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拉达克往事17·提赛寺的邂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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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耶寺的神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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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耶寺的莲聚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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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耶寺的吉祥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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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印度哲蚌寺的神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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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城的三怙主三色塔,分别是尊胜塔、菩提塔、息诤塔(具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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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赛寺下方完全相同的一组三怙主塔,由此推断这三座塔过去很可能是彩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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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宫转经道上的疑似“三怙主塔”

需要说明的是,有些早期的藏式佛塔修建时,尚未确立修建佛塔的仪轨,因此无法用现在的标准进行归类,比如北京妙应寺舍利塔我就不确定到底算哪种塔(北海白塔是尊胜塔),似乎是五层圆形金刚圈,同时又带有莲花底座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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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大的藏式白塔妙应寺舍利塔,不知道究竟算是八塔中的哪一个(图片来源:网络)

穿过白塔群和村庄之后便可以开始攀登寺庙。寺院下半部分的正中间,又会见到一组较小的如来八塔。如来八塔下方的大底座上,有一组非常独特的泥塑浮雕,浮雕上有八对人兽神怪的形象,题材似乎是取自佛教的天龙八部众(Aṣṭasenā)。我可以辨认出好战的阿修罗族(Asura)、脚不沾地的天神提婆族(Deva)、人面蛇身的纳迦族(Nāga)、大鹏金翅鸟迦楼罗(Garuḍa)、手持乐器的乾达婆(Gandharva)、凶神恶煞的夜叉族(Yakṣa)。单个的迦楼罗、纳迦造像经常能见到,把八部众作为陪衬画在壁画里也很寻常,但像这样用浮雕形式展现八部众的形象则非常罕见,我只在提赛寺这里见过。2014和2015年去那里的时候,浮雕形象上是有颜料彩绘的;然而2017年再去的时候,看到寺院把整个基座都用白色涂料粉刷了一遍,浮雕上的色彩全部被盖掉……如今已经过了五六年,他们都再也没有把彩绘给重新补上,看来今后也不会重绘了。这些泥塑做的浮雕本来就因为雨水侵蚀有些损坏,按照惯例,寺庙每年都会重新粉刷一遍,不难想象随着一层层的粉浆涂得越来越厚,这些浮雕的轮廓终将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再也没人记得起它们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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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赛寺的第二组“如来八塔”以及下方天龙八部众的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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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浮雕是彩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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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至今,彩绘就这样没了

我在之前章节讲到列城老城和拉隆寺时就提到过,类似的“破坏性维护”现象在拉达克可谓司空见惯。我见过很多白塔基座原本都带有彩绘浮雕,由于简单粗暴的粉刷、修复,先是彩绘没了,时间久了之后浮雕也就没了……拉达克大量的宗教艺术品都是被这样漫不经心的“维护”给毁坏的。我突然觉得,从修持佛法的角度来讲,可能这反而才是符合佛法教义的心态——不去执着于事物外在的“相”。世界注定要历经成坏住空各种劫难,就算再怎么精心维护修复,难道这些泥胎彩画就能永恒不坏?造佛像、修佛塔的目的是为了表达对佛法的恭敬,只要对佛法的恭敬心不坏,那些外在有形的事物实在很次要。正因为我们的庸俗、着相,才会对此感到可惜;真正领悟了佛法的超脱之人,恐怕不会去在意“相”的崩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直拾级而上,很快会来到提赛寺的上层,与常规观光路线汇合。

提赛寺的最上层核心区域是一块半封闭的区域,跟底下有明显的界线。据我勘察这片核心区域一共有三个出入口,其中两个平日都锁着,只留了一个主入口供人通行,如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封锁起来。寺庙对外营业的餐厅、商店,以及僧众们用餐的食堂、寺院学校等世俗场所,都位于核心区域之外;核心区域里面则是具有宗教功能的场所,比如用于举办法事的中央庭院、大殿、护法殿、度母殿、弥勒殿,以及提赛仁波切的私人住所。另外,在寺庙侧后方的转经道上,还能看到提赛寺的第三组“如来八塔”,也是装饰最为精致的一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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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赛寺的转经道,可惜由于两道门被锁,无法完整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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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赛寺的第三组如来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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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赛寺上层的入口(图片来源:Wikimedia)

对大多数游客而言,提赛寺最值得一看的是弥勒殿,殿中弥勒造像高达15米,是拉达克地区最大的室内弥勒造像,比这座弥勒更高的是利基寺和迪斯基特的露天弥勒。这三座弥勒都修建于近代,越新的造像建得越高,由此可以反映近年来拉达克人确实越来越有钱,工程技术水平也在不断提高——32米高的迪斯基特弥勒落成于2010年,23米高的利基寺弥勒完工于1997年,15米高的提赛寺弥勒则是在1980年由大海喇嘛亲自开光的。据说修建这尊弥勒像的目的,是为了纪念1970年大海喇嘛对提赛寺的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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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赛寺核心区域的庭院。这个庭院由于太小,无法组织大型活动,因此又在寺庙下方建了一个新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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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周围的壁画用的是十分廉价的广告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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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达克地区第三大的弥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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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随意的走线,不仅破坏文物,也有火灾安全隐患

而对当地人而言,提赛寺最为重要的是护法殿,包括我太太一家在内的附近村民都对护法殿中的吉祥天母(Paldan Lhamo)非常信奉,将其视为他们这个地区的守护神。提赛寺的护法殿是整座寺庙最古老的部分之一,殿内的灯光十分昏暗,墙壁上的壁画被经年累月的香火熏成了黑色,难以辨别细节。这里最醒目的是一尊用泥胎制作的高大而又细致的大威德金刚(Vajrabhairava)护法造像,这些护法造像并不像其他造像那样被放置在高高的台座上,而是落在地上接着地气,朝拜的信徒可以直接触摸护法得到加持。护法殿里的那几尊泥胎护法神已然被摸出了厚重的包浆,看起来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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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法殿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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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人非常信奉的提赛寺吉祥天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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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塑与地面已经融为了一体

藏传佛教中的护法神,通常都被视为佛菩萨用以降魔除妖的忿怒化身——即明王。护法殿是个很有讲究的地方,对于严守戒律的格鲁派而言更是如此,包括提赛寺在内的许多格鲁派寺院的护法殿,有时会禁止女性入内。关于这一禁忌有几种说法——一说护法神都是有明妃的(即妻室),那些明妃不愿自己的老公见别的女人;一说护法神力量猛烈、气场强大、面目狰狞,女性的身体承受不住,见了护法神会出问题;一说女性不洁,尤其是月事期间的女性,会让护法神不高兴;还有一说认为有些护法神嗜血,月事期间女性身上的血腥气会唤起祂们的野性……但这些说法都只流传于口耳,没有任何佛教经典的依据,因此不同寺庙往往各行其是。在世俗化程度较高的中国藏区,只有少部分寺院的护法殿存在禁止女性入内的规定;但在印度的藏传佛教寺庙,这种情况还挺多的。某些印度教寺庙也会禁止女性入内,认为她们是不洁的,我不确定这些禁忌之间有没有联系。

除此之外,大部分护法神的面部在大部分时候,都会被遮挡起来,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示人。对于这一现象也有好几种说法——一说有些护法神修行不够,见女性会有非分之想,遮着是为了护法好(这一说法跟禁止女性进入护法殿是类似的);一说护法神太凶恶,怕外人见到不懂其中的缘由而升起邪见;一说护法神有各自专门的教法,你如果没教法传承就不能看;还有人告诉我说,某些寺庙不光是遮脸,甚至会把整个护法神都罩起来,不让外人看到是哪位护法。搞得那么神秘是为了在教派斗争中进行自我保护,因为不同寺院之间如果要斗法一定会先攻击对方的护法神……

提赛寺的护法神大部分时候都遮着脸,我碰巧赶上过一次正好是某个殊胜的日子,遮挡的布取了下来,那些护法神的脸看起来并无甚特殊之处,就跟网上公开的图片一样。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虽然他们平时把大威德金刚的脸遮着,祂那粗大骇人的木雕男根却直直露在外面,呈勃起状,上面还挂着不少哈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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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脸大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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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脸大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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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虽然遮住了,男根却堂而皇之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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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里面看,女士只能等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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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寺庙里的遮脸四臂玛哈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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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印度藏传佛教寺庙护法殿的遮挡方式比较新颖,用绸缎编织成了一张若隐若现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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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护法神可以给人看,有些则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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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的最极端的一种做法是,护法殿的壁画上索性脸部全都不画

提赛寺的护法神都是“单身状态”,不曾怀抱明妃。在其他一些寺庙的护法殿里,则经常能见到与明妃处于双修交合状态的护法神明王——有造像也有壁画,其中极个别对性器官有着相当细节的刻画,甚至把插入状态都清晰地描绘了出来……我个人认为,护法殿的禁忌很可能正是跟双修法有关,关于这个我得把藏传佛教里的双修法跟大家捋一捋。

佛教里的双修法源于印度教性力派的“大乐”(Mahasukha),最早出现在印度佛教密宗的无上瑜伽部(Anuttarayoga Tantra),主要是通过瑜伽法修炼气脉,认为只要人的气脉通了就能快速成佛,其中有一种瑜伽修法就是男女之间的性瑜伽。无上瑜伽部的经典《时轮金刚续》中认为,在性高潮的时候,人体内部原本系结的脉轮会暂时松开,气、脉、明点(Bindi,在瑜伽中被认为是生命力的精华,白明点即父精,赤明点即母血,合称“赤白明点”)、拙火(Kundalini,一种藏在肛门与会阴之间的精气,其实就是前列腺)等都会在中脉中融合为一,从而得到一种特殊的境界,称为“大乐”。修行者可以借助与女性间的性行为,把明点导引到自己的龟头,由此引发大乐。在这种状态下进行观想禅修,极易进入三摩地,打通前列腺,证悟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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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瑜伽部所追求的说白了就是“打通任督二脉”

有人看到这里肯定会觉得——不就是做爱嘛!这还不容易?这正是许多人对双修法的第一个常见误解。

双修法中的“性行为”,跟普通人以生儿育女或者健身娱乐为目的的性行为完全是两码事儿,它的一个先决条件是不能射精。泄露精液对修行的伤害非常大,连梦遗都不可以,因而在无上瑜伽部的密续里面有很多内容都是教你怎么克服遗精

听着是不是有点耳熟?根据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的考证,双修法很可能起源于中国的房中术,房中术在公元7世纪左右传入印度,被性力派所吸取

大家应该都听过“房中术”,但事实上很多人对“房中术”其实存在误解。中国古代道教房中术可绝不是什么“性爱宝典”,而是一种主张“交而不泄、交而少泄、精神不散、调协阴阳”的养生之道,认为男性如果长期进行房中术,避免射精或泄精,能让自己保持年轻活力;在采阴补阳吸收到足够的女性精华后,还可以得道成仙。

对比道教房中术和无上瑜伽部双修法的核心原理,就会发现高罗佩提出的假说很有可能是真的。道家的内丹术主张纳外气、养内气、和阴阳、通经络,与无上瑜伽部的理论非常相似;重视对人内在气脉修炼,正是无上瑜伽部与之前其他密宗流派最大的不同。

但既然双修法扯上男女性行为,难免就会有一些居心不良的神棍打着“双修法”的幌子骗色——可以说自打双修法问世以来,这种事情就没有消停过。甚至一些著名的藏传佛教上师,也都有过诱骗女信徒发生性关系的劣迹。这就造成了许多人对双修法的第二个常见误解,觉得谁都能双修。

事实上,无上瑜伽部从来都把双修法视为一种极高难度、极其危险的修法,稍有欲念、邪念就会堕入无间地狱。比方说修行双身法的第一层次叫做“智慧手印”,修行者需要想象性行为,但想象的时候绝不能产生性欲……是不是很奥妙?因此,无上瑜伽部为修行者设定了前提条件——要有极强的禅定力!设想一下你坐在一棵果树前打坐,首先你要有足够的禅定力,能够等到果树上的果子长出来并落到地上;然后你还得能够等落在地上的果子重新长成一棵树并结出新的果实(原文是说要能够让果子重新长回树上)……只有当你具备这种程度的禅定力之后才能双修。

不过呢,这种资格并非强制性的,更像是一种“安全操作守则”的建议。当时印度佛教的论师对此莫衷一是——有的认为只要证得阿罗汉果位就有资格双修;也有人认为只要对上师有足够的虔信即可。因此印度佛教传到西藏之后,由于一开始对双修缺乏严谨的规范,曾有很多僧人借着“双修”的名义引诱妇女发生性关系,令僧团的声誉严重受损。后来阿底峡尊者和宗喀巴大师先后对戒律进行了规范,他们没有完全否定双修法,但都列出了非常严格的限制,只允许未受戒的在家居士在满足了各种条件之后才能修行;而受过戒的僧人需要恪守清规戒律,最多只能修“智慧手印”——即想象的性行为。早在宗喀巴在世之时,便明令禁止了格鲁派僧人修行这一所谓“秘法”,将其视为邪淫、犯戒。随着格鲁派在整个藏地取得统治地位,其他各派也慢慢禁止了双修法。

尽管双修法成为了禁忌,但事实上在藏传佛教寺院里仍有极少数人偷偷地将这一传承保持了下来,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客观存在。藏传佛教僧团内部上下对此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方面他们修行这一秘法时都是“光练不说”,不对外传授;另一方面使用了许多隐晦的代名词,跟江湖上的黑话似的,外人就算听到了也听不懂。

那么双修法跟护法神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涉及到密宗的修法了——修习包括双修法在内的密宗教法都需要借助“本尊”(Sveṣṭadevatā),修行时需要观想自己与本尊合一,体验到自己与本尊没有任何分别,生起佛慢进入禅定,便能即身成佛。

问题又来了,“本尊”又是啥呢?——本尊是密宗修行者所选择的修持对象,可以是经书、曼荼罗坛城,也可以是佛陀、菩萨或明王——慈眉善目的佛菩萨叫做“寂静尊”,凶神恶煞的明王称为“忿怒尊”。密宗相信本尊能够保护修行者,成为修行的护法,在修行达到一定成果的时候向修行者显现——护法神不一定是本尊,但本尊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护法神。密宗里面有五大本尊——欢喜金刚续(Hevajra)、密集金刚续(Guhyasamāja vajra)、胜乐金刚续(Cakrasamvara)、大威德金刚续、时轮金刚续(Kālacakra-vajra),分别成为了无上瑜伽部的五大流派。他们将明王与明妃相拥的性爱相称为“本尊双运”,代表了慈悲与智慧的合一,是用来修习双修法最理想的本尊,也是在护法殿里经常能够看见的护法。本尊护法与密宗双修法这种密切的联系,或许正是护法殿种种禁忌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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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乐金刚本尊双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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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金刚本尊双运(图片来源: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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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金刚本尊双运(图片来源: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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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轮金刚本尊双运(图片来源:Wikimedia)

提赛寺最神秘的倒还不是护法殿,而是最顶层的两座佛堂。这两座佛堂可能比护法殿更古老,平时一直都锁着——正是在护法神露脸的那天,我赶上了一趟这两座佛堂开门。其中一座是藏经阁,里面存放着大藏经《甘珠尔》与《丹珠尔》,以及一些古老的泥塑佛像;另一座则是“武庙”,供奉着拉达克当地一位战神法王,可能类似于武圣关帝之类,能够保佑战事的顺利。拉达克从古至今都是战事频仍之地,确实很有必要搞个专门的“战神”拜一拜。可我转念一想,拉达克人要是现在去拜这战神,岂不是要祂保佑印度边防部队打败我解放军战士?亏得咱们是共产主义无神论不信这玩意儿,否则不也得像教派斗争那样攻击对方的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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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层的佛堂平时一直大门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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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一次进去看到发现供的是位战神

提赛寺顶层的佛堂外面,是一片开阔的天台,有着360度的极佳视野,可将下方的河谷一览无余。往不同的方向极目远眺,雪伊寺、玛妥寺、虎鼻寺尽收眼底,甚至能看见斯托克寺的露天大佛像,以及列城机场边上的斯皮图克寺……

我当时绝不会想到,我未来妻子的家,就在寺院下方咫尺之遥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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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望去,照片右边山头上的便是虎鼻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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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望去,可以看到雪伊寺,甚至是更远处的斯皮图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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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望去,狮泉河对岸的山头上是玛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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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望去,村庄紧紧地围绕在提赛寺周围

2015年7月19号那天,我们最先去了最远的齐木瑞寺,然后回列城路上去了提赛寺。等到从提赛寺下来,已经中午十二点多,肚子饿得咕咕叫,打算往回走的路上找个地方解决午饭,最后再去雪伊。

我们从提赛寺才开出来几百米,刚绕到寺庙背后,突然看到路边有好几个身穿拉达克传统盛装的女孩。她们头上戴着缀满绿松石的巨大头饰,胸前戴着镶嵌有宝石的金银嘎乌盒,肩上披着羊皮袄子,脚上穿着不分左右脚的传统藏靴——这个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场面当时就把我惊呆了,毕竟那是我第二次到拉达克、第一次见到盛装打扮的拉达克人,更没有预期她们会就这样出现在大马路边上

我当机立断喊着让司机停车——正如前文中所说,我在旅行途中绝不错过任何凑热闹的机会——这显然是当地在举办啥活动,赶紧去看看。

停车的地方是个路边的大院子,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早上坐车路过这里的时候明明啥动静都没有,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支起了花花绿绿的大遮阳棚,还有乐队、音箱,一看就知道肯定在搞啥演出活动;百来号男女老少都身穿拉达克传统服饰一列列地坐在地毯和垫子上,面前摆放着茶几,有点像中国农村的长桌宴席;还有许多僧人进进出出,老中青三代都有,这些僧人被安排在贵宾席的位置。正对场地中央的地方布置着一个法座,有个干瘦的老和尚坐在上头——我后来对比照片才发现,那就是我一年前在提赛寺参加早课时见过的提赛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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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地里面张灯结彩,村民都穿着传统服饰

500边上有乐队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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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们都开开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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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法座上的提赛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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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姑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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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喜感的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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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们去对比提赛寺早课和尚打哈欠的照片,也会看到照片这对“父子和尚”。按照拉达克地区的僧团传统,寺庙新收来的小和尚会交给一个中年和尚抚养照顾,等和尚老了之后就靠自己养大的小和尚来照顾自己。但这个传统存在一个黑暗面——小和尚可能被大和尚鸡奸。我在《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中讲述过一个真实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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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车之后并没有贸然冲到院子里,而是在人家门口东张西望伺机而动。这时有个女孩子主动迎上来跟我们讲话,她一开腔吓了我一跳——“你们是中国人吗?”——她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我当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会在拉达克听到同伴以外的人说中文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肯定不是当地人

我当时对拉达克的印象,觉得这里还是一个非常封闭原始的地方,当地人怎么可能会说中文呢?何况那女孩长得也明显跟当地人不一样——皮肤特别白,头发有些黄黄的,尤其是她还戴着一副眼镜——我在当地几乎没有见过戴眼镜的女孩。可她又分明穿着一身拉达克传统服饰,因此我猜想她可能是台湾来的,或是欧美某些国家的混血华裔,在拉达克这边做义工,融入了当地社区,这会儿正穿着人家的衣服帮着社区搞活动……

结果她告诉我们,她不但是这里的当地人,而且还就是这个村子的;她的中文是在台湾学的,现在正好放假回来。

这着实有些颠覆我的认知——都已经有拉达克人跑去台湾读书了?一跑出去就能变这么洋气?那天她的妈妈、弟弟、妹妹也在现场,都是皮肤黝黑的当地人长相,只有她特别与众不同,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听她这样说了之后,我又觉得她应该是来自于当地的土豪家庭——拉达克的经济条件看起来就跟我们中国90年代差不多,我印象当中90年代能够出国留学的都是非富即贵(当然这是一种偏见),既然她能够去台湾留学,家里一定很有钱吧!

那女孩告诉这里正在搞活动(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活动),不但大方地邀请我们入内参观拍照,还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吃午餐。我这人也是脸皮厚,反正我们正好找地方吃饭,于是毫不客气地跟了进去。经过一番打探才知道这里最近落成了一座社区小佛堂,于是请来提赛寺的僧众,搞了个开光庆祝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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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左边那个就是主动上来跟我们说中文的女孩子——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怎么都没想到她是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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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就是游客穿着当地人的衣服在摆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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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是一个佛堂开光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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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餐提供的是“印度式自助餐”——这里我又要简单说明一下——包括拉达克在内的印度人搞家庭聚餐,都是自己去大锅里盛,会严格避免食物的交叉污染。因为印度人实在有着太多种不同的忌口,一不小心就可能冒犯人家的禁忌,最保险的方法便是让每个人自己盛取。但他们的这种聚餐跟我们国内的自助餐还是蛮不一样的——首先,聚餐上提供的食物品种很有限,通常最多五六个菜,以吃米饭为主,荤菜一般不超过2个,奶豆腐(Paneer)和鸡蛋也算荤菜。比方说我们那天的活动是佛堂开光斋僧,自然没有任何肉食,便是用鸡蛋和奶豆腐替代。其次,原则上每个人只会取一次食物,大家都端着盘子排着队打饭,自己吃什么盛什么、吃多少盛多少,反正吃来吃去就那么几种东西,不存在“我先尝一下这个好不好吃”之类的情况。当然,你吃完之后觉得没饱,想要再去添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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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齐心协力忙着准备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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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饭菜都是炖煮的,不需要炒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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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缸奶茶分装到热水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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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碗还得两个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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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打饭,跟食堂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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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们用餐的地方看起来比较高级,但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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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百姓相比多给个勺子,不用手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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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吧,除了中国之外,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大部分人,都没这么把“吃”当回事儿;对他们来讲聚餐的主要意义在于社交,吃得好不好并没有那么重要。作为一个社区庆祝活动,除了搞搞聚餐之外,当然也要弄点文艺演出节目助兴。

印度人民的传统艺能显然是跳舞,拉达克人从小受宝莱坞电影熏陶,又藏人沾亲带故,照理说应该也相当能歌善舞才对。但我不得不说,拉达克人的整体舞蹈水平远远及不上典型印度人和藏族人。那天我头一回见识到了拉达克的传统舞蹈,感觉仿佛一群树懒在跳舞,脚步慢得好像怕踩死蚂蚁似的,那动作完全就是慢镜头播放,配的音乐也是悠远绵长,让人昏昏欲睡……但拉达克人自己说,这种慢动作舞蹈的舞步是很难的。我本人对舞蹈一窍不通,他们说啥那就是啥吧。

我后来在拉达克观摩过很多场公开演出,其中不乏纪念巴库拉仁波切诞辰一百周年、为大海喇嘛庆生、马球赛总决赛开赛等“高规格”的重大演出,发现他们的节目安排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拉达克未婚少女穿着盛装跳舞、中年妇女穿着传统服装跳舞、中年夫妇装扮成国王王后跳舞、男学生跳舞、女学生跳舞、男女学生跳舞、藏族舞、穆斯林舞、宝莱坞舞……至于唱歌、小品、相声、戏曲、乐器演奏之类的表演完全不存在,说白了就是把村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整几个舞蹈出来;假如你特别会跳舞,可能会让你一个人反串好几场。从节目内容的丰富性和表演水平来讲,真还不如国内一些高中的文艺汇报演出;不过我得说,人家服化道的水平还是很高的,跳舞时候穿戴的都是真金白银,一身行头起码得好几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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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舞

500传统藏族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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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丹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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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达克少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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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蒂穆斯林妇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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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女交谊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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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达克穆斯林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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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生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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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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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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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王后舞

那天在社区活动上的演出,从头到尾就是几场舞蹈。在演出开始前,我意外地看到那个会说中文的女孩居然也戴上了绿松石头饰,准备作为“少女盛装组”上场表演

坦白说,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她特别漂亮,仅仅是觉得她跟当地其他人很不一样。她的面部轮廓颇为锐利,颧骨、下颚都棱角分明,缺乏女性的那种圆润美;鼻子尖尖好像小精灵似的,嘴唇也不够丰盈饱满,笑起来会露出不够齐整的门牙;皮肤看起来有些粗糙,隐隐能看到脸上有不少疤痕;她戴的那种半框金属眼镜,看起来也有些老气……总之吧,就外貌所赋予的第一印象而言,这并不是个会让我动心的女孩。当然,这种旅途当中的萍水相逢,我也不可能会去心动。

当看到这个女孩摘掉眼镜、戴上绿松石头饰之后,我的直观感受是——她那种偏欧美系的混血长相与这身装束并不般配,感觉好像是借了一套服装在玩cosplay。而现场的其他几位“典型拉达克女孩”穿上自己的传统服装后,则毫无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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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姑娘戴上头饰,我追在她后面拍了不少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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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和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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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的其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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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种《甄嬛传》即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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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的妈妈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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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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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用的藏装是从藏族社区租借来的,拉达克人不穿这个

这些女孩子佩戴的绿松石头饰叫做佩拉克(Perak),我们之所以会在这个地方停下车来,说白了正是因为被她们的绿松石头饰所吸引

我以前就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绿松石是一种神秘而高级的宝石,动不动就几百上千元一克;在节庆场合看到拉达克妇女满脑袋的绿松石,不免产生一种“拉达克人个个都家财万贯”的感觉……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在古代绿松石确实有点高级,倒不是它特别稀缺,而是因为绿松石的质地不均匀,能够达到宝石级别、适合加工和佩戴的天然绿松石并不多。这玩意儿作为藏传佛教七宝之一,在藏文化中的地位就跟汉文化中的玉石一样,被认为是神的化身,具有一定的灵性。藏地圣湖玛旁雍错、羊卓雍错中的“雍”(གཡུ,Yum),指的就是绿松石,意思是这湖的颜色漂亮得好像绿松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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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上千块一克的绿松石据说是这样的(图片来源见水印)

在优质天然绿松石相对稀缺的过去,佩拉克曾经具有划分阶级的功能——拉达克王后的佩拉克上可以有多达9列绿松石,普通贵族是7列,之后是5列、3列往下递减,普通老百姓最多只能搞3列。除了礼仪功能之外,佩拉克也具有家庭财产的储蓄、转移、继承功能,我在前面章节里写到过羌巴妇女日常佩戴这种沉重的头饰,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脱下,这是羌巴人除了牲口之外的最主要的资产。其实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每个拥有佩拉克的拉达克妇女都会和羌巴妇女一样日常佩戴着这一头饰,因为佩拉克曾是拉达克女性社会地位的重要象征。佩拉克通常会在母女之间代际传承,由母亲在女儿出嫁时送给女儿——假如有好几个女儿的话,可能只有长女才能得到佩拉克;而要是没女儿的话,佩拉克也可以送给媳妇。跟嫁妆不同的是,佩拉克是属于女性个人的,确保女性具有一定的经济独立性

过去拉达克人要攒一条佩拉克出来可不容易,攒佩拉克就跟存钱一样,有钱的时候买几块绿松石添在上面,急需用钱的时候就会卖掉一些……做一条佩拉克有时候会需要两三代人的积累。除了绿松石外,佩拉克上也会有红珊瑚、珍珠等其他宝石以及金银嘎乌,这些东西在过去相当于硬通货。

如今要制作一条佩拉克就容易多了,因为现在市场上有着大量的优化绿松石甚至合成绿松石,其价格相当平易近人,批发价只要几块钱一克。顶级的天然绿松石就像玉石一样,有种半透明的玻璃感,经过抛光看起来好像上了釉的瓷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高蓝高瓷”,这种品质的天然绿松石自然价格不菲。而大部分天然绿松石都质地疏松多孔隙,难以直接打磨加工,在供应到市场之前,要先通过注胶之类的物理化学手段进行“优化”。在成熟的现代工业环境下,注胶绿松石不但成本更低,效果也更好,更多废料得到了利用。绿松石的优化工艺能够改良色泽、质地,被珠宝饰品界所认可,并不算造假。尽管注胶绿松石的卖相变好了不少,却并不能让它“变废为宝”,这种几块钱一克的石头完全没有投资或收藏价值,只能用来忽悠在拉萨八廓街购物的游客。至于合成绿松石那说白了就是假货(无论是塑料的还是所谓粉末压制的),拿出去只会丢人现眼。

近几十年新做的佩拉克上所用的绿松石,几乎百分百都是注胶绿松石或合成绿松石,其规格也不再遵循以往的限制,通常都在6、7列——会出现6列这种不合仪轨的数量就已经说明了佩拉克在文化上的传承已然出现了偏差。拉达克人并不关心这些绿松石是优化的还是天然的,只要个头够大、颜色好看就行。整套佩拉克上的注胶绿松石折算下来市场价也几万块钱而已,这几万块钱对拉达克老百姓而言虽然也不老少,但攒个几年还是能攒得出来的……我想说的是——除了个别古董佩拉克,大部分佩拉克的价值还抵不上一只奢侈品手袋,不必太过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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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拉达克人绿松石搞起来都是一袋一袋的(图片来源:林泉)

一般而言,藏区由于自然条件恶劣,靠农耕放牧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想要积累财富主要靠贸易。独立王国时期的拉达克,曾经通过贸易获得了大量的财富,然而在它被征服和吞并之后,便丧失了贸易的主动权,变得越来越贫穷,所以才会至今仍把绿松石头饰当成了个宝。相比之下,在富裕的康巴、卫藏地区,藏人一般就看不大上绿松石,你会发现他们逢年过节穿戴出来往往都是更贵重的蜜蜡、红珊瑚、天珠——品相好点的老蜜蜡一块就能顶得上一整套佩拉克,货真价实的至纯天珠则更不用说了。这类宝石在拉达克相当罕见,在市场上流通得很少,就算偶尔找到,品相也不怎么好。

不过我得说,相比国内藏区那些饰品,佩拉克由于其独特的造型,辨识度相当高,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毕竟一脑袋沉甸甸的绿松石还是挺有视觉冲击力的。佩拉克的绿松石通常缝制在一块皮革或棉布的板条上(类似旧时布鞋鞋底的材质),穿戴好之后看起来好像一条眼镜蛇——前端如同眼镜蛇般突出的吻部,两侧的黑色挡板犹如眼镜蛇膨起的脖翼,绿松石的排列看起来则像蛇的鳞片。这种“眼镜蛇”造型很可能并非巧合,因为大蛇能够与藏地神灵“鲁龙”(Klu,详见《拉达克往事13·从“梵蒂冈”到“雷峰塔”》)联系在一起,使其具有一种超自然的意象。不过“眼镜蛇”造型并非绝对,偶尔也能见到前端是平头的“异形”佩拉克。

佩拉克这类板条状的头饰似乎是大喜马拉雅西部的特色,在临近拉达克的阿里普兰,以及巴基斯坦的卡拉沙山谷(Kalasha),那里妇女的传统头饰与佩拉克具有显著的同源性——卡拉沙头饰上缝缀的是内陆山区珍贵罕见的贝壳;而普兰头饰与佩拉克极为相似,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它的前端有一条月牙形的金属板,并饰以冕旒遮面,看起来好像双髻鲨——但这些头饰究竟起源何地、谁影响了谁,已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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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头的佩拉克(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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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沙山谷的头饰(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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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沙山谷的头饰(图片来源见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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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沙山谷的头饰(图片来源见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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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的头饰(图片来源见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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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像双髻鲨(图片来源见水印)

传统上佩拉克只有已婚妇女才会佩戴,但如今它已经变异成为了一个拉达克的文化符号,通常由少女们在节日场合佩戴进行文艺表演。在那天的活动上,“少女组”戴着沉重的佩拉克排成一队缓缓入场,“眼镜蛇”状头饰对头面的遮挡平添了一分羞赧,走一步退三步慢条斯理地踱着拉达克传统舞步。可以想见,好几公斤的份量压在脑袋上,就算她们想要蹦蹦跳跳展现出少女青春洋溢的感觉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我从从容容地在一旁拍照片,“少女组”的舞蹈一共有10个女孩,大部分女孩跳舞的时候都颔首低眉羞羞答答;只有那个洋气的女孩子和她妹妹最为大方上镜,会在适当的时侯对我的镜头进行回应——主要是因为之前已经打过照面,于是我给她们抓拍到了一些不错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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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男少女入场还有个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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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舞是那天的第一个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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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着圈圈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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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后来被藏地画家何严武老师画成了油画——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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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表演结束后卸下沉重的头饰、未戴眼镜、披着头发回到坐席,我又用长焦在远处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这时才发现这姑娘倒还有点好看——她那轮廓分明的五官以及白皙的皮肤,在一堆乡土气息浓郁的拉达克当地人中间,简直闪闪发光。

于是再次感叹——留过洋果然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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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先来看几张当时现场的普通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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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个姑娘是不是确实看起来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临走之前,我问她要了电子邮箱地址,说会把当天拍的照片发给她。她的邮箱开头名字是Nawa——我心想,“那娃”大概是个跟“达娃”(Dawa,藏语中月亮的意思)差不多的名字吧。

然而等回到家,我就把发照片的事儿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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