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达2》能否成为救市之作?救了,但没完全救

《阿凡达2》能否成为救市之作?简单谈几句个人的看法。

当时过境迁,《阿凡达》当中的特效技术已经不再是镇压一世的未来性存在,我们不再为它的画面而震撼,或许它反而才更能够被当作一部电影——而不是迪士尼乐园中的奇观娱乐设施——看待,抛开对特效的关注,重新审视它的内容表达。而这种区别,将会带来《阿凡达2》在世界,特别是在中国市场内的反馈成败之悬疑。

在《阿凡达》上映的年代,全世界观众都未曾见到过如此震撼的视觉技术,它对3D的开发使用之于电影,就像是IPHONE之于手机,带来的是一种降维打击一般的理念革新,将某种存在完全赋予了全新的概念和理解。因此,它仅仅凭借视觉效果,就可以收获巨大的正面反馈。而到了今天,它开创的技术道路已经被夯实,延伸到了更广阔的地方,观众无数次地看到这种概念的践行作品,早已习以为常。

当表面化的光环褪去,《阿凡达》从一座“奇观”回到了一部“电影”,从视觉回到了内容。无论是哪一国的观众,都可以摆脱曾经仅停留在感官层面的刺激,摘下震撼的滤镜,更加从内容出发去评判这部作品。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讲,众人眼中的《阿凡达》将会还原成更加具有表达性的电影,而詹姆斯卡梅隆也从“超级技术宅”还原成更有普遍性的电影创作者,以此为出发点接受观众的审视。

因此,作品获得的反馈,内容起到的作用也将大大增加。而以中国而言,《阿凡达》的内容,或许就会有些不那么“讨好”了。尤其在如今的舆论环境之下,很多人看待一部文艺作品的视角已经发生变化,开始更加关注其中的"价值观"和”意识倾向性“,那么《阿凡达》的美国语境,很可能遭到不小的负面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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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完全”从电影角度出发“的行为。文艺作品是创作者思想的具象,而创作者的思想必然受到其成长背景、教育经历、所见所闻的影响,由此不可避免地带上自身国家与民族的特征。这种特征更多是出自无意识之间的所为,是创作者眼中世界的顺畅流露,也是由其所在的大环境在发展之中形成历史沉淀、时间引导的自然结果。

因此,对于这种自然形成的语境和表达,将之冠以”为了表达立场和倾向的故意为之“,上升到“XX主义”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层面去评判,多少是有些上升过度的。它能得到的,或许只是“哗众取宠”之下的流量胜利。而《阿凡达》的内容,由于再现了西方电影创作里非常传统甚至套路化的英雄冒险故事,由其产生背后的欧美发展史而带来的”上升空间“也就更大,”挖掘角度”也就更确切,相应的争议甚至口水也就不可避免了。

以《阿凡达1》,卡梅隆的主题其实是关于文明的,是对于文明之“回归与补完”的主题。人类高度发展的科技文明走向进一步的发展,实现这个过程的反而是与“发达”截然相反的原始,是人类在自然中便诞生出的感情人性。将原始自然环境孕育、而被当代文明逐渐剥离的人性,与当代化文明融合,不单纯依靠人类创造的科技之力,将原始自然中人类萌生的感情人性置于比自身创造的科技粗暴之力更高的位置,才能带来对一切缺陷的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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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里,卡梅隆创造了人类社会与纳美星文明的高度对立。人类社会中,机器工业与商业经济组成了强大的当代化生态。而潘多拉星中,卡梅隆则竭力强调了生态的原始。

首先,卡梅隆费尽心思,构建起完整多样的动植物谱系,并且,在剧情中,让男主角与纳美部落的原住民竞争,用极其接近动物的二人直接竞争,“驯化坐骑和单人决斗”的形式,分出部落领袖。而后,包括直接对手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条件听命效忠。这种直截了当,暗示了部落生态的原始性与人际关系的单纯性。支持与仇视,友情与排斥,都显得如此明白干脆,不绕弯子。这一设定,便与人类一方的复杂性构成了对比——不仅是外在运行体系上的不同,更是人心上的不同。人类部分中始终未有交心表现,纯粹是雇佣领导关系的小队成员,大部分角色的完全纸片化,都让它们成为了感情丰富(无论正与反,均心口如一,明白传达)、走心直接的潘多拉星人完全相反。

人类社会的高度发达、经济蓬勃,连带着大量金属色的机器与建筑物展示,与工具化而剥夺了感情的角色一起,形成了一个完全严密冰冷的发达生态。而另一边,潘多拉森林中色彩丰富的动植物,部落仪式中的静谧与神圣,与作为正反派时全部直抒胸臆毫不遮掩的部落成员结合,完成了一个具有感情温度的原始生态。甚至,当主角与自然界中的动植物进行互动时,借助当时世界顶级的特效制作,我们可以看到动植物对其的生动反馈,从而形成了对外星生态中情感交互之丰富的强调渲染。

因此,卡梅隆在这部电影中的技术运用,并不仅仅停留在炫耀手段、引领行业、制造奇观的层面上,而是有着更多表达方面的思路。只有当时最顶级的技术,才能让那些非人类、非现实存在的虚拟数字成品,摆脱廉价效果中的呆板和冰冷,拥有世界的勃勃生机,以及宛若表演一般的纤毫毕现。借助技术,卡梅隆才能让整个外星世界成为对剧情环节的高度对应,打造出“万物皆有灵”的观感,与“众生皆工具”的人类社会形成对比。

用技术来实现内容表达,用更高的技术来推动更完整的内容表达,是卡梅隆被人忽视的创作亮点,也是一个科幻电影人所应该立足于的认知根基——技术,与表演、镜头、构图、剧本、意象一样,都应该成为主题呈现的手段,要围绕表达,而不是独立而出。只有这样,科幻电影才能将重点落到自我表达为主的“电影”,而不是单纯描述类型化的“科幻”。在卡梅隆此前的创作中,其实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理解。《终结者2》里,他用技术的出新,尽量让t1000机器人在液态金属形态下的流动性,变成人类形态的过程,保持了最大的真实感,从而使之与帕特里克斯图尔特形成了对比,让人在双重的真实性下接受液态金属才是本体的事实,并随之感受到“再像人的机器人也终究是没有感情的科技产品”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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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凡达》里,主角最后的结局也非常有趣。他在结果上摆脱了人类身体,不再需要精神融合仓,成为了潘多拉星人,而人类也被他逐出了星球。但是,与此同时,在隐约之间,他却成为了融入当地的唯一成功地球文明者——他的精神,依然保留着作为人类的记忆与意识。这无疑是一个值得玩味的收场。在电影中,人类核心目的却是对当地的进入,借助能源开采,实现科技的再研发、商业的再进步,将原始自然作为发展科技的手段。他们并没有试图毁灭一切,而是想以自然来支持科技发展,实现资源开采,完成补完与进步。甚至,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才决定彻底让纳美族人灭族。这在电影里有很多体现——人类曾经一度尝试的合作谈判与利益交换,以及象征意味极强的,人类借助科技的“外星人化,潜入外星社会”。

然而,高度的对抗性,却揭示了人类想法思路的错误。他们只是借助高科技的力量支撑,以居高者的姿态临下,用当代化的文明成果去征服自然原始环境,实现自我目的。在起手和展开阶段,卡梅隆用大量的手法制造了两个世界的对抗性,人类凭借科技向自然的施压——金属色机器踏过绿色草地,飞旋的伐木机齿轮砍倒棕色的树木,人类的光线武器与外星人的骑马射箭。

另一方面,即使是研究当地动植物,借助精神仓,很好地进入了当地环境,人类也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知识与技术,而缺少了“真情实感”——互相融入中最需要建立的感情纽带与心灵桥梁。“人类dna与纳美人dna的混合”,“同样以人类纳美人的融合为目的,人类科技造出的精神仓与纳美人借助自然孕育的心灵交互之辫的对比”,都是极佳的象征表现。这也正是上文中卡梅隆重点强调“感情与非感情对立”的表达目的。

事实上,这也正是具有现实意义的表达内容。当代人类虽然暂时还没有电影中的技术,也无法去到外星,但我们对于地球自然的进入方式,却与电影中毫无区别。并且,在电影里,人类试图使用“利益交换”的商业谈判手段,与技术一样,也同样是当代化发达文明借助其先进性而实现的降维压制式进入。

在人类的眼中,实现自我补完与进步的根基倚仗是当代化力量,而原始自然则只是提供养料血汗的利用工具——无论是资源开采,还是对当地族群的利诱与压迫,试图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服务提供者。与自然世界的情感交互是不必要的。人类眼中,发展文明中科技与原始的地位高低,瞬间判别。而这种途径的结局,也必然地失败了。对于当代文明社会与原始自然的相处关系,二者围绕“人性情感之有无”的差异,当代文明补完中借助—-而非抹除—-原始自然中保留的人性等一系列内容,卡梅隆没有采取极端化的态度观点——人类战败,离开星球,但男主角却凭借感情交互的达成,拥有着人类意识而完全成为了纳美人,实现了彻底的融合,成为了人类当代文明中唯一成功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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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梅隆给出的,是一条颇为中性的答案:人类当然不能放弃发展的文明成果,但应该怀揣的根本倚仗,不应该是技术和经济构成的当代发达力量,反而应该是最接近原始社会与人类本源的纯粹感情,将当代文明成果只作为道具与媒介——男主角如果不借助dna融合仓,那么一切也终究无法开始。

人类的发展,当然需要实现进步。但能够补完人类社会缺陷的,并不是当代的力量,而是从自然中孕育的的原始情感。在电影里,主角拥有了与当地族群的感情交互,于是,在他能够彻底成为纳美星人之前,他便已经成为了当地族群认可的一份子,精神仓也随之成为了必要存在而不形成融入阻碍的纯粹工具。并且,他乘坐着轮椅,因为想要重新站起来而加入行动,但最终实现愿望的却不是单纯的“医疗科技”,而是纳美族人感情共鸣后的群体祈祷,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从残疾到复原的过程,即是对科技与自然关系的象征浓缩。人类将科技力量放在尊位,将原始自然之物看作工具与手段,但以文明的缺陷补完、走向完美而言,二者的优先级却应该完全颠倒过来——主角带着人类文明的意识融入当地,科技是促成开端但也可放弃的手段,而自然之中的原始人性,才是足以超越科技精神仓的不可或缺之根本。

事实上,在詹姆斯卡梅隆其他的作品里,也能看到类似的东西:科技代表的文明,需要依靠的是大自然中萌生的人类情感内心,是当代文明逐渐剥离的人性,但这种对人性原始的回归,不是文明的回滚,而是原始与当代的共融,以情感为行动根本,以科技为行动手段(而不是根本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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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结者》中,以第二部作品的t850开始,每一代主角机器人,便是人情与科技的完美结合。《泰坦尼克号》里,象征工业化成果的巨轮沉没,战胜它带来的死亡宿命的也正是爱情,同时,死亡者归于原始的大海,而生存者却要携带着爱情,再一次回到人类当代社会,并且在几十年后回到另一艘船上。

用原始和人性,而非发达和科技,尊重自然孕育之物,而非推崇后天人造之力,当今文明的缺陷才能实现补完,继续前行。当代化文明与原始化自然的平等融合,原始感情的崇高化与当代力量的工具化。此类倾向性的表达在《阿凡达》之后愈发常见,很多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有其轮廓。

《机械姬》中,科学家创造了类人化的人工智能生命,试图制造完美化的“人类”。但单纯的科技理论在机器人面前失灵,机器人体现出了人类一般的复杂内心,无法掌握,于是科学家死亡,而与机器人发生爱情的低知识者主角反而幸存。结尾机器人迈出了实验室,进入人类世界,回望男主角时那似狡诈又似深情的一瞥,明白地强调出一切——人类创造类人生命,补完自身生命体缺陷时的想要创造“完美”,用科技补完人类缺陷,机器人进入人类文明,象征着它“成为完美体人类”并未失败,但人类首先要做的不是科学与心理学的控制,而是正视科技的边界,正视那复杂一瞥中传递出的复杂人性。

《地心引力》里,导演强调了宇宙空间的无方向感,从而让观众与角色一样感受人类科技在宇宙前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漂浮无力。但他没有否定科技文明,而是让主角通过科技产物实现了对于地球的回归。通篇的无重力,在结尾成为脚踏大地的扎实,主角从海中游到岸边并爬起行走的过程成为了人类物种在自然中诞生的再现,象征了人类从当代化到原始化的回归,削弱了科技对人的保护,强调了大地母亲对于人类的支撑。然而,促使主角实现拥抱自然的,除了她回归自然的强烈感情与队友的友情之外,更少不了高科技的手段。

而《源代码》,主角反复前往的源代码世界中,人物内心与行为已经注定,主角遵循着技术人员的当代科技定下的规则,不投入感情,把他们看作“已发生的必然结果”,不产生主观交互,只完成任务,于是源代码世界也就真的无法维持,只是科技创造的暂时存在,而主角超脱规则,投入感情,试图拯救他人,甚至给场景外的父亲打了诉衷肠的电话后,源代码世界也就成了脱离技术还原之限定场景范围的完整世界,依然是科技造物,但成为了关机也可存在的另一个现实世界。而主角的残废,也随之在源代码中得到了补完。

《阿凡达》在当年引起的狂潮,当然有着很多的技术层面因素。特别是在imax与3d的加成下,潘多拉星球的庞大自然环境,细致入微的动植物生态细节,全景式地铺开,呈现于观众的眼前,显得真实而震撼。但是,当我们来到了当下的时代,如果《阿凡达2》不能在视觉效果上再次做到革命性的跨时代提升,而它的内容又会被向着“XX主义”而“上升”,将会得到怎么样的受容呢?

或许,依然会有很多人去观看它。但走出电影院的反应,将会是在“特效也就那样”和“全是美国人对殖民的傲慢”之间的二选其一,甚至是兼而有之的“全面批判”。这样的成绩,不差的票房加上不高的评价,算是它救市成功了吗?

救了,但没完全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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