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二舅”

作者| 三伏

来源| 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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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离开人世,已有18年。

  经久的时间消褪了公众脑海里她存在的痕迹,但她的艺术成就却依旧绚烂夺目,永不褪色。

  那么,拨开记忆的云雾,库淑兰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是一位空前绝后的艺术家。

  库淑兰是国内最早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人,以她为代表的彩贴剪纸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她也是一个苦命且平凡的女人。

  三四岁定下娃娃亲,九岁被迫裹脚,十五岁因逼婚辍学,十七岁被逼入婚姻,自此苦难缠身。

  夫家的虐待,丧子的悲痛,贫苦的家境……这是库淑兰婚后的日常,也是那个年代许多农村妇女身上的,一副款式相同的枷锁。

  年过六旬,她开始重生,以剪纸的形式。

  一把剪刀是她的制作工具,一个炕头就是她的工艺间。五色彩纸纷飞,飞舞成日月、星辰、神明、花卉……

  库淑兰就端坐在绚烂的碎纸屑中,亦如华美高贵的“剪花娘子”,睥睨众生,母仪天下。

  她跟前段时间火爆全网的“二舅”,有类似苦涩的命运。如果在前段时间讲述她的故事,人们很容易将二者关联解读。

  但她,不是二舅。

  她走的时候,是2004年一个安静的清晨。那年,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短视频,没有流量的喧嚣。84年的人生,四面透风,短暂漫长,苦楚惊艳。

  她走后,老屋破败,墙壁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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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青枝绿叶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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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 《空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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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 《剪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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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春。

  陕西省咸阳市旬邑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文为群,接到了普查全县民间剪纸艺人的工作指派。

  他带上50本剪纸册页和彩色卡纸走村串户,挨个将册页分发给村里那些有剪纸兴趣的人,让她们在这20页空白纸张中自由发挥,没有约束。

  走到一个叫王村的村子时,文为群的手里还剩下最后一本。

  恰好,文为群的小妹就住在这里,他委托小妹将册页发下去,就抬脚离开了这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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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为群与库淑兰

  两个月后,文为群收到了这本册页,一个瑰丽奇幻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色彩艳丽的花朵、肆意生长的生灵、充满童趣的故事,层层叠叠地在纸张上铺展。

  文为群心头一震,觉得自己好像挖到了宝贝。

  第二天,文为群赶忙去到了王村,去寻找册子上署名的那个人——库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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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上交的剪纸册页

  寻找库淑兰的道路十分曲折。

  彼时,库淑兰住在和村子相距甚远的塬上,寻她的路上,文为群又要问路,还得爬坡,费了老大劲。

  直到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两孔简陋破败的窑洞。

  窑洞前的院子里种着蔬果,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定睛再一看,院里还站着一个小脚老太太。

  老太太长着一米六的个头,正一手擦汗,一手捧着粗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井水。

  这就是60岁的库淑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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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住过的窑洞

  库淑兰

  看到文为群这个“公家人”,库淑兰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听文小妹介绍说“这是自家哥哥”之后,库淑兰松了一口气,笑容瞬间在脸上炸开:“这么说你是咱们自己人嘛,那我心里就不害怕了。”此前的人生里,有太多事让库淑兰害怕了。

  她邀请文为群进屋说话,一进屋,文为群就呆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贴满窑洞的彩色贴纸,头顶有日月星辰,墙壁上是缠绕着的“葡萄架”、盛开着的“牡丹花”……色彩绚丽,琳琅满目。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进入了神话世界,“就好像那个莫高窟一般”,但他再一眨眼,面前炕上盘腿坐着的,还是那个普通的小脚老太太。

  文为群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挖到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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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坐在自家窑洞里

  在文为群的强烈建议下,库淑兰进到了旬邑县举办的剪纸训练班,再往后,她的作品被依次整理陈列,震惊世人。

  1992年,库淑兰的剪纸作品《剪花娘子》在第二届民族文化博览会民间美术大展中,荣获特别奖。

  隔一年,她又从北京捧回了文化部颁发的中国民间艺术一绝大展金奖奖杯,这个奖在全国仅评了14位,库淑兰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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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库淑兰荣获“金杯”

  再到1995年,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举办,中央美院陈列馆的工作人员,邀请库淑兰到北京办展。

  在北京办展时,有法国人前来参观。有人问他们对库淑兰的印象是什么,法国人掷地有声地回道:“齐白石之后,就要算库淑兰。”

  1996年,库淑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是中国第一批获得这个称号的人之一。

  这一年,库淑兰76岁。

  人们在库淑兰的剪纸中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看到了热腾腾的陕西民俗,还看到了在作品背后隐藏着的,说不出口的苦痛。

  那是库淑兰的人生,是一道旧时代的撕裂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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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与她的剪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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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邑县,位于渭北黄土高原的西北部。

  这里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地下有仰韶、半坡遗址,地上有隋唐几代的石窟造像,历史底蕴如同黄土层一般深厚。

  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贫瘠与陈旧,成为这里的代名词。

  1920年,库淑兰出生在旬邑县下面的王村。

  彼时恰逢大灾荒年,这个村子是库淑兰父母的逃难之选,没曾想这里成为库淑兰的出生地,并在日后有了更多羁绊。

  在库淑兰出生40天后,父母又带着她迁居到了100公里之外的南洪柳渠村。在那里,库淑兰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这样的时光,太短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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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居住地的地貌

  库淑兰有个很好听的小名,叫“桃儿”,但村里人更喜欢叫她“猴桃儿”——儿时的库淑兰是个不折不扣的“皮猴儿”。

  她是村里的孩子王,经常和玩伴们一起在黄土高坡上奔跑,爬到树上摘果子,光着脚丫,无拘无束。

  她是不懂什么叫“女孩子的矜持”的。

  在那时的库淑兰看来,自己与传统语境下的女孩唯一相同的就是,她也喜欢花。

  那时,库淑兰家住在坡上,坡下还有层层叠叠的好几户人家,房屋间点缀着许多杏树和桃树,这是她小小的眼睛中,见到过的最美的景色。

  她经常偷拿母亲的剪刀,用搜集到的树叶剪出花草鱼虫的形状,乐此不疲。

  直到1929年,库淑兰9岁,封建的桎梏架到了她的身上——她开始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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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缠过的小脚让库淑兰无法久站,更习惯跪地做活

  在还未解放的黄土高原,缠脚是当地女人一生苦难的开始。

  当地习俗认为不缠脚的女人就会嫁不出去,所以在孩童时期,家中长辈就要用十尺青布将女孩还在生长的脚拗折弯曲,整个过程剧痛且残忍。

  “猴桃儿”自然更是难以忍受。

  等脚定型的日子里,库淑兰多次偷偷将布条拆开,被发现后再被母亲强硬地缠上,一来二去,受得苦楚更多。

  母亲又生气,又心疼,在库淑兰的胳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父亲看得心里难受,却也对抗不了扎根在这片大地数千年的旧俗,他只好经常买来小零嘴,哄着正在受苦的女儿。

  此时恰逢正月,镇上有庆祝春节的“社火”表演,父亲就背着库淑兰前去观看。

  趴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眼前的喧腾,库淑兰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这么真切地过去了。

  再也不会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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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库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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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库淑兰三四岁时,按照当地旧俗,家里曾在老家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

  1935年,库淑兰15岁时,男方家长开始多次上门催婚。

  此时,库淑兰正在三原县城读书,自11岁入学算起,这是她读书的第五个年头了。

  她在学校里学识字、绘画,甚至还学了口琴,在这个曾走出过教育家于右任的县城,这种新式学堂并不罕见,库淑兰的家境也完全负担得起。

  直到男方的催婚信又一次传来,库淑兰离开了学校,回家待嫁。

  旧时代的妇女,嫁衣是要自己绣的。除此之外,还要学如何操持家务、侍候公婆。

  但库淑兰的母亲心疼女儿,只是让女儿跟在自己身边学女红。母亲对库淑兰说:“一定要把花草做好哩,至于饭嘛,以后好学。”

  穿针引线,绣花描草,库淑兰依偎在母亲身边,度过了两年学习时光。

  许多年后,她在自己的剪纸作品里重现了这个场景,恰如在这片渭北高原上的民谣中所唱的那样:

  “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亮;一学针线毛帘绣,二学裁剪缝衣裳;三学人来客去知大礼,四学莺歌把家当;五学走路不慌张,出厨房,进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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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一树梨花靠粉墙》

  待到1937年,库淑兰长到了17岁,她出嫁的日子便到了。

  临出嫁前,库淑兰没有丝毫难过,她还不懂结婚意味着什么。

  库淑兰只翻捡着自己的嫁妆,兴致勃勃地问:“妈妈,回老家的路远吗?”

  母亲不忍女儿难过,只含着泪回答:“不远的。”

  库淑兰更高兴了,张罗着带上自己的书和砚台,连口琴也要收拾到嫁妆里,她是准备继续看书写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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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程的日子如约而至,库淑兰在父亲与未来公公的护送下前往老家旬邑县。

  她骑上毛驴,带上盛着书籍和口琴的嫁妆,辞别了自己生活了17年的家。

  母亲和弟妹的哭声从身后传来,库淑兰朝前走着,不许回头,宽广的黄土高坡将库淑兰的身影衬托得十足渺小。

  她有些纳闷:“哭什么呢?离家这么近,我有空还是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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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库淑兰的作品中,有一幅剪纸寄托了她对爱情的渴望——《江娃拉马梅香骑》。

  剪这幅作品时,库淑兰一边剪刀飞舞,一边唱着歌谣:“鹐(qiān)鸨(bǎo)鸨,鹐树皮,江娃拉马梅香骑。江娃拿的花鞭子,打了梅香脚尖子。”

  她还活灵活现地模拟出小两口打情骂俏时的语气:“哎呀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能成的”。

  只是美好的渴望终究只是幻想,现实中库淑兰的婚姻生活,用她自己的话就是:

  “我自从到这个家里以后,就把苦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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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江娃拉马梅香骑》


  南洪柳渠村与旬邑县的距离是100公里,在如今只需要开车一个半小时。

  但在当年,这条出嫁的路,库淑兰走了三天半,久到足以将她的娘家,远远地甩在身后。

  库淑兰婆家姓孙,住在旬邑县下的孙家台子村。

  孙家在祖上也曾是一家富户,但到了库淑兰公公这一代,家底已经破败不堪,只有孩子多的是:六个男孩一个女儿。

  库淑兰的丈夫孙保印是家中的老大,17岁的库淑兰就成了长媳,但媳妇并不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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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和丈夫孙保印

  因为库淑兰上过新式学堂,性格又活泛,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这是一件“出格”的事情。孙家为了规训库淑兰,对她的态度就格外严厉。

  从起床开始,库淑兰就要到婆婆公公面前“立规矩”,侍候完二老起居后,库淑兰要马上赶到厨房做一家人的早餐。

  做什么饭、用多少面,都要一一问过婆婆才可以动手。有时候婆婆故意搓磨她,就会一直等到家里的男人们快要从地里回来了,才开口告诉库淑兰。

  时间不够,库淑兰做不出饭,就要遭受拳打脚踢,有时候是公公打,有时候是婆婆掐,动手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孙保印。

  库淑兰曾说:“我跟上老汉(陕西方言中的丈夫)没好好活过一天人,一辈子把打挨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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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与孙保印

  孙保印是一个愚昧且顽固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少言寡语。库淑兰在他眼里,是妻子,更是一个可以用来出气的物件。

  刚结婚的那几年,孙保印打库淑兰是没有缘由的——

  割麦子割到库淑兰脚边,库淑兰没有及时让开,他就是一顿打;从地里回来看到库淑兰在玩秋千,他也要打;生的是个女儿,他还打;更甚一次,库淑兰只是在晒谷子时不会使用工具,孙保印直接拿着手里的铁叉,朝库淑兰的小腿肚插了过来。

  伤口深可见骨,连库淑兰的婆婆为她包扎时都面露不忍:“你爸也不来看看你,把你领回去活命,要不然,迟早要把命送到我的土匪儿子手里。”

  经久的暴力终于消磨了库淑兰的勇气,她烧掉了上学时留下的书,砸烂了心爱的砚台,再也不提“读书”二字。

  遍体鳞伤成了库淑兰的常态,无依无靠是她婚姻生活的底色。

  那些年,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丈夫的暴力,库淑兰晚上不敢进卧室睡觉,只好躲在院子里的柴火垛或稻草堆中。

  她和衣缩在草垛中,看着天上的月亮,心想月亮一定是个男人,要不怎么敢在晚上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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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里的月亮

  好在生活中并不只有绝望。

  因为库淑兰在母亲跟前的那两年,将绣花的手艺学得十分好,渐渐地,她开始帮人家绣花赚钱。

  每到别人家请她去绣花的日子,库淑兰就格外期待。于是,她的绣活越发的精美,做得也越来越快,她的名字被越来越多人知道。

  所有人看了她的手艺,都啧啧称赞,再听到她的遭遇,就暗暗摇头:“要不是这媳妇手能活的话,早让那一家子人给折磨死了”。

  在那片夯土墙下、白杨树旁,像这样充斥着暴力与无助的生活,一直到库淑兰生了儿子,才有所改善。

  实际上,在库淑兰满打满算67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一共生了13个儿女,因为贫苦和疾病,最终只成活了两子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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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连平静的清贫都是一种奢侈。

  有一次,孙保印没打招呼就将家里的一头驴卖了,结果招来孙家父亲和弟弟一顿暴打,他就想要分家了。

  孙保印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于是在1948年3月,两人带着儿女,搬到了库淑兰的老家——王村。

  这一年,库淑兰28岁,成婚11年,她终于熬成了“当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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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岁的库淑兰,回到了娘家村子。

  因为是外来人口,库淑兰一家只能住在离村有些距离的窑洞里,自此,管家的重担就落到了库淑兰的身上。

  经过十余年的婚姻,库淑兰早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她撑着自己的小脚,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务、干农活,闲暇时间,还要去到山上采草药赚钱来补贴家用。

  曾经连工具都不用会的库淑兰,现在自己一个人能扛起三斗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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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的库淑兰,依旧在爬山采药

  在王村,库淑兰也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村里人将库淑兰看作是本村的“老姑娘”,也知晓她的境况与遭遇,平时都是能帮则帮。

  在特殊岁月里,生产队的苜蓿草是不能随便割的,但库淑兰是个例外;麦地里的麦穗也是不能偷捡的,但库淑兰可以。

  库淑兰心里也清楚村里人对她的偏爱,“王村人待我好得很,我到王村三岁娃娃跟前都磕头记恩哩!”

  她总想着回报那些对她发出善意的人。

  她会剪纸,于是村里人只要向她来请教剪纸,她必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甚至直接帮人将窗花都剪好。

  她也会一点中医,所以村里但凡有哪家的孩子头疼脑热,只要一来叫“桃儿姑姑”,库淑兰拔腿就去。

  在王村的日子虽苦,但对库淑兰来说,有的是盼头。直到1985年,一次外出看病的经历,改变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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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教孩子们唱童谣

  198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村里有个小孩身上不舒服,库淑兰前去帮忙。谁知在回家的途中,库淑兰突然脚底打滑,不慎跌下了一个近五米深的陡坡。

  这时她已经65岁,尽管已经及时送医,但还是昏迷了40多天。

  所有人都觉得已然药石无医,家里人也商量起了她的身后事,村里来看望她的人带的鸡蛋,都攒到了数百颗。

  但库淑兰命硬得很,她醒了。

  醒来之后,她和家里人说,自己从坡上往下掉时,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喊:“快扶住她,扶住她!”

  库淑兰笃定一定是神仙救了她,并且自己剪纸的手艺,也是神仙赐予她的。

  躺在炕上休养的时候,库淑兰就开始偷摸剪纸,到了能走动的时候,她已经剪出了一个纸箱子的作品。

  库淑兰自己编了一首童谣,每当自己剪纸时,就在嘴里小声唱着:

  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遛渠在外边,没有庙院实难堪

  热哩来了树梢钻,冷哩来了烤暖暖

  进了库淑兰家里边,清清闲闲真好看,好似庙院把外观

  叫来童子把花剪,把你名誉往外传

  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

  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

  她剪了一个“女娃娃”像,身披霞帔(pèi),头戴凤冠,周围被各色配饰环绕,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悲悯。

  库淑兰把这个小像贴在自己窑洞的窗户上,每天看着,不胜欣喜。

  有人问库淑兰,你这剪的是谁?库淑兰就答:“剪花娘子,就是我!”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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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1986年的作品《剪花娘子》

  自此,年过六旬的库淑兰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

  她剪花草,剪民俗,剪神明,剪童谣……她那长满了粗茧的双手捧着剪刀,被裹紧的小脚盘坐在炕头,天地万物在她的剪刀下都有了生命。

  哪怕她在剪纸时,丈夫还在一边浇冷水:“你剪这些又没有用,也卖不了钱,你快去挖些药,回来还能卖钱。”

  库淑兰随他打骂,白天出去挖药材,晚上就回来偷着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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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 《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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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 《关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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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 《五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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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1987年版《剪花娘子》

  旬邑县文化馆的文为群在文章里写:“(那时的库淑兰)尽管一切都是苦的,带着某些茫然、愚昧的色彩,但她却享受着一种创作的幸福,一种内心的震撼。”

  库淑兰自己也说:“花剪好了,喝凉水吃冷馍也高兴。花剪不好,三天两天吃不下,黑天睡在炕上,一夜起来几遍,趴在窗边往外看,心里想:明天到底剪啥嘛!”

  她把自己的每幅剪纸都用旧报纸包起来,为了防止窑洞潮湿使剪纸褪色,她还从自己过冬穿的棉衣中抽出棉絮铺垫在剪纸底下,再一张剪纸上叠放一张废报纸,如此一层一层铺好、压平,妥善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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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纸的库淑兰

  库淑兰仍觉得不够妥帖,就去问文为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地保存剪纸。

  文为群也摸不准,试探着说了一句:“要不您做个纸箱子?”

  库淑兰当了真,没过几天,她果然开始着手制作纸箱子了——

  她用线、布料和糨糊裹在旧包装箱上,在箱子的每个面上都糊上底色纸,然后在箱子的面上贴上自己剪的花,甚至连箱闩都用布料做得无比精致。

  这样的箱子,她做了许多,里面存满了剪纸作品,是她的珍宝。

  从拿起剪刀的那一刻起,库淑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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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制作的剪纸收纳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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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剪花的世界里,库淑兰是自由的。

  成名之后,她的作品被许多专家争相研究。有人统计过,在库淑兰现存的175幅作品中,就可归纳出5大类、50种元素,包罗了503个图像,使用的纹样符号就有近20种。

  甚至只一幅剪纸中的小圆点,就能有2000个之多。一朵梅花,从花蕊到花瓣,库淑兰最多能剪四五层。

  只要给她一把剪刀、一叠彩纸,她就能对抗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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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工艺示意图

  在早年间的剪纸培训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库淑兰拿着一把剪布的大剪刀,嘴巴微微张开,下巴随着剪刀的节奏微微鼓动,眼睛只盯着眼前的剪纸。

  她从不打草稿,也不会借鉴别人的图样,所有的图案与色彩都在她的心中,随着剪刀的舞动,一一化作实态。

  有人走过她的身旁,库淑兰往往会吓一激灵,然后她笑骂一句,扭过头又钻进了剪纸中。

  她的色彩搭配让人惊艳,专注程度让人敬佩,作品质量让人叹为观止。库淑兰的成就,是绝无仅有,无人可以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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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在剪纸

  在某本研究库淑兰色彩搭配的科普书中,作者从光影与艺术的角度,对库淑兰的剪纸大加赞美。

  但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库淑兰,她只说:“鲜亮的是上色,不鲜亮的是下色。”

  有人想要再请教她具体的配色秘方,库淑兰就大大咧咧地答道:“没讲究,我胡配的哩!”

  她向来是不耐烦回答这些弯弯绕绕的学术名词的,在她看来,剪纸就是世间的万物,色彩就是眼前的景色。

  好比是她自创的“剪花娘子歌”里唱的那样:“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

  她生活在这热腾腾的人间,绿树、红花、太阳、黄土教会了她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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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人民画报》的编辑杨学芹到旬邑县拜访库淑兰。

  68岁的库淑兰见到这个从西安来的女子,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口中唱着歌谣:“一朵莲花一棵根,同志来到我家门,让我心里暖烘烘,这比我娘家人还要亲。”

  她是没有被苦难压垮的,这在她的作品中也可见一斑。

  她的剪纸永远以喜庆为底色,以热闹为表象,让人一看就能感受到蒸腾向上的蓬勃之气,“她深切地理解她们受的苦太多了,而剪贴出来的画是要让人看了之后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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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剪纸作品 《采花调》

  2004年冬天,在一个白茫茫的清晨,库淑兰走了。

  这一年,库淑兰84岁,长年累月严重的胃痛与肺病都使她痛苦不堪。她了结了这苦难又浪漫的一生,“剪花娘子”就是她的故像。

  而“剪花娘子”不仅是库淑兰的成名之作,也是所有剪纸妇女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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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1989年版《剪花娘子》

  多年之后,人们去到库淑兰当年居住的窑洞,这里已被改做了库房。

  库淑兰曾经跪着做饭的灶前堆放着木材杂物,光鲜亮丽的“剪花娘子”,也已因窑洞内久无人住而潮湿剥落。

  岁月正在抹去她生活过的痕迹,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库淑兰,她那热烈又绚烂的剪纸艺术就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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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多年,文为群总是回想起一个场景。

  那是库淑兰去世后的第二年,中央美院的系主任对文为群说:“给你20年,你再培养一个库淑兰。”

  文为群苦涩一笑:“再给我两个20年,我也培养不出来。”

  他知道,再也不会有库淑兰了。

  部分参考资料:  

  1、《剪花娘子库淑兰》,汉声文化著,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

  2、《遇见大师·剪花娘子》,陕西陆离文化传媒,2020年

  3、《一梦大千世界,一剪锦簇繁花》,西影视频/陕西日报,2022年

  4、旬邑县文化和旅游局官方微信公众号等

  图片来源:《剪花娘子库淑兰》、纪录片截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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