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4小时醒酒门诊”遭遇醉话、拳头和逃费

　　医院多次派急诊科医生去意大利、德国学习，大家发现，国外急诊很贵，上医院醒酒的，多数是重度酒精中毒者，恨不得都是危重症，治疗难度非常大。

　　撰文 | 燕小六、马婷婷

　　作为一名急诊科医生，李虎年听过很多醉话、疯话，躲避过不少突如其来、带着酒气的拳头。但道歉者寥寥。

　　李虎年所在的湖北省十堰市人民医院开设的醒酒门诊，在鄂西北地区是首家，由急诊科运营、管理。李虎年是这家医院急危重症中心副主任，主持急诊科工作。他知道，接诊醉酒者是多么劳心、劳力且高风险的一件事。

　　这其中，有社会对醉酒的误解、轻视，有人觉得“不就是喝两杯吗”“睡一觉就好了”。由此导致醉酒者很少主动就诊；也有些人被送至医院时，已经没了呼吸、心跳，救治难度非常大。不仅如此，接收醉酒者的成本高，这些人的治疗配合度低，医护人员可能在接诊中受伤，设备器械有时被暴力破坏，也会遭遇诊疗费用难以追回的情况。

　　“面对醉酒者，所有医院的急诊科都比较为难。我们就想，做别人不想做的，接别人认为不好接的病人，把它做出品牌、特色。这是患者的实际需要，也是科室发展的需要。”李虎年告诉“医学界”。

　　喝着喝着，人没了

　　十堰市城区有4家三甲医院，市人民医院是其中之一。今年是其建院40周年。医院有一支救护车队，几乎和医院同龄。

　　李虎年回忆，从自己当急诊科医生起，就没少接诊过醉酒者，喝成什么样的都有。

　　有的人只是喝了几杯，就出现恶心、呕吐、意识障碍，入院诊断为“酒精中毒”。上了心电监护、吸氧，用了护胃、补液、止吐、利尿、促醒等一系列治疗，几小时后就神智清醒，顺利出院。也有的喝到血压剧烈波动，诱发急性心梗、脑动脉瘤破裂，花费10多万元才保住一条命，后续需要长期康复。

　　“有些人平常不体检，自认为身体很健康，一喝酒就出事。我们也遇到过一些人喝醉后，经抢救无效死亡，家人闹上法庭，打官司，”李虎年解释说，喝醉的主要风险之一是急性酒精中毒，严重时会危及生命。

　　他说，在他参与的艰难抢救中，对一名20多岁的保安记忆深刻。这名患者喝了一斤半白酒后，醉倒，趴下睡了，呕吐物误吸入气道，造成心跳、呼吸骤停。一起喝酒的人听着他从打呼噜到没动静，知道出事了，赶紧打120。市人民医院急救团队赶到现场，马上做气管插管，一路不停地做心肺复苏回到医院。入院后，第一时间启用“人工肺”等抢救措施。终于，停跳的心脏恢复了搏动，患者却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由于大脑缺氧时间过长，经过连日抢救，他被鉴定为脑死亡。

　　图片来源：医院官网

　　临床对醉酒有明确的分级。《酒精中毒诊治指南共识》显示，轻度的单纯性醉酒，表现为情绪、语言兴奋等神经系统表现，但能行走，睡着了能叫醒、喊名字能回答。一旦出现经语言或心理疏导不能缓解的躁狂或攻击行为时，就可能是中度以上的酒精中毒。

　　“醉得凶不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临床表现和实际检查化验结果差别极大。有些人看上去没醉，实际上乙醇浓度、血钾、血糖等指标都很异常，有并发症的风险。”李虎年介绍，喝醉不光要面对酒精危害，还有很多潜在的隐患。首当其冲的就是醉酒以后外伤。他遇到过喝醉后从桥上掉下去的，从家里楼梯滚下去的，跌落到水沟、撞坏脑袋的。还有醉酒窒息，这是醉酒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此外还有诱发急性胰腺炎、脑血管意外、上消化道出血、急性过敏性休克等情况发生。

　　酒桌上，大家都在劝酒，很少有人会想到醉酒的成本有多高。恰恰因为“醉酒要命”，《民法典》第1165条和第1198条规定：醉酒者出现伤亡时，同饮者及场所负责人没有尽到相应义务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作为医生，没办法阻止人们喝，但从医疗看，如果能尽早地积极处理、提高诊疗能力，民众生命就能得到最大保障。李虎年称，这是十堰市人民医院开设“醒酒门诊”的初衷之一。

　　2017年12月，该院24小时的醒酒门诊正式启用。患者可以通过急诊分诊、到诊治疗。醒酒门诊同时承担着十堰市警医联动的职责，会接收出警、报告的醉酒者。

　　区别于多数警医联动的“醒酒室”，该院的醒酒门诊在醒酒、监护的基础上，设立初步处理区、留观区和抢救区，分别对应轻、中、重和高危醉酒者。这里有常规醒酒室需要的心电监护仪、各种类型的输液装置，还配备了呼吸机、血液净化设备、人工心肺机（ECMO）等。

　　运营至今，醒酒门诊共有医护27人，所有人都从事过危重症临床工作多年。年均接诊量在1500人左右。每逢周末、国家法定节假日，都会有一波就诊高峰。多的时候，一天能达20多例。

　　李虎年在这里看到过千奇百怪的醉态。有些人喝醉了特别安静，倒头就睡，唤醒后主动配合治疗；有些人拉着医护人员诉苦、说心里话；也有表现出狂躁的，来了之后大吵大闹，见谁打谁，拿啥砸啥。

　　遇到攻击性较强的患者，醒酒门诊医生会及时通知医院安保，前来协助。有时也会报警，请警察驰援治疗。“我们安排医护出醒酒门诊时，也会重点挑选年轻力壮、反应快、精力旺盛的。以防患者不知不觉，一拳就打过来了。”李虎年说。

　　有些人酒醒后，会恢复如常，主动向医护人员道谢或致歉，赔偿物品损失。也有破坏公共财物拒不赔偿的，医院专门处理此类纠纷或特殊事件的律师团队会介入干预。

　　从出国学习，到中药“醒酒汤”

　　醒酒门诊启动同期，李虎年和急诊科同仁根据国内外酒精中毒指南、共识等，并结合十堰本地的酒文化特色、医院诊疗水平，制订出“十堰版”醉酒诊治和抢救流程。这些流程图就贴在醒酒门诊的墙上。它明确列出醉酒等级评估，写明轻、中、重度醉酒诊疗措施等要点。

　　“酒醉者到诊后，出诊医生要常规监测乙醇浓度，做一系列血液、心电监护，医院为此配备了最先进的监测设备。然后，结合临床体格检查、问诊。针对轻度醉酒者，观察后没有问题，会让其回家。重点是筛出中重度酒精中毒者，”李虎年说。

　　数据显示，醒酒门诊接诊患者80%是中度醉酒者。另有5%-10%是重度酒精中毒，或合并严重外伤、并发症等。这些人在接受血液透析等治疗时，还要进行抢救或手术。急诊科的高精尖技术也随着这类患者接诊数量增加而提升。科内的血液透析治疗已经完成“从无到有”“从有到优”的跨越。科内能熟练开展危重症“神器”之一的持续床旁血滤（CRRT）。

　　2018年，一名花季少女酒后血液内乙醇浓度达500mg/100ml，超出酒驾标准的25倍多。医护人员为她做了两个小时的CRRT，使其转危为安。

　　抢救团队在其他科室协作下，展开ECPR（体外心肺复苏）治疗。这需要用到EMCO，替代那些传统心肺复苏不能恢复自主心律，或反复心脏骤停、不能维持自主心律者的心肺功能。治疗期间，患者的心肺有时间休息，重要脏器的氧供得以保障，就有可能走出生死线。

　　据李虎年介绍，有了ECPR技术，科室不仅能处理酗酒窒息导致呼吸心跳骤停的，还能接诊心肌梗死、心源性休克猝死等患者。

　　为了提升醒酒能力，医院多次派遣急诊科医生，去意大利、德国学习。回来交流时，大家发现，国内外醒酒治疗差异很大。“国外急诊很贵，上医院醒酒的，多数是重度酒精中毒者，恨不得都是危重症，治疗难度非常大。这能快速提升受训医生的抢救能力。等再回到十堰，会觉得咱们这儿虽然醉酒患者多，但重度中毒的仍是少数。”李虎年认为，通过醒酒门诊，急诊科团队的整体能力强了，技术范围广了。这对新技术、新业务的发展，都有促进和带动作用。

　　不同于国家指南、共识，“十堰版”醉酒诊疗流程还扩大了“诊疗阵地”，往前推进、做健康宣教；往后纵深、做健康指导、随访。这些都是《酒精中毒诊治指南共识》未提及的。李虎年说：“不能是这次治好了，就完事了。”

　　几年来，醒酒团队制作宣传册，到餐饮机构发放，宣传醒酒门诊、醒酒病房等。医院和科室还策划了一系列面向社会的公益宣传。包括在院内做专题讲座，解答老百姓关于喝酒的疑问。这些问他中，最常见的就是——“醒酒秘方”行不行？

　　十堰市人民医院醒酒门诊自制宣传册。（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有些老百姓会喝咖啡、茶醒酒。临床诊疗规范没有这个说法，也没有临床研究支持。我们不好判断它到底有没有用。也有人说，喝蜂蜜能醒酒。这对糖尿病患者不适用，可能引起血糖波动、火上浇油。”李虎年介绍。

　　也有不少人追问过，为啥以前能喝半斤，现在一杯就倒。李虎年解释，这和个体差异以及身体状况、情绪都有关。有些人长期饮酒，出现慢性酒精中毒，导致酒精性肝硬化、酒精中毒性脑病等，就诊时都是因为出现急性并发症。

　　目前，醒酒门诊会给每个前来就诊的人，制订个性化“喝酒处方”。对于有高血压等慢性基础疾病者，醒酒门诊会致力于劝解其别喝，一滴都别沾。如果非要喝、喝进医院的，科室会进行电话随访，了解醒酒后的身体状态，并不忘询问其对醒酒流程的印象，觉得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如何让醒酒更人性化、人文化。

　　开诊至今，醒酒门诊在各种急性、重度酒精中毒，及各种合并症方面，做出特色。除少数出现呼吸、心跳骤停，或合并严重外伤者，醒酒门诊的大部分患者预后良好。慢慢地，消化中心、普外中心、心脏中心、神经疾病中心、放射介入中心、心理康复等，都陆续参与到会诊中。中医科还与醒酒门诊联手，开发出针对轻度酒精中毒的醒酒汤，提前熬好，做成小包装，为醉酒者准备着。

　　“十四五岁的孩子多了”

　　和同行间交流时，不少人觉得醒酒门诊不容易。早年间，李虎年会主动解释，希望获得认同，也想给醒酒门诊“打打品牌”。现在他说得少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主动在赴酒局前，给科里打电话。

　　“我们有个醒酒热线电话0719-8637120，门诊一启动，就开通了。凡是打通电话的，我们会先做在线咨询，指导其能不能喝、怎么喝。我们也会告诉民众，如果感觉神志恍惚、有点嗜睡，或出现频繁恶心、呕吐，面色发白等，要尽快到医院就诊。”

　　这个热线电话兼具“预约”功能。针对有慢性病的高危饮酒者，醒酒门诊会派出团队、提前到餐饮机构外面候着，伺机将人接回医院。

　　李虎年记得一个患者，“他提前打电话咨询，说最近有点胸闷，晚上有一场酒，避不掉。我们感觉不对，告知其饮酒可能诱发心绞痛。和他确认完酒局时间、地点后，就派车去等着。把人接回后，检查发现急性下壁心肌梗死，立即启动胸痛中心流程、给他装了支架。现在患者恢复良好，事后还给我们送了锦旗。”

　　醒酒门诊还出现一些“固定病号”。“大部分人认识到医疗醒酒的益处，经醒酒门诊随访、干预，来得次数越来越少，再来时状态也好一些。我们确实遇到过一些长期酗酒者，不乏流浪人员，反复来，每次都喝得醉醺醺。民政局拨出专项基金，用于支付流浪人群的部分救治费用。剩下的就是急诊科出。作为医生，病人来了就要收。”李虎年说。

　　李虎年渐渐觉得，醒酒门诊接待的人群有些不一样了。最鲜明的感受是，醉酒人群的年轻化趋势越来越明显。

　　《慢性酒精中毒性脑病诊治中国专家共识》指出，我国饮酒率最高的为45-59岁人群（38.6%）。男性过量饮酒率（34.8%）高于女性（11.7%）。

　　“原先看醒酒门诊的都是18岁以上成年人，现在十四五岁的孩子多了，还接诊过十二三岁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好多是出于叛逆，父母管教不了。也有些孩子来自单亲家庭，或父母外出打工、家里没人管得住。”李虎年说。

　　他还感受到合并精神心理疾病的酗酒者多了。门诊遇到过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醉酒者，也有越失眠越喝、越喝越失眠的。这些人醒酒后的状态也可能不理想，后期需要到心理精神专科就诊。

　　李虎年强调，不存在所谓的“安全饮酒量”。任何剂量的酒精都可能对身体有害。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对25例无饮酒嗜好的健康青年人进行分析，发现少量饮酒也会对神经功能造成影响。

　　有些人天天喝、顿顿喝，易导致酒精依赖、慢性酒精中毒等远期损害。《慢性酒精中毒性脑病诊治中国专家共识（2018年）》显示，慢性酒精中毒性脑病是酒精长期作用于脑组织而产生的慢性、易复发的脑组织病变，是酗酒导致的严重中枢神经系统中毒。几乎全部患者均存在慢性酒精依赖综合征表现。

　　醒酒门诊对李虎年和他的同事也产生了影响。“亲自抢救过很多这样的病人，确实会让自己改变一些生活习惯。如今科室聚餐，大家是有的放矢地喝。喝的量少了，喝的种类也少了。”李虎年说。

　　（作者马婷婷系湖北省十堰市人民医院通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