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生命的轻与重
今天心里终于落下了一块石头。
《长安三万里》值得一看。
我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总是很容易被营销,几天前刚刚被舆论忽悠到电影院去看了《消失的她》,真是不舒服了很多天。我对现在大众的审美真的是.........觉得有点遗憾。
这部《长安三万里》,喜欢的人用尽溢美之词,堆上了各类华美的辞藻;官方媒体也是四处出击,把它当作文化名片宣传;不喜欢的人用上了所有的陈词滥调,比如叙事混乱,分类困难,或者思想不深刻,对权力的批判不彻底之类的。这些杂音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在我耳朵里都变成了噪音,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负担。听上去有点夸张,但确实是实情。
这不是舆论的错,是我的错。我虽然欠缺毅力,但好歹读了四分之一李白写的诗。如果不去看看这样一部李白作为主要角色的,又是有关诗词的电影,好像就欠了李白什么,心里太难受了。
要说《长安三万里》究竟如何,我知道,我的评价标准实在是太主观了,也太不科学了。我这样的评价标准很可能只会暴露出我的浅薄,我想应该没有人会信服这样的标准——我被感动了,不止一次。
生命的轻与重
“因为一切被预先原谅了,所以一切也就被卑鄙的许可了。”“向前走,人类最古老的玩笑,不管往哪里走,都是向前。”
这当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有些地方与历史沾点边,但大部分的地方都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李白和高适真实的人生如何?不太容易说清楚。反正应该不是电影里那样。但是毫无疑问,追光影业这次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
《长安三万里》讲了一个中国人的生命故事。李白和高适,我们姑且把他们叫作李白和高适,就是两种生命、两种选择——天才和凡人。天才的李白有多轻浮,凡人的高适就有多稳重,天才的李白有多狂放,凡人的高适就有多谨慎。不同的生命、不同的选择,选择似乎很重要,又似乎无足轻重(仅就这一点,追光的这个故事已经打破了商业社会的常规)。
因为只有一次,所以生命就是轻的,想要重来是几乎不行的,除非像净土宗一样相信无限轮回。“重”就是“重”,是在重复的过程中产生的。正因为不能重来,不能读档,没有来生,所以说,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轻的了。“只有一次,等于没有。”怀念一下米兰昆德拉。
不论世俗意义上成功的“高适”也好,世俗意义上失败的“李白”也好,人生终究只有一次,这种成败,其实是偶然,是一次性的际遇。而诗歌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每有一个读者去阅读它,它的重量便增加一分。等到它的重量累积到黄鹤楼那么重的时候,黄鹤楼即使被烧了,也没有关系。
这就是文化的重量。人生的悖论就在于必须超脱“一次性”的生命。而在超脱之前,“此在”必须解决“生存”问题,并且在解决过程中找到超脱之道。普通人只有作沉重的,媚俗的选择,踏实辛苦的劳作,才能找到生命轻盈的地方,而天才也必须要服从于尘世的沉重,让轻盈的生命找到安顿。这既是悲剧,也是喜剧。
这种异路同归的结局带着某种宿命论式的隐喻——个体的命运无法抗衡时势。在花团锦簇的开元盛世背后,是一科只取了十七个进士的“内卷”,是政治腐败、国家隐患丛生。曲江楼美轮美奂,夜夜笙歌,然而却是“诗人们的坟墓”,不论是诗仙、诗佛还是诗圣,在盛世他们没有机会施展抱负,在乱世他们更加无法安身立命。李白的处处碰壁,似乎是他自己的性格使然;高适处处谨慎,大器晚成,似乎是提供了一个正能量的样板。然而《长安三万里》也描写了裴十二这样的角色(她因为是女子,天然被剥夺了报效国家的机会);也描写了李白“行卷”与两次“入赘”的过程。这样的叙事方式,似乎是在强调命运的强大,又似乎是在强调坚持自我的重要,然而,也并没有回避“幸存者效应”。片中的“高适”实在是比郭靖都要完美的成功者形象:他少年时代讷于言(人物设定是口吃),家道中落,数十年不受赏识,也曾从军报效国家,见朝廷腐败又再度归隐。起起落落,但不管环境如何,他仍勤于耕读,胸怀大志。在国家危难的时刻,他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续民族之文脉,成祖宗之基业,大器晚成,一举实现人生之大满贯。追光影业非常讨巧的既完成了主旋律价值观的输出(人们口口声声吹的民族文脉,最后还不得靠武人来守护),也顺利的把“幸存者偏差”的锅扔给了时代。
片中不止一次提到道家。真实的李白很崇拜庄子,也写过不少具备道家意境的诗篇。在片中,出仕也归功于道家,落魄后又转向道家的李白以为能在他最爱的道家世界里寻求到解脱,而最后永王的几个说客就扰动了他对道家的坚持。这样的剧情,反映了片方对传统文化道家内核论的否定。中国文人的精神追求,终究是“立功立德立言”的三重境界。儒教正统没跑了。
何以解忧,唯有诗歌
“人们常常期待不朽,却很少留意到不朽往往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中国人最大的幸运就在于,中国人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家园,而形形色色的命运,如果幸运的话,最后能归入同一个精神集合体。不论信哪个教,中国人都是要写诗的。
黄鹤楼是诗人们的青春,是他们的自由,他们的意气风发。黄鹤楼是诗人们的起点,它也可以是鹳雀楼,是他们表明心志的地方。在黄鹤楼上,诗人们是平等的,是在同一平台上进行意象的精神竞赛。天才如李白,也不得不折服于崔颢的才情。其实“黄鹤楼”上本该是最纯真的诗歌,而崔颢能登顶,反倒是因为他的老成,怎么说呢,挺矛盾的。
长安和边塞则是诗人们的成年,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不同的选择,去往不同的地方,但是走到哪里,诗就写到哪里,写工作也写生活。这些诗又通过口口相传,让诗歌传遍天下。诗人们又通过诗歌联结到一起。
山水之间是诗人们的晚年,是陶渊明创立的避世者乐园。不管世俗意义上是否成功,诗人们最后总要去往江湖的。到了江湖上,更少不了诗。此时写诗为了怡情,也是为了回忆。
在中国人这里,“诗”就是对抗人生最强大的武器,就像法国人的歌剧,德国人的古典乐。诗作是超越人生的。
人们记住李白不是因为他命运多舛的晚年,也不是因为他潇洒浪漫的青年,李白的诗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人们记住李白就是记住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你看,记住李白,还记住了长安。人们记住高适也不是因为他是剑南道节度使,反倒是记住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的嘲讽当权者的诗句。
“诗”本是一时之作,原本只是消遣,然而,在一次次朗诵者的重复和诗人们的创作中,渐渐变得厚重。如果说中国文化的特质是无法言说、无法解释的,那么唯有“诗”能稍作抒发了。长安三万里,就是黄鹤楼、曲江楼、塞外的驿站,是泰山、庐山,是黄河、长江,是江陵和襄阳,是三千里河山;也是从《诗经》开始的三千年诗歌传统。
这部小小的动漫,讲了个小小的故事,但是野心是真不小。然而要说全片让我最感动的点,那就是李白对高适说:“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这首我二十年前的诗,就是照着你写的。
虽然荒唐,但是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