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民主是什么？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写了一本500页的书（完整版）

王绍光  清华大学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荣休教授

【导读】民主的本意就是人民当家做主，唯有这个理解才是不应改变的，而实现民主的方法应该有无穷多。王绍光老师对抽签的研究，带领我们回归到民主的本源含义，也引发了这样一个难题：如果你是一个把民主挂在嘴边的人，那么就必须接受选举可能是不民主的事实；而如果你是一个精英主义、保守主义者，那么你也不可能喜欢选举这种形式。于是说自己热爱民主，同时又认为民主等同于选举，从此就不可理喻了。

以下为观学院整理的内容要点，已标注视频中对应的时间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民主的起源不是选举，而是抽签》。这个题目很简单，但是可能会有争议性。人们一般会认为抽签是一件很不正经的事情，就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抽个签，它怎么会跟民主联系起来呢？

大概十年前，我出了一本小书叫《民主四讲》，我在书中提到民主最早的实现方式或者民主最长时间使用的实现方式就是抽签。当时很多人看到这本书以后就批评我，他们用了这样一些词：

因为大家完全没有想象过民主可以用抽签的方法实现，觉得我是胡说八道。我这人比较轴，既然别人说有问题，我就花了十年的时间，写了一本500页的书来证明我说的是对的。今天我介绍的只是书里很小的一部分，就是抽签跟民主的关系。

一历史上的抽签与民主

1.民主溯源 04'56

大约在公元前468年，古希腊抒情诗人品达在《皮西亚第二颂歌》中隐含地提到民主制，但没有用“民主”这个词。“民主”最早出现于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约前484年～前425年）的《历史》一书。

“民主”一词来源于希腊语，它由两部分组成：δῆμος(demos)意指“人民”，κράτος(cracy)意指“权力”或“统治”。合在一起原义是由人民执掌权力、治理国家，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讲就是人民当家作主。

2.古希腊的民主与抽签 08'50

古希腊大约有一千五百个城邦，其中最著名的在历史上留下文献最多的是雅典的民主，其制度支柱有以下几个方面：

人民：在公元前4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雅典总人口在15~25万之间，成年男性公民人数在3万上下，公民人口占总人口15~20%。

公民大会：立法机构，任何公民都有权利与义务出席大型集会，100%抽选产生。

雅典普尼克斯山 公民大会遗址

五百人议事会：主要职责是处理与公民大会的相关事宜，从10个部落抽选，除了500名当选者，还有500名候补者。

法庭：雅典的权力重心不在公民大会，而在法庭，每年选取6000位30岁以上、不欠国家债务的公民为候选审判员。

公职人员：公元前4世纪时雅典公职人员的总数，琼斯估算大约有350人，而汉森估计达700人；产生方式有三种，一种是抽签，700人里边至少有500人由抽签产生，另外大概有100人用票选的方式产生，此类公职往往跟某种专业知识相关，比如说指挥作战，还有很少一部分采用委任的方法。

数据来源：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

可见，在古希腊民主中，抽签是挑选官员的主要方法，也被认为是民主的主要特征之一。

3.西方反民主的传统  21'08

从古希腊往后推2000年，一直到18世纪末期，如果我们说民主、民主制度的概念有2500年的历史，那么至少在2300年的历史里，民主是和抽签是连在一起的。

今天我们当然都说民主是个好东西，但是至少有2450年民主被思想家、社会精英认为是一个坏东西。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抽签使普通人也可以担任公职，这是社会精英难以接受的事情，苏格拉底就曾将雅典的民主称为外行治国。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希罗多德、色诺芬等对民主的态度也大同小异，按照今天的标准，古希腊的绝大部分思想家，都是反民主的。

今天很多人说西方有民主的传统，这是后来编造出来的神话。西方严肃一点的学者，他们自己也会指出，西方思想史里大量的思想家，或者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是在反民主阵营的。下面我列举了四本最近出的书，都是在讲西方的反民主传统。

除了民主制，西方也出现过共和制，它也是跟抽签连在一起的。下面这张图可以告诉大家，在过去2000多年，民主制、共和制都跟抽签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比选举的关系可能要更紧密一些。

二抽签的优势 34'20

1.抽选难以被人操控。相比之下，选举很容易受到金钱、相貌、口才、暴力、暴力威胁、虚假信息等各种各样东西的影响。

2.抽选对所有合资格人士都敞开大门。抽签是所有人被选上的机会平等，选举只是你选别人的机会平等，抽选有效地降低了普通民众参与政治的门槛。

3.抽选的结果具有代表性。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选举出来的人往往来自社会精英阶层，不管他们是否号称代表人民，其社会背景、资源占有、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其实都是和普通民众格格不入的。

古希腊抽签器与复原图

4.抽选植根于“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信念。抽选相信普通民众也具备治理国家的能力，真正的民主是普通公民必须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而不是由少数精英作主。

5.抽选有利于发挥集体智慧。有研究发现决策的质量其实跟决策者们本身所谓的素质的关系没有那么重，反倒是跟决策者们内部的差异性关系较大。换句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能说的不太准确，因为全是皮匠也不行，你要是皮匠也有、铁匠也有，什么匠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混杂在一起做决策，决策的质量会比较高。

三抽签的失传 42'23

很多人可能会问，即便抽选在古代用过，到了今天还有任何意义吗？抽签在雅典这种小地方用过，那么在人口几十万、几百万人甚至十几亿人的现代国家里还有其发挥作用的空间吗？还有必要吗？

历史上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19世纪初出现了所谓的民主浪潮，但非常令人疑惑的是，民主以前都是跟抽签连在一起的，但民主第一波起来以后却跟抽签毫无关系，这个关系突然断了，这是一个十分令人吃惊的突变。

这个失传在文献里是可以看出痕迹的，谷歌扫描了大概3500万册各种语言的图书，通过搜索关键词出现的频率，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19世纪以前的出版物里，抽签出现的频率还是很高的，但是19世纪以后几乎没有了。

​四抽签的复归 46'12

直到最近这些年又开始有人重新注意到抽签的重要性，相关的出版物数量也在迅速增长。

20世纪70年代以后，世界各国出现了一些新的民主事业。为什么呢？因为欧美国家的普选真正实现要到20世纪60年代，以前大家会觉得我这个制度不太民主，是因为普选没有贯彻好，但是到了70年代，普选在这些国家基本上实现了，大家依然能看到还是有大量不如意、不民主的事情，所以开始探索实现民主的新方式。

在过去十年里，这种试验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大。放眼看今天的世界，那些所谓的自由民主国家正面临着重重危机。民众越来越不信任选举产生的政府和议员，所以在一部分学者的引导下，大家认识到其实我们可以看看历史，从中汲取经验，也许可以用抽签的办法来解决一些问题。

最后，我要声明一下。今天我讲的只是想说抽签是实现民主的一个方式，而且这个方式被用了很多年，我不想说这是唯一的方式，或者它是可以替代选举的一个最好的方式。如果抽签这种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方式都可以的话，其他还有很多东西，比如说中国的群众路线，中国的很多东西其实也可以作为实现民主的方式。

我想给大家传递的最重要的信息是实现民主的方式非常之多，我们要打开自己的想象力，不要被选举的东西束缚了。这样的话我们的民主就不是一个单轮驱动，而是一个多轮驱动的体制，这样的民主才能行稳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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