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妤|6000万人熬夜奋战只为入“羊群”,“羊了个羊”是怎么“算计”玩家的

周思妤|南开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本文系微信公众号专栏专稿

题目系编者所加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2022年9月13日,一款基于微信小程序开发的消除游戏《羊了个羊》引爆了互联网。12日到13日,《羊了个羊》的百度指数从0飙升到58604,15日到达798947。13日到16日,游戏小程序因人数过多5次崩溃。少量游戏通关的截图和铺天盖地关于游戏太难的吐槽席卷了社交网络,《羊了个羊》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现象级”游戏。互联网住民对这番景象并不陌生,2018年的《跳一跳》,2021年的《合成大西瓜》都曾和《羊了个羊》一样获此“殊荣”,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销声匿迹。有趣的是,《羊了个羊》不仅一炮而红,而且“梅开二度”——走红仅两天后,《羊了个羊》再次引爆舆论,被玩家骂上了微博热搜。

《羊了个羊》以高难度为核心搭建起了自己的玩法,但经过几天的“苦战”玩家们逐渐发现,游戏似乎是在通过概率故意为难自己,能不能过关无关策略和方法,更多取决于运气,而这一举措无非是想让玩家在游戏过程中多看植入广告。奇怪的是,对《羊了个羊》的责骂并没有影响大家废寝忘食的游戏热情。15日到18日,游戏的游玩次数(该数量在游戏中以“今日挑战XXXX羊”的滚动横幅广而告之)不降反升,人们一边在骂声中谴责《羊了个羊》把玩家当成“薅羊毛”的对象,一边在游戏里不遗余力的贡献自己为其创收的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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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17日挑战数                          右图为18日挑战数

各种“揭露真相”的视频在各个平台播放超过百万,却意外的为游戏引来了更多新鲜流量。心思各异的玩家在广告的缝隙间品味着游戏的苦与乐;老奸巨猾的厂商根据网上的攻略反向修改游戏机制,让通关愈发困难;黄雀在后的黑客在各大平台兜售着通关外挂…一副吊诡的图景就这样由一款甚至很难称之为“文化产品”的小游戏在我们面前铺开。无功利的游戏逻辑与唯利是图的资本逻辑,这两种完全相反的逻辑在《羊了个羊》中错接在了一起,有趣的是,两者在游戏中并不冲突,反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幻觉,仿佛玩游戏的时间都是归属于自我的独特时间。《羊了个羊》除了靠概率收割玩家之外,连对自身的辱骂也被它计算在内。算法在《羊了个羊》这里不仅是技术性的数字,也是对社会欲望的精准拿捏,换句话说,除了技术算法,《羊了个羊》还包含着一种“快感算法”,它不需要你的承认,只需要你去买单。

超休闲游戏及其广告管理

在对《羊了个羊》进行具体分析之前,不妨先来看看那些和它类似的游戏是如何运作的。《羊了个羊》这种模式在西方游戏分类中被称之为超休闲游戏(hyper-casual games),虽然中国玩家可能对这个名词有点陌生,但实际上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处在超休闲游戏的包围中。超休闲游戏是休闲游戏(casual games)的轻量版,它特指一类主要通过内置广告获得收入的免费手机游戏,它们极易上手,机制简单,能让玩家在10秒钟之内理解核心玩法,并且往往伴随着无限循环的规则特质,我们熟悉的《合成大西瓜》、《跳一跳》和更早的《2048》都属于超休闲游戏的范畴。

2013年的《Flappy Bird》一般被看作是第一款热门的超休闲游戏,全盛时期该游戏每天可以从广告中获得约5万美元的收入。2017年,游戏厂商Kwalee、Ketchapp、Voodoo开始大力推广超休闲游戏,随后的几年里超休闲游戏横扫手机游戏商店排行榜,根据Sensor Tower的数据,2020年移动端的超休闲游戏占全球手机游戏下载量的三分之一。超休闲游戏虽然得名于休闲游戏,但是二者只有在使用功能,即“休闲”上相一致。超休闲游戏的核心逻辑源于更早的街机游戏。以《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ders)为代表的一系列早期街机游戏和超休闲游戏一样,都没有“获胜”或“结束”的节点,而是无限循环,一直累积分数。街机游戏也有和超休闲游戏类似的排行榜系统,在互联网尚未普及的年代,孩子们也会聚在游戏机旁边争夺排行榜上的名次。不过,最关键的是,循环与社交都是为了更底层的资本逻辑服务的——即让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持续为游玩掏钱。这在街机游戏中体现在不断的投币,在超休闲游戏里则是接二连三的广告轰炸。

超休闲游戏的寿命非常短,用户7天保有率仅有不到6%,但是这并不影响它赚的盆满钵满。超休闲游戏依靠获取用户量来实现收益,简言之,只要传播的够广,玩的人够多,即使每个人只玩10分钟,收入也能蒸蒸日上。正因如此,超休闲游戏并不在意游戏设计的长期趣味性,它们只需要在10秒之内抓住用户的眼球,并让他鬼使神差的消耗几个小时的人生。超休闲游戏一局一般需要控制在5分钟以内,及时且频繁的刺激让玩家不断重新开局,而每一次重开通常都伴随着一个30秒之内的广告。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超休闲游戏管理广告的特殊方式了。与视频平台不充会员就不能跳过的惹人厌烦的广告不同,超休闲游戏对广告的管理很多时候也是它玩法的一部分,甚至在玩家之间颇受欢迎。

超休闲游戏的广告管理一般分为三种模式:

1.横幅类,以横幅的形式出现在游戏页面上。横幅类广告一般会在游戏正式开始之前浮动于主界面,也有部分游戏在整个游戏过程当中都伴随着漂浮的横幅类广告。这类广告一般无法手动关闭,部分游戏可以通过内购机制消除横幅广告。

2.插页类,在游戏正式进程之外,比如游戏暂停时弹出的广告插页。插页类广告可以手动关闭,需要玩家点击关闭后才能继续操作游戏界面,但是在点击关闭的过程中很可能因为误差直接点到广告的推荐页面里。也有游戏会在关闭按钮之上设置一个透明的广告连接,不管玩家怎么点击,第一次总是会点进广告推荐页,第二次才能正式关闭广告。

3.奖励类,游戏进程中提供的可选择的奖励广告。奖励类广告会在游戏失败时为玩家提供续命机会,或者在游戏进程中给予额外的时间、道具、游戏次数等,玩家如果点击广告页面并观看一定时间的广告就可以获取奖励,同时玩家也能选择关闭页面,拒绝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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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左到右分别为横幅类、插页类和奖励类广告

在实际运作中,前两类设置常常会导致玩家反感,造成用户流失。经过长时间的探索和数据收集,当下的超休闲游戏都开始以奖励类广告作为广告管理的首要方式。有趣的是,奖励类广告很少引起玩家不满,甚至在游戏中很受欢迎。相较起传统手游需要花费金钱才能购买的道具和服务,玩家们对几十秒的广告宽容度相当高。而不愿接受“救济”,一门心思要磨炼实力的硬核玩家又可以拒绝广告,这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游戏的口碑,也使得游戏的社群传播变得更加容易。

于是,奖励类广告以“玩法”的形式嵌入到了超休闲游戏之中。想在游戏里获得更愉快的休闲体验?没问题,点击广告吧!在这里,一个奇怪的悖论产生了:我们即是在玩游戏,又在看广告,即在获得奖励,又是在付出剩余价值,游戏逻辑和资本逻辑在超休闲游戏中错接到了一起。难怪醒悟后的玩家将《羊了个羊》戏称为“驴了个驴”,玩家就像追逐玩耍的驴子,其实正在拉着石磨一圈一圈磨出利润的豆浆。

《羊了个羊》与算法的分层

《羊了个羊》显然具备上述超休闲游戏的全部特点,那么它就仅仅是另外一个《合成大西瓜》,一个超休闲游戏偶然的爆破点么?我们先来分析一下《羊了个羊》游戏本身再下结论。《羊了个羊》的核心玩法是传统的三消游戏(match-three games)玩法,即三个相同的卡片摆在一起就会消除。游戏画面上堆叠着不同种类的卡片,下方有一条可以放置七张卡片的卡槽,玩家将卡片拖入到卡槽之中,三张一样的卡片挨在一起就会消除。消掉画面上堆叠的全部卡片就可以通关,卡槽堆满则算失败。游戏分为两个关卡,第一关只有3种卡片,随便乱点也能通关,而第二关则飙升至13-16种(游戏每次更新、修复后种类数量会产生变化),难度极高。游戏在宣传过程中打出了“通关率不到0.1%”的标语,同时,游戏中可以通过观看广告来获得三种辅助游戏进程的道具。

用难度来吸引眼球的游戏并不少见,知名游戏制作人宫崎英高主导制作的《黑暗之魂》、《血源诅咒》、《只狼》等一系列游戏以超高难度闻名,并形成了以高难度为核心特征的“魂类(soul like)”游戏类别。难度一度被视为电子游戏的核心要素,玩家需要的不是轻松的成功,而是恰到好处的挑战。超休闲游戏的鼻祖《Flappy Bird》也采用了高难度设置,它让玩家一度抓狂,为了获得更好的成绩不断重复游戏过程。但是,《羊了个羊》的高难度却并不这么单纯。三消游戏考验的是玩家的策略能力——玩家并不能抱持着“看到哪个消哪个”的心态去玩,而是要判断当消除掉某处的三个卡片后,其他卡片会是怎样的状况,是否有利于游戏的继续。在《羊了个羊》里,这种策略能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生效的。游戏在画面中央堆叠着数层卡片,表面的卡片可以放进卡槽中,后面被挡住的灰色卡片则必须等玩家清空上层盖住它的卡之后才能露出来。考验玩家策略的地方就在于,玩家需要判断拿掉上层卡牌之后,下层的卡牌是否能对游戏进程起到积极作用。这样的游戏玩法在很多和《羊了个羊》类似的游戏中都能看到,比如让《羊了个羊》陷入“抄袭风波”的3ti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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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了个羊》第二关游戏界面

然而,《羊了个羊》对卡牌的特殊排布让策略能力并不能完全生效,使自己成了“运气优先”的游戏。《羊了个羊》除了和其他游戏一样中间堆叠着卡片之外,在牌堆下方还有2-4堆(每次更新、修复后会产生变化)只能看到表面卡片,看不到被挡住卡片的小牌堆,且这几堆牌层数非常之多,也就是说,当玩家陷入死局的时候,只能赌一把小牌堆下面是否是自己需要的牌。同时,其他游戏中央的牌堆玩到最后也一直是交错排开,露出后面被挡住卡牌的一部分,但是《羊了个羊》越到最后,中央牌堆越会彻底堆叠在一起,让人完全无法判断它们后面是什么牌。简言之,《羊了个羊》的游戏机制让玩家的策略判断在某种程度上失效了,这就造成了越到游戏后期越是只能赌运气的局面。

把《羊了个羊》、3tiles、《方块大师》、《麻将迷阵》这四款类似游戏的界面放在一起对比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每个游戏的卡槽下方都有三个助力游戏的道具,但是,后三款游戏的三样道具都是撤销、提示和洗牌,只有《羊了个羊》是移出、撤销和洗牌。也就是说,《羊了个羊》并没有消除游戏一般都具备的提示功能。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玩家们的质疑:《羊了个羊》没有保证自身有解,在算法上设计了玩家。玩家只能依靠概率,无法纯凭实力过关,而偶然之间凭运气通关的玩家也很难再次过关,仍然会不断尝试寻找“通关秘籍”。随着“高难度”标签的扩散,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挑战《羊了个羊》第二关,广告的播放次数也就水涨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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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羊了个羊》右上《3lites》左下《方块大师》右下《麻将迷阵》

对《羊了个羊》第二关的讨论如火如荼的持续了两天之后,玩家们发现自己可能受骗了,揭露《羊了个羊》如何通过不合理的关卡设置迫使玩家看广告的文章与视频大量出现。但有趣的是,对它的揭露并未影响人们玩游戏的热情。《羊了个羊》的算法真的只是算计了玩家的游戏过程么?“欺骗玩家”事件过后三天的18日晚上,微博上实时搜索“羊了个羊”获得的依然是大量的游玩反馈,外挂卖家在各个平台疯狂兜售,B站揭露视频的评论里甚至有人出主意,让大家能通过小程序的分享机制投机取巧,只获得道具而不看广告,不做被“薅羊毛”的羊,真正的“白嫖”游戏。

可以说,《羊了个羊》的算法不仅算计了玩家的游玩,也算计了玩家的“快感”。算法本来是指二进制为基础的智能程序,但如今,它已越来越适用于指称现代社会的基本伦理——计算一切。游戏中每种卡片的出现概率当然可以通过算法来规划,但游戏外玩家的欲望也成为了计算的对象。《羊了个羊》的算法在这里分成了两层,一层是游戏设计底层技术代码的运作形式,另一层是当下社会结构中个体快感的组织模式。玩家不是为了精妙的游戏设计、适当的难度曲线、休闲的娱乐体验来追逐游戏,在这里,玩《羊了个羊》的欲望涉及拉康所说的那种“通过痛苦享乐”的快感(jouissance)。手指精疲力竭的点着屏幕,大脑却对着通关提示跳起舞来。对游戏是如何“玩”自己心知肚明,却依然投身其中的玩家绝不是被情绪冲昏头脑的疯子,恰恰相反,他们是现代社会最擅长计算的理性“算法人”,他们知道,自己最想要的并不是那一点点玩的快乐,而是“成为0.1%”的快感。

玩家的快感同时成就了资本逻辑,《羊了个羊》的火爆不仅是资本对个体操控的一次成功,也是在社会结构中丧失位置的个体与资本的一场共谋。游戏逻辑与资本逻辑的错接造成了统合性幻觉,玩《羊了个羊》的时间是完全归属于自己的追逐胜利的时间,不再受老板的呵斥,不再听领导的指挥,只要战胜了这个该死的游戏,我就成为那0.1%的胜利者,加入羊群,走向人生巅峰。

算法悖论与享受症状的“算法人”

《羊了个羊》的两次“爆破”让我们警觉的并不是资本别出心裁的“薅羊毛”技巧,而是它算法分层之下的悖论。

作为一款游戏,《羊了个羊》在技术算法层面是不合格的。一个没有对玩家设置“保护措施”的算法,随时可能会让自己面临无解的局面。对游戏来说,这种拙劣的设计本应是注定会导致游戏扑街的恶性bug。但是,作为一件欲望商品,《羊了个羊》在快感算法层面却非常出色,它精准计算着玩家的欲望,掌握了“贩卖”自身的窍门。

技术算法层面的失败却直接造成了快感算法层面的成功,《羊了个羊》的悖论颠覆了算法这一概念的内涵。算法本来是建立在科学理性基础之上的计算程序,它由0和1的稳定结构搭建起来,具有不可质疑的合理性。而《羊了个羊》本应程式化的规则里出现了概率性的“意外”,这使得技术算法随时可能运算失败,可是,连这种失败也在它的算计之中。快感算法“吞并”了技术算法,成为《羊了个羊》的主导算法。也就是说,游戏好不好玩,玩家是不是承认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包含着何种快感,让玩家即使辱骂也得买单。《羊了个羊》是一个特例,因为它过于拙劣的技术算法泄露了自身计算欲望的野心,但它又不是一个特例,回想我们手机里那些毫无意义又停不下来的各种游戏,浪费人生却还在刷刷刷的短视频软件,不都是快感算法对人进行精确计算的后果么?

18世纪时,德国一位叫孟乔森的患者总是通过装病来吸引他人的关注,后来在医学上以“孟乔森综合症”来命名那些因为种种原因夸大自己的疾病,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身体使他人相信的病态症状。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将其看作是通过疾病获益,是一种更高层面的自我保护,而雅克·拉康从更加抽象的层面指出,这种行为是主体对自身症状的享受,它来自于个体无法面对的那种匮乏。这是一个弃车保帅的消极方案,“算法人”深深理解,与其直面自身无法争锋的固化社会结构,沉湎于症状之中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在B站的一个揭露视频的评论区中,一位玩家指责《羊了个羊》“利用人性的弱点”让玩家上瘾,这并不完全准确。不妨说,《羊了个羊》是利用的是当代“算法人”的弱点——他们被资本逻辑压迫,又为了获取快感而饮鸩止渴,与之共谋。这像极了马克思笔下被二次剥削的工人:不仅在工厂做工时被剥削了剩余价值,用工资买东西时又被剥削了一层商品利润。

一开始,《羊了个羊》打着“看你的智商够不够用”的口号吸引玩家,被揭露之后网友们吐槽道:“确实可以测试智商,不玩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智商”。然而,不管我们站在哪种视角,《羊了个羊》测算的都不是智商,而是当代社会个体的失序与匮乏。“算法人”作为新时代遭受双重剥削的数字工人,看到“还玩这个游戏的人是不是有病”、“还玩的人才是真正的智商低”的弹幕飘过时,他们只能两眼一闭,享受自己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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