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茄子最好吃的时刻,就是现在

咱们从前写过《北京土语辞典》,茄子在北京土话里,是拿来骂人的——

北京人不爱吃长茄子,都吃圆的,所以瞧不上它又黑又圆像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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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遍了《中国名菜谱》,丰泽园也好全聚德也罢,高档的菜谱里都没两道茄子菜,也没听说茄子上过大席,哪怕跟冬瓜搁一块儿都显寒碜——冬瓜还能做个冬瓜盅呢。除非真像《红楼梦》里茄鲞那么整治,那算他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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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

可要是哪一年夏天,真下令说不许吃茄子,北京人绝对是群情汹汹、人心惶惶,非跟你急眼——北京人的夏天不能没有茄子。赶巧碰上在家主中馈的大爷,他能说:那东西做好了比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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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等北京城的暴雨怒涛歇一气儿,挑个傍晚上街走走,从朝阳门跟着斜阳踏到灯市口,十家小饭馆有三四家都新添拌茄泥,谁家添了,谁家客人就多。茄泥是北京的夏天,是比空调、花裙子、北冰洋双棒和冰镇燕京都准的寒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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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拌茄泥,没有上大馆子的,什么百年老字号五星级饭店,不会有,做也做不好。这不怪他们,高档酒席上这个太掉价了。

大海茄来它一个,刮去皮切大片上锅蒸熟——什么叫大海茄呢?海,读作嗨,北京话指其硕大无朋,所以只能是圆茄子,不能是长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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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不爱长茄子,一是因为过去北京西南郊花乡、菜户营一带就出圆茄子,还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北京黑茄。长茄子属于上世纪末的外来户,很难再融入老人的饮食习惯。二是长茄子水分大,老北京人不爱它的口感,哪怕熬茄子都不用它。

具体来讲,大海茄就是一种黑紫油亮的大个儿圆茄子,据说是开了淡紫色花儿结出来的(饱弟没下地看过,只能“据说”),也叫“门茄”,一个一斤都打不住,所以哪怕蒸了后要缩水,拌一碟儿茄泥,一个也就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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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茄子,北京人也有讲究,饱弟听说过好多。美食家霍爷听过一种方法,说是掀开茄子把儿底下的紫蒂儿仔细瞧,发绿是本地的,发白是外埠的,但实际发绿发白吃着区别不大。

崔岱远老师的经验是看颜值,黑紫油亮的为佳,再一个看脐儿,越小越好,这样的茄子籽儿少,老嫩正合适。

“老饭骨”的大爷郑秀生则告诉我们,要拿手里掂一掂,大个儿的里头挑那最轻的,也是籽儿少,大家可以对比着去掂量掂量——不过好多老北京的共识是,最好的茄子就在入秋前后,尤其立秋之前。对,就是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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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饭骨

听老北京讲,最独特的拌茄泥不用蒸,是早年家里都烧炉子的时候,整个儿在封了火的炉眼上烘熟的茄子,加料拌了吃还别有一股炙香,就跟过去粥摊上非要拿干马粪烧灶熬粥一样。

茄泥是捣的,蒜泥是砸的,那一勺盐是甩的,也就温水澥麻酱这活儿需要点耐心和手艺。完了倾盆一扣,如悬流浑洪,泥沙俱下,撒一把乱刀斩得的香菜段,宛如土丘之上野草连天,主打的就是一个粗犷暴力,一言蔽之曰解恨。一筷子搛起不绝如缕的黄土白沙,沥沥拉拉,吃相更没什么高妙雅致可言。奈何,随便进一家小馆儿,兹要门上墙上贴出“茄泥15元”,就算不是每桌必点,也比点干炸丸子、红烧带鱼的多,拿它佐酒下饭的客人,不论黑白胖瘦,都一身的闲散逸乐——这本是个懒人菜,要是再懒点儿,那就下楼吃了,远一步都不迈。问他们什么味儿?香。再问一遍,还是香。多一个字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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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吃小猪猪

多数时候,北京人是拿茄子当肉吃的。

暑天烦渴,谁也咽不下红烧排骨烙饼酱肉,把茄子晒干一点儿,口感韧而耐嚼,北京话就叫“肉头”,吃不下肉,取一点肉的口感,香美而清隽。家住北京西山的江宁织造曹家公子,写起豪门公府饮馔奇想驰骋,也得让贾府吃茄子干儿。

比如笃咸茄儿,笃字念二声,是做法,实际是道凉菜。王玥波在节目里说南来顺有这菜,我电话打过去一问,那头说没有——大概那也是老老年的事儿了。最后让我在德胜门内找到一家卖的,端上一瞧,就这个哇!怪不得茄字后头带儿化音,这干干巴巴的卖相好极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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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弟在一家小馆子找到的笃咸茄,那会儿北京四十多度,大概茄子晒太干了

做法其实简单得很。茄子连皮都不去,切三角大块儿晾它一上午直到发干,加大把鲜毛豆(黄豆也行)、大料瓣一煮,濞出汤来,撒一把蒜末、眉毛葱、香菜段儿,炸得了花椒油趁热一泼。

怎么吃呢?最好是放凉了。王玥波说就大火烧大馒头加碗绿豆汤,可以算一顿好饭,孟凡贵老师则说怹太奶奶在世时,老了牙口不好,爱吃烙饼芯儿,就一大碗煮烂乎的笃咸茄儿,听着都香——多香,只能咱们自己尝尝。要不在家做,那就得抱着淘旧书找古玩的心,满北京城慢慢儿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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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相声界著名吃主儿孟凡贵老师做的,这成色就好很多

©  北京电视台

饱弟几乎没听过一个北京人不吃茄子汆儿。

汆儿的意思是浇在面上的菜,得带点儿汤。在爱吃的人眼里,不吃茄子汆儿面是一种不道德,那不叫茄子丁儿五花肉丁儿,那是堆叠在碗里的金花灿烂;吃完不添第二碗面,是一种不道德,因为他们觉得三过茄子汆儿的清香腴润而不顾,对不起张骞老先生开辟丝绸之路使茄子东传的苦心;吃茄子汆儿面不配蒜,那简直的应当下地狱,就生蒜瓣那是初级,切蒜末,在一小碗龙门米醋里搁上片刻往面上一浇,那叫会吃,要是配上腊八蒜,面里浇一勺腊八醋一拌,那才是无上功德圆满,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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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饭骨

对待蒜的态度,其实映衬着对待面的态度——出门想吃面,要碰到一家卖茄子汆儿,同时免费不限量供应腊八蒜的馆子,那几乎可以闭着眼吃他们家每一种面,并边吃边祝老板长命百岁配享太庙位列仙班。端着这样一碗茄子汆儿面,哪怕北京国安跟葡萄牙国家队在你家楼下踢野球,C罗冲你们小区铁门一脚抽射,那也得吃饱了放下面碗再去,不能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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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是!灵!魂!

©  摇滚大厨

然而茄子再怎么粗糙怎么家常,也压不过一样:

烧茄子在胡同人家,至高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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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岱远老师甚至在《京味儿》里写,烧茄子比肉贵,这是怹从小在生活中就树立的概念——大概另一位老北京刘恒老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才有老太太为给小儿子做烧茄子走丢了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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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最好的,比肉贵的烧茄子,永远都是家做的,饭店怎么做都不是那么回事。吃烧茄子,头一件事得看天时,一是咱们刚刚说的,夏末秋初,挑脐儿小个大分量轻的好茄子,一立秋就没有了。二是这会儿北京开始多雨,得赶着天儿好,拿茄子切了大片儿摊出去晒,直晒到软韧紧实,吃着“肉头”为止,还不能晒成干儿——开饭店的大多没时间走这份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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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个北京人对待茄子,会前所未有地考究、奢靡且庄重。若是切厚片,它们会在茄子片的正反两面打上花刀,每个人的手法都像电视录像里的厨师教学一样精准,哪怕不如大师们对待腰花儿鱿鱼卷那么温柔。

这道菜的灵魂和难点,是油:茄子吃油,烧茄子要过油,这都不难,可计划经济时代的北京,一人一月可能也就半斤油票,一锅烧茄子就把这张票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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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饭骨

反正豁出去了,那就吃个痛快。剥半头蒜,切末拍扁都成,留着出锅时候一把挥洒烫出浓香;香油搁点儿,逢年过节那半斤香油票不吃留着给谁;糖不能多放,可没它不行,要紧的是提鲜——日子再紧巴,这会儿对味觉体验的追求,也远远超出了生命能量的摄入需要。一句话,都吃烧茄子了,那么小气干什么!

可真端上桌了,方才的豪阔放浪,一眨眼又成了你推我让:假如家里没有客人,一家默认这盘烧茄子得优先老爷子老太太享用,可老两口的第一筷子,不是夹给老疙瘩就是给小孙孙小孙女了。等孩子们白发苍苍,想起每个有烧茄子吃的日子,都像人间最好的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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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饭骨

北京人有多爱茄子,从没有一本高文典册记载过。有鲜茄子就不吃干茄子,有肉就不必吃糠咽菜,四季更替,岁月流转,不就是这么过的吗,记什么。

茄子可以代替肉,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能茄子。借用沈从文先生说茨菰的话:“这个好!格比土豆高。”茄子的格,比肉高。哪怕那些把它抬到这个地位的人很少理会“格”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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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徐世荣.北京土语辞典[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0.

[2]崔岱远.京味儿(增订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3]王玥波.玥吃玥开心[OL].云听app,2020-2021.

[4]刘恒.刘恒作品精选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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