遭到了太郎和次郎联军攻打,城池毁灭,血流成河,最终精神发疯仓皇逃跑,流浪天涯。这就秀虎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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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郎和次郎也没有逃过因果率的惩罚。太郎被次郎部将暗算杀害,次郎成了宇文家族的主事人。次郎受到枫夫人诱惑,杀死原配末夫人,失去了军心;又率领大军攻打三郎,结果惨败而亡。煽风点火、挑起事端的枫夫人,最终被次郎部将一刀引颈,血溅四壁,亡魂归天。对她来说,这倒是求仁得仁。然而末夫人一心向佛,对复仇从来没有多大兴趣,最终为了回去拿佛像,也死在了枫夫人的算计之下。影片的结局,三郎也被伏兵射死,刚刚清醒过来的秀虎目睹爱子的死,伤心而亡。家族彻底土崩瓦解,权利倾倒。太郎和次郎固然死有余辜,代表“善”的三郎和末夫人为什么会意外而死?这正如狂阿弥经常说到的:在错乱的世界里,神经有问题才是正常状态。狂阿弥这个卑微的小丑,他每一次不经意的说话,总能将局面的本质说的清楚而透彻。佛教中因果的理论,不可与西方“道德的正义”或“奖善惩恶”之说混为一谈。奖善惩恶与道德的正义,是以一个最高的主宰──上帝的观念为出发点的。上帝制造法律,君临众生,裁判是非。但是,世上并没有最高主宰。因果是自然律,与正义、奖惩的观念毫不相干。每一个有意的行为,一定有它的效应和结果。善业得善果,恶业得恶果。不是正义,不是任何“人”或力量对你的行为加以裁判后所施于你的奖惩,而是因为这些行为的本质如此。这是它们本身的法则。因果之间,还有一栋桥梁,就是缘。缘固然有偶然性的成分,但如果人们毫不作为,偶然性永远不会成为必然性。甚至可以说,没有人去执行,这也是一个因。比如一个人作恶多端,但没有人去给他报应,那么他可能会得善终。比如说三郎虽然善良,但性格过于率直,明知自己二哥狠毒,却没想起派斥候去侦察伏兵,这也是致死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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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家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不是有人在主持,而是客观规律使然。但是,要注意,第一,有人认为今世行善,下一世就会成为大富翁,这是错的,业报并不体现为物质的果福,而是心之安定。第二,因果是复杂的,凡事有因还须有缘,为什么作恶的人能得善终?这是因为好人的不作为,只想指望着老天收拾恶人,但前面已经讲过,并没有这么一个赏善罚恶的老天爷。所以,恶有善报并不是否定了因果,恰恰证明了因果律——好人的不作为(忍耐、胆小)就是其中的一个因。第三,因果是现世报,不在来世。但是,业力可以延续。事实上,人虽然都是要死的,但子女不就在某种意义上是个人生命的延续吗?业力的影响,可跨几生几世。所以说,人死业犹存。又说: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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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虽然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剧,但色彩的基调是鲜艳明亮的,对于各种颜色高水准的运用,使得影片的镜头写意性质大大提高。许多的画面就像一幅幅艺术大师们的油墨重彩的作品那样震撼人心,关于这一点有两个镜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其一是秀虎遭到两个儿子的围攻,在一群红色、黄色士兵的包围下,秀虎缓缓的走出了城门,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城楼,这时作为背景的天空一片灰白,狂风大作,悲痛欲绝的秀虎尽管有些站立不安但却依旧坚强的走了出去,他那深邃的双眼似乎也已经将人世的善恶看的一清二楚……其二是影片的结尾部分,在一片昏黄色的背景下,盲眼的旧城主遗孤鹤丸孤独地伫立在城头,手中的佛像忽然滑落到城墙下,此时观众强烈感受到的是刻骨的未知与凄凉,等待后人的将是命运的深渊和宿命的轮回,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悲剧将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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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片还将东方美术绘画中的“留白”技巧运用于影片的拍摄中。留白”是指在画面上留下一大片空白把人物画在有限的一小块地方。黑泽明在影片中用高山、草原来代替绘画中的空白,人物则被置于画面中狭小的空间内,人物的渺小与大自然的威严壮阔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构图方式既能够奠定影片的史诗风格,又能够制造舞台剧的效果,实是一举两得之功效。就这样,现代电影技术与传统舞台剧的魅力在黑泽明的手里神奇的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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