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世道逼得不行时,还当个好人吗?
苏轼十岁时,爸爸苏洵游学四方,妈妈程氏教他读书;读到东汉《范滂传》就叹息。
苏轼问:我当范滂,妈妈你许可吗?
程氏:你能当范滂,我难道当不了范滂的妈妈吗?
范滂是东汉时人,卷入复杂黑暗的党锢之祸,眼看要被杀了。他在大难之际,主动投案,不连累吴导和郭揖,最后与母亲诀别。范滂是好汉,他母亲也厉害,断然说儿子做得对:美名和长寿难以兼得,有美名也无憾了!
——所以苏轼问他妈妈说,我如果成了范滂如何,他妈妈就说你当范滂,我就当范滂的妈,那意思:你如果舍生取义,我也可以深明大义。
《宋史·苏轼传》里专门讲这个段子,也是为了暗示苏轼此后的命运。毕竟他后来,“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苏轼一辈子到处被排挤,但“挺挺大节”,确实做了个范滂。
但今天想说的,是范滂给儿子的遗言。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有点绕嘴?
我这么理解:
“我想让你作恶,然而恶事不该做。我想让你行善,然而我没作恶(却是这样的结局)。”
“但是、然而”,之前的话都是铺垫,之后的话才有意义。
所以这两句话核心是感叹:
的确不该作恶;而我不作恶,却是这般田地。
没说出来的话是:
这破世道!
类似于《无间道》里所谓: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范滂说他简直想劝儿子作恶,那是极愤慨了,颇有点“这世道逼得人做不了好事”的意思,譬如《茶馆》里秦仲义拼实业失败了,激愤感叹:
“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
但如果只是愤激发怒,说这世道把人给逼死了——那又简单了。
一个人的意思,得结合他的语言和行为。
比如黄Sir知道“杀人放火金腰带”的道理,但他——和陈永仁——还是要做个好人。
范滂的感慨,固然是激愤又伤心,但终究慨然赴死。行动最真实,这样加起来,才是完整的范滂:
“(这破世道)逼得我都想让你作恶,但终究不该作恶;我也想让你行善,但我没作恶(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我嘴里这么说着,但行为上,终究还是作为一个有担当的人,去赴死了。”
许多人懵懂一世,过去了。
有些人被世道折磨受挫,决心做个坏人,加入斧头帮,就能穿金戴银——比如《功夫》开头的周星驰。
当然也有更多的机灵人看透了世道,不会急着去砍人,而是清浊并吞地过日子——许多社会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
最后,虽然少,但终究还是有一些如范滂这样的人。他比一般慷慨赴死者难得的是:
他以自己为例,深明当时的破世道,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为利弊计,简直想劝儿子也去当坏人算了——但终究还是劝儿子别做坏人。
与一千八百年后罗曼·罗兰那段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