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林:忆“大胡子师长”

1984年我从23军政治部组织处调任69师政治部组织科长,吴长富是时任师长。那年他43岁,留着寸头,络腮胡子刮的铁青,个子虽不高,肩很宽,腰板挺直,标准的军人。

组织科在师里还担负着师党委办公室的角色,到任后,师党委秘书陪着我去吴师长办公室报到并请示工作。

师长起身同我握手:“欢迎你到师里来工作,以后无论是工作上,还是你个人有什么问题,你认为必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事情过去快四十年了,吴师长的这段独特的“开场白”,一直藏在我的记忆中。

吴师长文化底子并不厚,“文凭热”的那些年,他履历文化程度一栏,一直是“初中”。但吴师长并无那个年代某些军事主官的粗放,他喜欢读书,而且读书的品位不低。有一次我随他到团里蹲点,看到师长枕边放着两本书,一本是侵越美军司令威斯特摩兰的回忆录《一个军人的报告》;一本是日本前首都吉田茂写的《激荡的百年史》。师长还喜欢到师机关各科同思想活跃的参谋干事们交流。一来,师长就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全无半点架子。

吴师长大会讲话一般不用我们准备稿,而且场面越大,发挥越好。有时也由我们准备讲话提纲,他没有更多讲究,只求“一针见血”,表述简明准确。机关的干部都说师长好“伺候”。

一年后,我奉调到军直属团任政委,临行前去向师长告别,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团这一级主官很锻炼人,加油干!”

再次见到吴师长是1987年6月,在沈阳军区召开的大兴安岭扑火救灾表彰大会上。

1987年5月7日凌晨,在不到4个小时的短短时间内,大兴安岭101万公顷山林顷刻化为无边火海,5座城镇烧成一片焦土,193人被夺去生命,5万余人无家可归。尽管过去快40年了,但每每念及,漠河县城过火后的惨状依然刻骨铭心。古语云,“国难思良将”,这场森林大火,让最先率部进入火场的军方最高指挥员,吴长富师长一战成名。

一时间,“大胡子师长”的事迹家喻户晓。我记得当时扑火指挥部收到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剃须刀,甚至还有旅居加拿大的华侨小女孩寄来的。希望“大胡子师长”抽空刮刮胡子。慰问信和慰问品更是不计其数。在沈阳军区的表彰大会上,记者追,演员唱,层层表扬,吴师长也是主角。

俗话说,峰高谷深,名高谤随,会议期间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主要是一些参加扑火的同级干部不服气,个别同志甚至公开讽刺挖苦。在分组会上,我亲耳听到某位以后走到更高位的领导说,“咱不行,没长大胡子”。还有些话更难听。

会议间隙,我去看望老师长。既向他表示祝贺,又委婉地谈了听到的一些议论。吴师长只是说“咱们得理解人家”。

其实,吴师长的“仕途”也是磕磕绊绊。他曾从甲种团团长平调到乙种团团长,后又一路干回甲种师。我离开69师不久,不知何故,吴师长又从甲种师平调回到了乙种师。对这种异于寻常的调动,上下都有些议论,他到是很淡定,从未说过怪话。

危急关头,方显英雄本色。吴师长与刘政委领率这支乙种部队干出了甲等成绩,一飞沖天。

他们奋战火场29昼夜,转战东西两大火场,五战五捷,为保卫塔河和国家原始森林做出了突出贡献。中央军委给68师记集体一等功,给他记个人一等功。据说,这种表彰规格在军史上是空前的。

当年8月,吴师长作为特邀代表,出席了庆祝建军60周年全军英雄模范表彰大会,军委常务副主席杨尚昆把他介绍给小平同志,小平同志满面笑容与他握手的照片,出现在各大媒体上,也一直挂在他的家里。

1988年,吴师长去国防大学深造。恢复军衔制后,他以正师职务领少将衔,这在全军也属凤毛麟角。毕业不久,他升任大连陆军学院副院长,后调任16集团军副军长。

让我没想到是1998年10月,在全国抗洪救灾总结表彰大会上,我又见到了老师长。

10年未见,明显感觉到他老了。背有些驼,那头乌黑的头发和胡须也白了不少。交谈中,发现他嗓音也有些沙哑。

在松花江嫩江抗洪中,老首长再次披挂出征,担任吉林省抗洪救灾副总指挥,16集团军抗洪部队总指挥,在抗洪一线连续奋战了20多天。“大胡子师长”的风采,再一次感动了中国,中央军委给他记个人二等功。

在宾馆宿舍,我拿出一摞抗洪主题明信片请他签名,他笑着问,“这么多呀?”我说“这是给部队集邮迷们代劳的”。他一笔不苟地一气签了40多张。

在这次会上,我听到有人私下又封了吴师长一个“扑火救灾专业户”的“雅号”。乍一听颇有些酸葡萄的味道,可仔细一想,到也贴切。部队的行动分战争行动和非战争军事行动两种。而非战争军事行动就包括反恐维稳、抢险救灾、维护权益、安保警戒、国际维和、国际救援6类。从这个意义上说,部队的确是扑火救灾专业户,蹈火赴汤天经地义!

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晚饭后,我陪老师长在京西宾馆院子里散步。途中遇有多名记者要采访,他都谢绝了。

他告诉我还有一年就退休了。说到此,我觉得他有些伤感。就连忙说,不会的,凭你的资历、贡献和功绩,部队怎么舍得让你走。他摇摇头,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聊下去。

2000年初,在副军职岗位干了十年的他退休了。

我转业到公安工作后,曾利用到长春开会的机会去看望赋闲在家的老首长。见到老部下他显得很兴奋,说“你还记得老吴头啊?”我说“馋你拌的生鱼片了”。

我曾两次到师长家吃生鱼片。吴师长拌的生鱼片在老部队闻名遐迩。据说这门手艺是1969年他当连长时,驻守黑龙江畔的吴八老岛与当面苏军对峙,跟当地渔民学的。

我曾两次到师长家吃生鱼片。吴师长拌生鱼片一般选黑鱼,俗称狗鱼。做生鱼片先去内脏,再去皮去骨,然后用沙布将鱼片拧干去水,最后就是吴师长的“秘方”伴料,我记得有香菜,大蒜等。味道鲜美至极。

2017年8月27日,老师长因罹不治之症辞世,享年76岁。

尽管过去三十年了,但老百姓并没有忘记当年的“大胡子师长”。他逝世的消息在网上披露后,当天的阅读量就达到118万,留言4000多条。一条留言这样写道:

“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大胡子师长是拯民于水火的大英雄。”

在长时期的和平环境下,军队干部如何培养,如何选拔,使我们的部队在战争行动和非战争行动中都能过得硬,是一个战略性的问题,在这一方面,“大胡子师长”很具有标本意义。我一直想同老领导就这个题目好好聊聊,可惜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留下终身的憾事。

吴师长去世后,我看到有的报道说他退休后常去学校和部队做报告,我有点不大相信,觉得这不大符合他的性格,也许是太寂寞了?老首长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这种“不甘”是军人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是一个优秀军人的基本素质。

我曾建议老首长写回忆录。他说曾有军内外的作家找过他,他没答应。他对我说,“晓林哪,一个没打过仗的将军,底气不足啊”。

我知道,领兵打仗,报效国家与人民,一直是作为他的末了之愿而耿耿于怀。我相信,上了战场,吴师长也一定是一员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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