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奴到皇后:奥斯曼帝国后宫往事

  嘉靖皇帝朱厚熜是大明朝正式册封妃嫔最多的皇帝。有史可查,计有皇贵妃、贵妃6人,妃32人,嫔29人;皇后则先后有3位。这些既幸运又不幸的女子大多出身布衣小户,例如第一任皇后陈氏只是一个秀才的女儿。用平民女子侍奉皇帝,大约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

  同一时期,在世界另一端的君士坦丁堡,也有着一个庞大的中央集权帝国,同样也有佳丽三千、环肥燕瘦的后宫,同样也有凭借皇帝的恩泽雨露而一步登天的奇女子。

  此时坐拥博斯普鲁斯海峡之上的托普卡帕宫、统治着横跨欧亚非的奥斯曼帝国的,是土耳其历史上有名的苏莱曼大帝。据说他的父亲在给他取名时打开了一本《古兰经》,随机选择了一个词,就挑中了“所罗门”(也就是土耳其语中的“苏莱曼”),这预示着他将成为一位像古以色列贤君所罗门那样以智慧和公正著称的伟大帝王。苏莱曼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果然开疆拓土、文韬武略,帝国一时间海晏河清、雄霸天下,颇有些唐宗汉武的风范,西方人称其为the Magnificent(辉煌灿烂的),东方人赞其为“立法者”。这里权且不讲他的功勋,只谈谈这个成功男人身后的一位传奇的成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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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莱曼大帝)

  16世纪中期,立陶宛大公国派往克里米亚汗国的使臣讲了一句有意思的话:“当今土耳其皇帝最珍爱的妻子,原是从我们的土地掳走的”。之所以说“掳走”,是因为奥斯曼帝国的这位“汉武大帝”的皇后原是从外国来的奴隶。

  当时的中东欧和地中海东部存在非常兴盛的奴隶贸易,无论是基督教世界还是伊斯兰世界,都有掳掠对方人口将其卖为奴隶的活动。其中,靠经商发财致富的威尼斯和热那亚都是奴隶贸易的大玩家。威尼斯人向穆斯林出售奴隶,货源包括未皈依基督教的斯拉夫人。15世纪,蒙古人成为奴隶贸易的供货商,他们东欧扫荡内陆,掳掠“俄罗斯人、明格列尔人、高加索人、切尔卡西亚人、保加利亚人、亚美尼亚人以及基督教世界的其他民族”。不同族群的质量被仔细地区分开来,因为在奴隶贸易中,不同民族有着不同的价值。比如,买卖鞑靼人的“价钱要高出三分之一,因为完全可以确定,鞑靼人非常忠诚,不会背叛主人”;中国人熟知的马可·波罗从他的旅行带回了一名鞑靼奴隶。一般来说,奴隶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买卖——男孩十几岁就会被贩卖(以便榨取最多的劳动力),女孩被贩卖时年纪相对要大一点。一些奴隶被运回欧洲大陆,成为家仆或性奴,另外一些被运到地中海上的奴隶种植园。著名的西班牙旅行家佩德罗·塔富尔游历东欧时看到奴隶贸易,虽然非常义愤填膺,但他也买了“两名女奴和一名男奴,他们还在科尔多瓦侍奉我,他们还有了孩子”。鞑靼人虽然往往成为货物,但他们也常袭击东欧,掳掠人口,然后转手卖出。富庶的奥斯曼宫廷是这些白奴的主要买家。

  16世纪初,鞑靼军队袭击东欧一个小地方,掳得一批人口,其中包括一名女童。她大约出生于1502年,我们不能确定;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据乌克兰传说,她的本名是亚历山德拉·利索夫斯卡),更不知道她家乡的确切地点,只知道她的出生地在当时属于波兰王国。至于她属于什么民族,也无法确定,可能是波兰人、乌克兰人或者卢森尼亚人(斯拉夫人的一支)。根据16世纪末和17世纪初的一些资料,如曾研究土耳其历史的波兰诗人塞缪尔·特瓦尔多夫斯基(号称波兰的维吉尔,可见他在波兰文学史上的地位)的著述,这女孩的父亲可能是一名乌克兰血统的东正教徒,她则出生在利沃夫(当时是波兰王国鲁塞尼亚省的一座重镇)东南68公里处的罗加京,在今天的乌克兰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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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蕾姆雕像,位于今乌克兰的罗加京)

  这女孩可能先是被鞑靼人卖到了克里米亚半岛的卡法(当时奴隶贸易的中心之一,被热那亚人控制),后来转卖到君士坦丁堡,辗转进入苏莱曼的后宫。宫里给她取的绰号是“罗克塞拉娜”(Roxelana),指的是她的乌克兰血统,因为乌克兰民族古时曾被称为Roxol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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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许蕾姆为主题的乌克兰邮票)

  进入苏丹后宫之后,罗克塞拉娜仍然只是一名女奴。随后便是一连串类似《甄嬛传》或《武媚娘传奇》的宫斗故事,这位来自遥远异邦、地位卑贱的女子凭借她的美貌、智慧和手腕,在后宫女人们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中崭露头角,并逐渐攀升。

  苏莱曼起先最宠爱的妃嫔是玛依达吾然,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始终美丽的人”或“幸运之月”,苏莱曼称她为“居尔巴哈尔”,意思是“春天的玫瑰”,可见对她的挚爱。她也并非奥斯曼土耳其人,而是来自外邦,可能是阿尔巴尼亚或切尔卡西亚血统。西方人常常感到震惊的是,奥斯曼人丝毫不重视通过婚姻的继承。奥斯曼帝国的老对手拜占庭皇帝就像欧洲所有王室一样,费尽心思地去安排门当户对的婚姻,通过足够尊贵、得到认可的血统延续皇朝,可奥斯曼人却根本不管这一套。一位苏丹的父亲当然是前一任苏丹,但他的母亲却有可能只是个嫔妃或者女奴,或许只是个半路改宗的穆斯林,可能来自十几个被征服民族中的一个。这种基因上的包容性将给奥斯曼人带来非同寻常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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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剧中的玛依达吾然)

  1512年,玛依达吾然14岁,与当时还是皇子的苏莱曼结婚。1520年,苏莱曼继承父亲塞利姆一世的皇位,带着玛依达吾然来到伊斯坦布尔皇宫。玛依达吾然先后为苏丹生下了3个孩子,分别是皇子穆斯塔法(生于1515年)、艾哈迈德(1517年)和公主拉季叶(1525年)。1521年,苏莱曼的2个年纪最长的儿子死去,于是穆斯塔法成为皇长子。母以子贵,玛依达吾然得到了苏莱曼的极大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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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依达吾然)

  或许源于男人最原始的本性,更年轻更新鲜的罗克塞拉娜很快得到苏莱曼的宠幸,苏莱曼为她赐名许蕾姆,意思是“欢乐的”。许蕾姆长袖善舞,对苏丹的影响力到了传奇的程度,并且很自然地遭到玛依达吾然和其他妃嫔的嫉妒。原先玛依达吾然为苏丹生的皇子最多,后来许蕾姆生了五个儿子,战胜了玛依达吾然。最后她还摆脱奴隶身份,获得了自由,成为苏丹的合法正妻,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令当时的人们大为惊愕。许蕾姆不断崛起的同时,玛依达吾然则渐渐失去了苏丹的恩宠,两人之间私下里摩擦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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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世纪比利时画家让·弗朗索瓦·波尔泰创作的玛依达吾然肖像)

  苏莱曼的母亲,艾谢·哈芙莎太后个性极强,苏莱曼即便贵为苏丹,也对母亲毕恭毕敬。哈芙莎太后曾极力遏制这两个妃嫔之间的斗争,但在太后于1534年去世后,两位妃子的斗争便开始公开化。有一次,玛依达吾然在宫中殴打许蕾姆,令苏莱曼大怒,下令将玛依达吾然送到外省与她的儿子穆斯塔法一起生活。

  奥斯曼宫廷的气氛是相当冷酷的,尤其皇位继承的问题给皇子们的成长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子承父位的直接继承对帝国的生存是至关重要的——后宫制度保障了足够数量的男童,以维持皇室的延续——却也构成了帝国最大的弱点。皇子们互相竞争,争夺皇位的继承权。奥斯曼人并没有规定长子继承的法律;老苏丹驾崩时,皇子们需要通过斗争来决定帝国的归属。这场斗争的结局被认为是真主的意愿。“如果真主决定,我死后由你继承皇位,”后来有一位苏丹这样写信给自己的儿子,“没有任何活人能够阻碍。”在现实中,继承皇位常常变成奔赴帝都中心的竞赛,最先抵达的胜利者就能控制都城和金库,获得军队的支持;这种继承制度要么能够保证适者生存,要么就会导致内战。为了保护皇子们免遭其兄弟的先发制人打击,同时也传授他们治国之道,苏丹们在诸位皇子非常年幼时就将他们送离京城,去治理行省,并仔细挑选教师来监督他们。

  奥斯曼宫廷的传统是,皇子成年后,要去治理边远省份,其母亲必须与其一同离开都城,;除非皇子最后继位,其母永远不能返回都城。但值得一提的是,苏莱曼允许许蕾姆终身留在宫廷,这打破了又一项传统。

  令人胆寒却不可避免的是,新皇登基往往有死亡相伴。法统规定,新苏丹必须处决自己所有的兄弟,“以天下大局为重”,换言之,将内战掐灭在萌芽状态。一批令人心酸的儿童棺木将被从后宫抬出,送给怯声呜咽的妇女们;同时,携带弓弦(这是勒死目标的刑具)的刺客们将被派往各个省份,去猎杀苏丹的其他兄弟们。穆罕默德二世澄清了奥斯曼帝国皇位继承的规则,后来还把这个兄弟相残的手段写进了法律:“我的儿子中不论谁继承了苏丹皇位,为了世界秩序的利益考虑,他都应将他的兄弟处死。大多数法学家都对此表示认可。今后将按此执行。”从此以后,每位新苏丹登基之时,都将大开杀戒。这种残酷手段在1595年穆罕默德三世登基时达到了顶峰,当时这位新苏丹的十九位兄弟全部被处死。


​  许蕾姆和玛依达吾然给苏莱曼生了许多儿子,活到16世纪50年代的有四个:穆斯塔法、塞利姆、巴耶济德和吉汉吉尔,后三个是许蕾姆的儿子。穆斯塔法是玛依达吾然的儿子,最年长,最有才华,最得民众喜爱,继承权也比许蕾姆的儿子们更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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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斯塔法)

  许蕾姆深知,如果让穆斯塔法继承了皇位,她的儿子们就会被处死。但穆斯塔法被公认为最有才华的一位皇子,并且得到大维齐(宰相)易卜拉欣帕夏的支持。易卜拉欣出身希腊血统的基督教家庭,父亲是水手,幼年被海盗劫持,卖为奴隶。他和与他同龄的皇子苏莱曼一起长大,成为密友。后来,易卜拉欣在多个外交场合和军事行动中表现突出,平步青云,晋升极快,以至于他恳求苏丹不要提拔他太快,免得遭到其他人嫉妒。苏莱曼对易卜拉欣的谦逊很满意,发誓在自己统治期间绝不会处死易卜拉欣。易卜拉欣在当上大维齐后,仍然不断得到新的官职和头衔,权势炙手可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幅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深谙权术的许蕾姆知道,要除掉穆斯塔法,就必须铲除他的主要支持者易卜拉欣。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由于许蕾姆的煽动和操控,苏莱曼开始对自己的发小及重臣易卜拉欣帕夏越来越看不顺眼。当然易卜拉欣自己的飞扬跋扈、贪腐和把持朝政是他倒台的主要原因,许蕾姆只是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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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卜拉欣帕夏)

  1536年3月5日晚上,易卜拉欣像往常一样来到皇宫,与苏莱曼一起用膳。他离开的时候,吃惊地遇见了刽子手阿里和一队宫廷奴隶。野心勃勃的维齐行为太过分,几乎认为苏丹的权力就是他自己的,并且招致了苏丹宠妻许蕾姆的嫌恶。次日早上,人们发现了易卜拉欣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从鲜血四溅的墙壁上可以明显看出,易卜拉欣一直反抗到倒地毙命。这个血污的房间被保留下来,多年都维持原状,用来警告所有野心勃勃的大臣们,只消苏丹一声令下,宠臣也会立刻变成死尸。

  易卜拉欣被处决后,许蕾姆的女婿,驸马爷吕斯泰姆帕夏取而代之,成为大维齐。随后,许蕾姆和吕斯泰姆都不遗余力地煽动苏莱曼敌视穆斯塔法,并指控穆斯塔法犯上作乱。在1553年征讨波斯的萨非帝国期间,苏莱曼害怕穆斯塔法谋反,于是下令将其处死。穆斯塔法究竟是否有谋反企图,至今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穆斯塔法死后,玛依达吾然丧失了宫廷中的地位,迁往布尔萨生活,不过后来的新苏丹塞利姆二世(也就是许蕾姆的儿子)给了她一笔年金,供养她到去世。许蕾姆的幼子吉汉吉尔和同母异父哥哥穆斯塔法关系融洽,据说在穆斯塔法死亡几个月后因哀恸而离世。

  穆斯塔法死后,一些军人心怀不满,指责吕斯泰姆是害死穆斯塔法的罪人。苏莱曼免去了吕斯泰姆的职务,任命卡拉·阿赫马德·帕夏为大维齐。但两年后,卡拉·阿赫马德·帕夏也在许蕾姆的攻击下被定罪处死,许蕾姆扶持女婿吕斯泰姆再次成为大维齐。后宫干政愈演愈烈,许蕾姆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于重臣的任免,在很多国家大事上都为苏莱曼出谋划策。她在世时,奥斯曼帝国与波兰的关系一般都比较友好。她与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二世·奥古斯特的两封信留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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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48年许蕾姆给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二世•奥古斯特的信,祝贺他登基)

  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若许蕾姆与苏莱曼之间仅仅是出于简单的肉欲吸引,他们不可能如人们所见那般,显然是两情相悦、激情澎湃,且维持了许久,尽管这么多年下来这爱意的强度会发生变化。撇开姿色不谈,许蕾姆极其聪慧,对政治很感兴趣。美貌、聪颖、满腹诗书、精明而雄心勃勃——这些词既可以用来形容苏莱曼,也适合描述许蕾姆。苏莱曼可能从他的奴隶出身的外籍皇后那里也寻求至少是一定程度的陪伴和机智、聪明的交流。

  除了政事外,许蕾姆还参与了从麦加到耶路撒冷的多项公共建筑工程,包括清真寺、学校、喷泉、医院、浴场、慈善食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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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蕾姆出资在耶路撒冷建造的清真寺、宗教学校与慈善厨房的捐赠文书,1556—15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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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蕾姆出资建造的土耳其浴室,位于君士坦丁堡,建于1556年)

  许蕾姆于1558年4月15日去世,其陵墓与苏莱曼的陵墓毗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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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蕾姆的陵寝,在伊斯坦布尔的苏莱曼清真寺内)

  许蕾姆在土耳其和西方广为世人所知。1561年,也就是她去世三年后,法国作家加布里埃尔·布南便创作了以她的故事为主题的悲剧《苏丹娜》,讲述了许蕾姆在穆斯塔法之死中起到的作用。西班牙的弗朗西斯科·德·戈维多和洛佩·德·维加也以她为主题创作过作品。土耳其还拍过好几部以她为主要人物的电视剧,如2011年开始上映的大河剧《光荣世纪》,目前有4个季,100多集。此外,乌克兰、英国、法国、德国等国家还有很多以许蕾姆为主题人物的画作、音乐作品(如约瑟夫•海顿的63号交响曲)、歌剧、芭蕾舞剧、戏剧、小说等流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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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剧里的许蕾姆)

  其中有这样一首热情洋溢的诗,被献给许蕾姆:

  我孤寂壁龛的宝座,我的财富,我的爱,我的月光。

  我最真诚的朋友,我的倾吐衷肠的伙伴,我的生命,我的皇后,我的唯一挚爱。

  美人中最美的……

  我的春天,我的面容快活的爱人,我的白昼,我的甜心,欢笑的叶子……

  我的植物,我的甜蜜,我的玫瑰,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让我伤心的人……

  我的君士坦丁堡,我的卡拉曼,我的安纳托利亚的土地

  我的巴达克山,我的巴格达和呼罗珊,

  我的秀发女,我的弯眉美人,我的眼睛里满是调皮的爱人……

  我会永远歌颂你,

  我,心受折磨的情人,满眼泪水的穆西比比,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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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剧中的苏莱曼)

  这是苏莱曼以“穆西比比”(情人)为笔名,创作的赞美许蕾姆的诸多诗歌之一。

  这位伟大君主所倾诉的衷肠,或许是对许蕾姆传奇一生最大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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