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波新书十卷本《日本近现代史》评介
去年9月份在图书馆发现这套岩波书局出的日本近现代史丛书共十卷本,到前天为止终于是全部读完,所以于此分享所得。
有关日本史的著作不在少数,尤其是近现代史部分。日本戏剧性地崛起为亚洲的强权国家使得许多欧美研究者投来注视的目光,不过这些研究还是难以摆脱“东方主义”式的有色眼镜,例如《菊与刀》这样的作品很难反映出日本人真正的自我认知。虽然后来如约翰·道尔或布鲁斯·卡明斯等人在突破这种框架的努力上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要了解日本人自己对于历史的感受,还是不得不通过日本史家自己的作品,纵使西方的话语体系早已深深地嵌入了他们的论述而产生了“自我东方化”的变形,但依然能够从中获得不一样的新知。
我尤其推荐的两册是由吉田裕负责撰写的第六卷《亚洲、太平洋战争》和雨宫昭一的第七卷《占领与改革》。这两卷无疑是对美国占领、改造日本神话的一次解构与反思。吉田裕和雨宫昭一所关注的核心概念是日本的“总体战”中所蕴含的历史连续性。围绕着总体战,日本政坛在东条英机内阁倒台之后分为四个势力。支持总体战进一步深化的国防国家派、试图利用总体战进一步推进社会变革的社会国民主义派。这两派支持总体战,而反对的两派包括要求自由资本主义而反对统制经济的自由派和以地主和大资本家组成的反动派,后者因为总体战提高了日本工人和农民的待遇而利益受损,同时担心这种社会改革将带来革命,于是联合其自由主义,组成了反东条路线的联盟,而正是这个联盟,成为日本决定投降而非继续抵抗的内部条件。美国之所以能够迅速的将日本七千万本土人口控制并安定下来,若无日本国内的支持势力,则是难以想象的。
但是吊诡的是,日本的总体战政策却在美国人手中被继承下来,雨宫昭一认为,例如提高了的工人、农民待遇和诸多被认为是战后的社会经济改革,在美国人占领之前就已经有端倪,美国人的占领继承了日本庞大而严密的官僚体系,并借此才把之前已经开始的改革向前推进。这一观点和约翰·道尔在《拥抱战败》中的论述不谋而合。但是美国占领的神话却认为日本战后的一切都是美国带来的,无论民主亦或富裕的生活乃至60年代的高速增长。这种神话的后果就是美国认为自己在日本的“成功”是可以在其它地方复制的,于是我们看到在世界各地摧毁独裁政权的美国,试图重复日本的故事扶植新的民主政权而造成的闹剧或惨败。
但是就算是在日本,美国也不见得做到了完全的成果,至少在东京审判所自称的正义上,美国绝非无可指摘,雨宫昭一尤其指出的是,美国完全的占领以及庇护天皇的行为,事实上是拒绝了日本以独立的政治实体,来承担战争的责任。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从头到脚都被人所操纵时做出的道歉,是有价值的吗?这个问题至今仍具有争议性,即使是1955年体制之后,日本的主权仍然是不完整的,执意要求不完整的主权国家道歉而不谴责其背后的傀儡师,到底意义几何?可讽刺的是,美国和其它战胜国却共同分享战后国际体系所带来的好处,于是也无人真正想去深究这个问题。
武田晴人的《高速增长》和吉见俊哉的《后战后社会》卷在描绘了日本战后社会的变化之后,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或者说,日本从泡沫经济崩溃至今,在新的全球化浪潮之下,在新自由主义的转型中,所谓的五五年体制到底何去何从,日本紧跟美国的道路到底能走到何时?答案或许不在左翼,这两卷对于日本战后左翼运动的叙述都是零碎而不成体系的。不过正如吉见俊哉所言,日本的左翼运动充满了街头行动和象征性行为,这本书就意味着其与社会动向的乖离。很显然战前还处于反体制运动地位的工人组织在欧美和日本都已经被普遍的收编瓦解,日本工人急速的去政治化留下了无实际战斗力的学生只能用更为激进的理论武装自己,最后酿成浅间山庄事件惨剧。
说到底,日本的近代化过程还是有相当多值得反复思考的点。如果说有关二战的两卷是整个丛书的关键和高潮,那么之前的五卷就是为此所作出的铺垫。井上胜生在《幕末与维新》中就所谓文明开化的代价,例如不由分说的地租和“取人血,夺人子”的强制兵役,而最荒谬的是以文明开化为旗帜的日本反而把天皇神国体制当作“被发明的传统”继承和接受下来。在近代化的狂飙中,牧原宪夫的《民权与宪法》卷用“圈地”这个概念形容私有制的资本和愈发庞大的国家机器所唤起的欲望和引起的恐怖。而这种来自近代主权国家和资本主义的欲望得到了两次战争的满足,也就是原田敬一的《日清、日俄战争》卷中所讨论的,日本帝国如何被创造出来。而在随后成田龙一的《大正民主运动》卷中,这个帝国的矛盾被充分地书写,日本国内高涨的民权却排斥殖民地的自治运动(尤其关注和“五四运动”同期的韩国“三一运动”)、通过普选法的同时也通过治安维持法,这种收编“自己人”与排斥“他者”的策略虽然在欧洲并不鲜见,但是日本在1848年革命近80年后还停留于此,因此日本也就无法将自己的帝国主义举动自圆其说,加藤阳子的《从满洲事变到日中战争》卷就指出了日本帝国要维持大义名分的困境。而最后走向的全面战争,正是日本无法回答这种近代化困境的表征。
最后我想补充的是,日本的去殖民化既非英国式的主动选择,也未曾经历过法国式的在印度支那和阿尔及利亚的血战。这种美国强迫下的,犹如切除肿瘤一般的去殖民化我想从某种程度上对于日本而言是幸运的,因为这种去殖民化直接免除了帝国的责任,也使得去殖民化过程的痛苦被转嫁他处。但是正是这种“轻松的”去殖民化导致日本学界无法如法国人一样感受到殖民主义反噬带来的切肤之痛。因此紧紧拥抱现代化叙述的日本也很难完全理解其帝国主义“恶魔”和近代化“天使”形象的辩证关系。总之,这套书虽然仍有不足,且有时稍显内容凌乱,但是其所含的灼见,还是值得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