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圈的烧烤，误读的淄博

文 | 邓铂鋆

近一个月，“淄博烧烤”毫无预兆的火出了。在淄博这样一个长年默默无闻的三线城市，一个寻常的农贸市场“八大局”，居然喜提五一小长假全国景点单日客流量高峰。在此期间，淄博干脆利落的处置了一个又一个旅游胜地的常见“爆雷点”，让人们对这座城市刮目相看。

自从大学生恢复线下授课，很多线上服务及各路KOL就感受到了流量KPI下降的压力。五一小长假期间，一些关于淄博烧烤的有趣观点，从主流评论中逆势而出：“小地方的人闲得没事到处凑热闹，没品味，负分滚粗！”“这一场消费狂欢是大萧条中的醉生梦死，中国经济即将崩溃！”“俺小时候见过大下岗，工人失业了才一窝蜂去摆摊卖烧烤！”围绕着这些声音，甚至产生了“谁才拥有对美好生活的定义权”的议题。

淄博的烧烤热是当地传统产业萎靡不振的替代方案？这种观点也对也不对。

淄博是一个老工业区，南北狭长，北部是黄河冲积平原，南部深入鲁中山区。19世纪末通车的胶济铁路，让当地几个历史上商贸繁荣的“旱码头”与德日两国开发的工矿点发展成了一座“散装城市”。淄博是中国城市规划史上少见的组团式城市。

60年代中期，胜利油田石化工业基地的建设在淄博形成了以齐鲁石化为核心的重化工业康采因，并通过略显灰色的方式带动了如今年产能5000万吨的山东地炼行业兴起。淄博的医药产业规模在华北地区能与“中国药都”石家庄一较高下。淄博的沂源县，平均海拔401米的“山东屋脊”，藏着上百亿产值的医药产业群，从当年的“三线厂”转型。淄博的陶瓷产业规模甚至领先于“中国瓷都”景德镇，产品线门类齐全，从家用的瓶瓶罐罐，拼夕夕上只买几块钱的“玛瑙玉石”，到航天航空、国防科工领域有特殊用途的产品。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淄博曾经以 “鲁C”之谦，建成了宽阔绿地掩映下连片的高层居民楼——炼化工人住宅区雪宫小区，这样的城市风貌画面成为了山东卫视“山东风光”公益广告的常客。在那个马赛克还仅仅是建材、曾经代表奢华的年代，淄博凭借陶瓷工业优势，用马赛克贴了十几公里长的河堤。显然，淄博的产业结构非常贴合人们刻板印象中“老大黑粗”的山东形象。淄博曾经的辉煌，也与东北老大哥在相近历史时期的画像高度吻合。

尤其是近年来，淄博及邻近的滨州作为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城市，传统优势产业的发展遭到了极大的挑战。淄博以陶瓷为代表的一批中小企业依规关停，石化等行业的龙头企业也因为环保压力限产、转产。淄博的邻居——滨州某县，某民营铝厂新建生产线的单位能耗全球最低，由于硬性规定不得不拆除移建外省。2019年淄博第二产业产值基本零增长。难怪有些人条件反向似的把淄博的现状套上了“东北病”及其发散思维形成的“北方病”。

但是，即便淄博发展遭遇了压力，2022年的淄博仍然4400多亿元GDP，GDP排名全国第66位、人均可支配收入全国第44位。淄博拥有多家行业龙头企业和“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努力布局新材料、智能装备、新医药、电子信息“四强”新产业。显然，这样一座城市面临的困难，远不是让某些朋友的少年时代蒙上阴影的那种凄风苦雨。

2023年4月，在全网热情的烘托下，淄博接待游客480万人次。淄博烧烤以价格实惠著称，单客价及客人在淄博住宿的开销极低，多家星级酒店改为青旅只为支持大学生“特种兵式旅游”，五一期间有关部门严查涨价。就算游客们人均在淄博消费一千元，这样的热度能持续一整年，也仅能带来相当于淄博GDP百分之十几的替代。淄博烧烤又不是酿造茅台酒，它的技术门槛很低，容易被外地复制。淄博烧烤的流行不可能持续一整年，充其量仅能提供淄博这座工业城市百分之几的GDP。

但是，淄博当地从政府到百姓形成了这样的集体潜意识：通过接待慕名而来的食客，能让人们感受到淄博内秀的一面。公正、廉明、高效，存在感恰如其分的公权。热情、厚道，传承着古朴价值观的百姓。而这，正是淄博及整个山东地区，目前渴望被世人认识的一面。

与许多人的刻板印象不同，山东是我国的外贸大省、沿海对外开放一线。山东近年发展的一个重要的节点出现在2008年。此前，山东从日韩等方向引进了许多技术含量不高的进出口加工企业，经济外向型导向明显，对外贸易依存度逐年提高，于2007年达到峰值37.4%。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山东以进出口加工为主的大量中小外资企业破产、倒闭，一些外商甚至不顾信誉携款潜逃，主要出口方向需求不振，对山东经济发展造成冲击。此后，山东对外贸易依存度逐年下降，至2017年下降至24.7%。

在此期间，山东暴露出一系列问题：多地主官及班子主要成员因贪腐问题落马。两家重要的商业银行出现严重丑闻及经营风险。一些地区的民营企业集群因为互相担保面临资金困难。在产业转型的焦虑中，一些地区因为盲动交了巨额学费——从“芯骗”到“水氢车”，详情见某些媒体战士的报道。

尽管山东拥有全国各省份门类最齐全的工业，但是产品性能及竞争力跟长三角、珠三角的企业相比，经常“欠火伙”。山东农业产值多年来位居全国第一，是粮食大省、蔬菜之乡，农村居民收入颇丰，城乡居民收入差距位于全国较低水平。但是山东卫视等本地媒体迎合山东旺盛的农村消费力的节目与文化产品，也成为了许多人嘲笑山东“土气”的把柄。

自孔子以来，山东人跨省考学、考研、考公“为膏粱谋”的大军就闻名全国。此时山东的现状尤其是文化中保守传统的一面，让许多接触了外乡先进一面的山东人失望。关于山东的网络“地域黑”，就属山东人自黑自嘲贡献的素材多。 山东在痛定思痛中，也在悄然发生转变。

2017年至2022年，山东数字经济规模增长40%以上。2021年“四新”经济增加值占比达31.7%，四年提升10个百分点。山东“四新”经济投资增速及占投资总额的比重均领先全国。山东新材料、新医药、新一代信息技术等领域实力全国领先，培育了智能家电等“雁阵形”产业集群，数量居全国第一。

山东能源消费占全国能源消费总量的8.4%，其中工业能耗占比高达75.6%。2022年11月国务院印发《关于支持山东深化新旧动能转换推动绿色低碳高质量发展的意见》。山东将用严格的环保标准倒逼产业升级，率先绿色低碳发展，成为“碳中和”、“碳达峰”的先行省份。

显然，达成这些成就并不是发几个文件、写几篇文章，通过“书面雕花技术”就能实现的。产业升级与生产力发展是一个技术与资金不断密集的过程，需要注入资金与技术。促成山东经济走向转型的引子是外贸萎缩，山东获得相关生产要素需要依靠内生力量。转型中的山东，这些生产要素并不是取之不尽。

山东卫视有一档地方特色的真人秀，《问政山东》。内容是各地的头头们被提问一些难堪的问题，当场作答。头头对面坐着知名评论家和二会代表委员，评论家随即锐评，代表委员当场“不信任投票”；主持人提问代表委员投下信任票或是不信任票的原由。节目结尾，观众席第一排就坐的上官还要登台点评，节目结束把“受审”的下属请到一旁谈话。每隔一段时间，栏目组及有关部门的巡视组还要对节目曝光内容进行回访。

前几年，《问政山东》集中反映的问题包括：

符合扶持政策的企业没得到足够的优惠支持；或是企业在申请更高层次扶持的过程中，当地缺少必要的支持。

地方上的公共事业由于种种原因不如人意。比如说市政工程由于财政和土地指标、土地征收等原因，工期拖沓、工程烂尾。

科技园区等新业态园区鱼龙混杂，负责园准入资质管理的部门比如当地科技局，缺少相关经验及工作能力。

这档节目能让红光满面、笑容好像一尊小佛的市长，不出三分钟就面如土灰、满脸的肉都耷拉下来。节目对长官们的冲击可不止是“红红脸、出出汗”，不乏有某地父母官在演播现场声音哽咽。节目反映了山东在发展方式转型过程中的常见尴尬：钱有些紧，事有些多，产业亟待升级转型，但由于社会发展进步，甚至“卖地”的路径依赖也不灵了。

2020年7月，《问政山东》有一期涉及淄博的节目。除了“四新企业”支持措施的老问题，还曝光的当地“动画产业园成了烧烤城”的笑剧。淄博引进了一家文化企业，在破产后闲置的国企纺织厂厂区建设动画产业园。由于种种原因，动漫产业园的1.9亿投资意仅到位三千万，业主方把园区的大量房屋租给了跟动画产业毫不相关的烧烤店、婚纱影楼。

动画产业园的尴尬反映出山东很多地方在经济转型升级过程中的尴尬。弄了一个高大上的概念，各种软硬件条件根本无从谈起，硬硬扛下了“智商税”、“交学费”。在节目回访中，淄博展示出极为务实的一面。当地首先在第一时间对节目曝光的动画园区环境卫生问题进行了整治。

考虑到动画产业园资金项目无法到位，没有“大王说几就是几”，削足适履非要“动漫园”必须搞动漫，而是把动画园从市级重点园区名单中除名。改善了经营环境的烧烤城还是烧烤城。整个过程中，当地政府对动画园这一市场经济运作项目采取了“关心但不干涉”的开放态度。

当地类似的举措还包括2022年8月推出的“淄博人才金政50条”。包括将技工院校高级工以上毕业生纳入淄博市人才公寓享受范畴。对来淄工作的全日制大专以上学历大学毕业生按月提供生活津贴，每月500元至4000元，给予3万至30万元一次性购房补贴。人才生活补贴范围拓宽至中专生和中级工。

“淄博烧烤”出圈展示出当地的社会管理水平，仅仅是淄博当地乃至山东地区近年治理水平不断完善的冰山一角。淄博的目标很明确，并不是赚几个烧烤的小钱，淄博在地级市里“家底”不薄，主要是为了吸纳人才与展示投资环境。毕竟稷下学宫网罗人才与孟尝君“买仁义”的事迹都发生在淄博，淄博现在做的主要是把传统的智慧现代化。

山东经济是中国经济的缩影。山东的发展变化起源于2008年的外需不振，较早的在外部经济环境冲击下暴露出了问题，在此后十几年的发展，尤其是近十年的发展中，出清了系统性风险，调整了发展方向，摸索内生驱动的经济转型与高质量发展。内生趋动既要对内经济循环，又不排斥参与国际经济分工大循环。山东的产业转型升级提高了“好品山东”的竞争力，山东2022年对外贸易依存度已经从2017年的24.7%恢复至38.1%，高于全国平均。

经济的内生趋动，主要从自身的发展与现代化中创造内需，引导供给，推动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同样需要深入发掘和现代化重构我们自己的智慧。

就像淄博烧烤最吸引人的实际上是浓厚的传统“人情味”。消费者在这里被尊重，体验毫无套路的亲民的价格与远去的“与人为善”熟人社交。曾经，原子化社会人与人的泛泛之交曾经被认为是现代与高效的体现，“熟人社会”往往跟“多管闲事”和“垃圾社交”划等号。

社会发展打碎了旧有的组织，却不能及时提供新的组织与认同感。原子化的个人面对市场经济的大潮，无异于在寒冬中赤身露体。当人们无法从一切都被标上价格的商品社会获取满足，不可避免的回忆起曾经的熟人社会。

这也是某些人对淄博烧烤产生严重抵触情绪的原因。他们在自我标榜的现代生活中幸福不幸福我们无从得知，但是他们好像失去了从这些传统生活获得幸福的能力，并习惯于否定他者从中获得的幸福。尽管淄博烧烤根子上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多朋友“赛博空吟闻笛赋”，怀念商品交换之外的人际温情，但其实享受的也是商品化的人情味，真要回趟老家见一见七大姑八大姨就烦了。

利益相关：祖辈曾在淄博工作，多年前离淄。现在淄博无亲属关系，无利益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