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之前:不能因为怀疑而毁灭那伟大的爱

    在局部光亮的画面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跪倒在一个身披红毡的白胡子老人跟前。老人看似波澜不兴的表情中充满了无限的怜悯,他俯下老朽的身躯,双手轻轻地摩挲着流浪汉的后背与肩膀,左手微微抬起欲将跟前人搂进怀里。在画面色调较暗淡处,围绕着另外4个人,或许是眼前的这一刻来得出乎意料的快,以至于4个人都还停留在静观其变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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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陈列在俄罗斯埃米尔塔什博物馆二楼的荷兰画家伦勃朗(1606—1669年)的遗作,美其名曰《浪子回头》。有关这幅名画的评论很多,我也曾在很多印刷品中看到过此画。所有的介绍似乎从未怀疑过这幅画作被叫作《浪子回头》是否合乎创作者的心意。

    如果是“浪子回头”,那么作者要表达的是一种精神的回归,还是一种探求的失败?要知道,这幅画作诞生之后的最初一百年里,鲜有人知到它的存在,它也可能还没有被命名。

    伦勃朗完成此画是在1668年,这一年,他与已故前妻所育的唯一的儿子离开了他,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后的孤独老人倾注余生所有的力量开始创作,没过多久,便告别纷杂的人间。

    一百年后,即1768年,俄驻法大使葛利青从巴黎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收藏家手中,购得此画。这幅画随同俄大使在欧洲购得的一批艺术珍品,一道被送进了冬宫,摆放在了叶卡捷琳娜女皇的面前。于是,《浪子回头》之名由此才被传开。

    埃米尔塔什博物馆,即圣彼得堡涅瓦河岸冬宫的主体建筑部分,亦称隐庐博物馆。现有馆藏艺术品总数达280多万件,其中欧洲油画将近8000幅,三分之一以上的油画藏品为叶卡捷琳娜执政的34年间(1762—1796年)所得。

    叶卡捷琳娜女皇给近臣格林的信中曾写道:“我小小的陋室,从寝宫来回要走三千步。我在这里漫步,四周全是赏心悦目的艺术珍品,我现在之所以身体状态良好并恢复了健康,全靠一冬天的这些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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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米尔塔什博物馆内景一瞥)

    因此,把伦勃朗的遗作命名为《浪子回头》是符合让叶卡捷琳娜“赏心悦目”及“状态良好”的要求的,也在深层次上符合沙皇家族对“忠诚”的需要。

    “浪子回头”是欧洲画家经常采用的宗教经典题材,伦勃朗在其40余年艺术生涯中也屡试不爽。曾有不少评论者指出,上述画中的流浪汉似乎是伦勃朗自己年轻时的写照,把一切所有都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任意放荡,挥霍资财。的确,这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伦勃朗29岁那年(1635年)所作的《浪子与烟花女》。

    此画表现的是他跟妻子莎士基亚在一家小酒馆里表演“浪子回头”的一段戏剧情节。他将自己画作浪子,将妻子莎士基娅画成烟花女,那时的他实在集浪子的诸多特点于一身:挥霍无度、放浪形骸、自以为是。

    这大概是磨坊主之子伦勃朗一生中最欢快的时期,不仅因为新婚之妻莎士基亚出身市长之家,她更是一位很有韵致且仰慕丈夫才华的女人。只可惜,在处于人生及创作巅峰的伦勃朗的眼里,妻子更像是他的模特或粉丝,而不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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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厄运似乎降临得很快。1642年,莎士基亚带着“丈夫不爱我”的遗憾撒手人间,给迷恋于自我与工作的伦勃朗留下了一个叫提塔斯的男孩。伦勃朗无比伤心,这时他才开始感受到妻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不单单是一个炫耀的资本或是他的艺术附庸。

    妻子离世之前,伦勃朗也想过重新做人,这样的心迹在创作中时有闪现。比如,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现收藏有伦勃朗的一幅铜版蚀刻作品,它的名字也叫《浪子回头》,这幅作品创作于1636年。这幅作品从构图到刻画都显得水准一般甚至有点潦草,那时的伦勃朗恐怕还缺乏“回头”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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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42年,伦勃朗再次创作了一幅素色画《浪子回头》。可惜,冷酷的现实告诉他,回头已经来不及。

    画中,唯一的旁观者是一位瞪大了双眼的少年,他满脸惶惑与怨恨的神情似乎喊出了“不可饶恕”的控诉,伦勃朗当时痛苦万分的矛盾心理也许正是如此,近乎狂乱的画笔带着他的追问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回头如何才能求得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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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勃朗最后之作与此前的那两幅有着天壤之别,或许那正是他在回光返照时刻豁然领悟了。

    不可否认,伦勃朗画得最用心的是那个跪倒的浪子,我们却看不见他的脸了,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佝偻的背影、褴褛的装束、赤脚和破鞋这些细节中想见他经历过的种种磨难。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一个曾不合于父辈信仰的人,遭到社会的排斥和唾弃。这就是他需要回头的原因吗?如果得不到家人的宽恕以及重新接纳,那么回头又有何意义呢?

    充斥整幅画面的是宽恕的气息!看似时日不多的老人双手清晰地传达了赐予宽恕的信息。老人没有理由不宽恕,虽然老眼昏花的他已看不清跟前人的模样,但那人的样子应该早就深深地镌刻在了自己的心中。曾经桀骜不驯、离家浪荡的游子不正是自己不敢释放的过去和生命的延续吗?他(老人)不宽恕他(浪子),那么他的过去和未来还能求得谁的宽恕呢?

    有不少艺术评价家指出,画面周围的人及阴暗气氛表明,人们还未对回头的浪子表示接纳的意思,特别是边上站立着的大胡子男子,他可能是浪子的兄弟,他的面无表情无声地表达着不屑与抗拒。这样的陈词滥调多如牛毛,一再反刍西方圣经故事中的原型。我对此完全不能认同,画中至少有三个细节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更加确信宽恕会成为这一家人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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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画局部)

    在前两幅以《浪子回头》为名的作品中,父子相拥时刻,一根见证了浪子游历的拐杖分外显眼地横在一旁;而在最后之作中,这根拐杖好像“消失”了,但是仔细找找,就会发现拐杖原来被握在了站立一旁的大胡子男子手中。如果不接纳眼下这个回家后可能要与自己瓜分财产的兄弟,他又怎么会替浪子收起一根拐杖呢?这是其一。

    其二,在老者身后的阴影中有一位妇人,不管她是谁,虽在幽暗处,但可以看到她脸上显露出一丝有如蒙娜丽莎那般的笑容,这笑容让我察觉到的不是居高临下的宽恕,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喜悦。我的感觉,在这幅画中,这个从幽暗中发出的微笑是最明亮最动人的一笔。这真诚的一笑,化解了画面中原本沉郁的灰暗气息。

    还有,在广为传播的印刷品中很少有能人看清楚的左上角还有一位妇人,她的脖子上挂着一颗红宝石的坠链。伦勃朗在创作此画时身体虚弱,而且几近失明,他如此用心地描画这串项链,是有其深刻的寓意。富有东方韵味的红宝石是殉道与新生的象征。如果不接纳,如何有新生?

    宽恕,正是伦勃朗最后创作的心意。宽恕与回头,需要彼此的成全。没有宽恕,就没有真正的回头!正是画面中“被温柔的慈爱和宽恕照亮的瞬间”成全了伦勃朗灵魂的真正自由,这一瞬即永恒。

    遥想东方古代圣贤孔子追求的自由理想,是“为仁由己”。曾子说,孔子曰“仁”的核心意义是“恕”。宽恕之心,即仁爱之心。

    据有画作的叶卡捷琳娜女皇可能无法领悟到“仁”的奥义,但我丝毫不怀疑伦勃朗在人生最后关头的超人觉悟。因为这一粒觉悟的种子在他内心深处埋藏已久。当我看到伦勃朗1635年创作的那一幅登峰造极的名画《艾萨克的牺牲》时,我看到了这一粒正奋发破土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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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藏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用艺术的语言来描述,那就是伦勃朗用极富戏剧性的手法铺陈了这幅大型油画。上了年纪的阿伯拉罕遵从上帝命令绑住了儿子艾萨克,近乎要了儿子的性命。他回过头,举起刀正要向儿子的喉咙砍去。在这个紧要关头,天使上前加以制止。在这个经历过众多画家创作的《旧约》场景中,伦勃朗用天才艺术家独特的思维表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紧张感。

    他赋予了画面戏剧性的瞬间——刀子悬于空中。光亮突显出躺在地上的受害者,他被蒙住双眼,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全身赤裸,显得毫无还手之力。主要部分用光线加以突出,而背景和前景都有一半处于黑暗之中。

    那悬在空中的刀子,是悬在伦勃朗内心的毕生的困惑,也是他那个时代文艺复兴浪潮中一众弄潮者的共同困惑。33年后,在弥留之际,他找到了最好的解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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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自画像,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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