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星际穿越》里这诗怎么理解?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e good night。

能不能结合电影详细的分析一下这首诗?

针对这部电影,以及诗在其中作为“题记”的含义,非常概括性地谈几句个人的看法。

诺兰在这部电影中强调的主题,是面向必然到来的绝望的抗争,以及扭转“必然结局”的奇迹之力---爱。而迪兰托马斯的这首诗,是他对临终前父亲的呼唤,鼓励后者激发最后的生命力,与必然到来的死亡做斗争,发出咆哮,而不是沉寂地默然接受结局。因此,这首诗中带着迪兰托马斯对父亲的亲情,以及对必然死亡宿命的抗争,可以非常完整地契合到《星际穿越》的主题内容上,被诺兰用成了电影的某种“题记”。

在电影中,诺兰以一种层层递进、渐次升级的方式,创造出了爱与科学之间,“消极”与“积极”的循环往复。科学的有限性,是人物抗争“必然无效”的关键要素。而爱,则是打破科学有效性的力量。与爱意传达密切相关的“交流沟通”,在电影里时断时续,大部分时间里都被科学的有限性所阻碍,也对应着拉撒路行动在整体上的状态:要么是在“自知或不自知”情境下的“无望努力”,要么是干脆地沉入绝望,接受结局。而到了结尾,诺兰则用爱击穿一切障碍:超越了现有科技的有限性,打通了空间与时间的物理天文学屏障,扭转了地球人类基于不可逆之自然现象而“必然死亡”的生理结局。

在本片的构思之中,”科技知识”的要素本身,也成为了对爱这一主题的表达,甚至在很多时候,直接成为了爱的具象化存在。诺兰将黑洞等宇宙学知识理论,作为爱情超越时间的象征寓意,实现了一种理论的“不明觉厉”与情感的“深刻打动“的并行效果。

拉撒路---被耶稣复活的人----计划命名,直接指向了生命的死亡与复活,超越常识的奇迹,它包括了个体生命与“人类”之集体生命。而给予奇迹的爱,则与它同样,都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的核心内容。迪兰托马斯用爱鼓励着父亲抗争必然的死亡,但在心里,也当然祈祷着这种抗争带来的奇迹。

首先,在背景设定上,地球即将毁灭的黄沙漫天,便是最基础的“消极”----人类的一切都将灭亡,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而在这一段中,诺兰又让库珀父女不停地开车搬家,逃离沙暴区域。飞驰的车体局部特写镜头多次出现,突出了库珀奋力求生的心态,哪怕他最终将无处可去,这便是“向必然结局的挣扎“了。随后,沙尘暴中出现的二进制信息引导着库珀找到了航天局,则是他奋力求生心态的延伸,面对这个即将死亡的世界,他并没有丧失掉好奇心与行动力。

宇航局的任务,同样是两极分化的状态:带领地球人类生存的A计划,宣判地球人类灭亡的B计划。并且,”爱“的要素开始进入核心表达。库珀与女儿分离,布兰德与教授父亲分离,双方都面对着“执行A计划便可能重逢,执行B计划便必然永别“的爱之极端选择中,前者更是干脆没有好好告别,将父女关系停留在了尴尬的状态里,这也是对此前父女隔膜的延伸---女儿始终没有感受到库珀的理解和正视,甚至会被父亲直接抛在屋子里,双方的沟通不能实现相互理解。行动初期,他们对A计划保有信心,给予了影片”积极“的抗争基调,但随后却连遭打击。先是在第一个星球浪费了大量时间,随后在第二个星球发现了彻底陷入绝望的曼恩,被告知教授的方程式不可实现,A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疯狂到试图杀死库珀夺路逃回地球的曼恩,映衬出以同样目标出发、接受同样事实的众人,在此时的绝望心境。在这种绝望之中,众人再次选择了“接受绝望”的B计划。此时,科学的有限性,开始正式登台。作为一切支撑点的方程式,是他们打破地球必然结局的关键,但人类的科学水平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第一个星球里的他们,便没有考虑到两个星球之间的时间差异,导致了第一次失败,而到了第二个星球,则面对了方程式不成立的结论。因此,此前他们带着“激发奇迹”心态的努力,都只是无意识之中的“面对必然结局的抗争”而已。他们以方程式这一科学最高成果为创造奇迹的凭依,就必然无法打破科学的天花板----人类无法解决地球上的气候问题,也无法给出可实现的方程式。

而在这个阶段里,人物之间的爱也同样被"科学的有限性“所阻碍,他们在努力地传达心意,但沟通却被时间与空间的错位拦截,无法有效传达,导致努力始终无效,逐渐沉寂下去。库珀离开了地球,深入宇宙,因此与留在地球上的女儿之间产生了“个体时间”上的割裂----由于信号的传达速度过慢,库珀与女儿互相的视频讯息的发送和接收,产生时间上的巨大障碍,库珀接到的信息往往是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东西。这便使得库珀和女儿无法再有效地互相陪伴,更无法成为彼此心灵上的支柱。可以说,库珀的“时间”和女儿的“时间”错位了,这种错位让他们的爱意传达产生了障碍——很多的观影时间里,我们都在看着二人在容貌、年龄上的错位渐进,看着聊天内容上的逐步不融,看着情感关系上的慢慢冷漠。

在航行的初期,库珀和女儿建立了视频通话的联系,改善了在地球上不曾好好告别的割裂关系。然而,随着距离的逐渐拉长,信息的传递间隔越来越长,库珀和女儿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割裂,最终化作了女儿在最后一个视频里的一脸丧气:她的大部分人生,库珀都没有参与,而二人之间也已经很难取得有效的联络,彼此不再熟悉。而布兰德对父亲也是同样的状态:方程式的无效,动摇了她对于父亲执行拉撒路计划之心的认知。最后,当库珀决定执行B计划时,割舍的并不仅仅是对地球人类安危的努力,也包括了对自己亲情的放弃----后者即将死亡,他们永远不会再相见。

而在高潮段落里,实质性的反转终于出现。并且,爱与科技交互作用于主题表达的手法,也被用到了最高峰。在最后的部分中,库珀进入了黑洞的四维空间。在这里,诺兰将黑洞的理论与自己的主题良好地结合在了一起---黑洞中的时间是超越三维空间概念的,这使得库珀可以穿梭于女儿的各个时间点中,与她形成沟通。因此,在这里,诺兰让黑洞成为了“爱意之伟大”的具象化---人类的爱至高伟大,它甚至可以跨越时间与空间割裂产生的障碍,传达到情感纽带维系的对方心中。

库珀飘入黑洞的部分,完美地呈现了一个人在濒死状态下的所见所为,这同样也是人面对必然死亡的状态------眼前闪耀过无数的星光,徒劳地挣扎不停,最后归于绝对的沉寂。“温和”对应着沉寂,而”夜“则具象成了那个象征死亡的巨大黑洞,没有一点光亮的绝对黑夜。随后,爱反转了这一切,将一直在绝望中努力、终于接受绝望结局的库珀,拯救了出来。未来人类的科技实力让他们可以帮助黑洞里的库珀,将他带到高于现有空间维度的平面之中,给予他高端科技的信息传给小时候的女儿,拯救了现在的地球人类。

在这里,爱引导了科技的升级,逆转了被科技压制的状态。库珀发现自己便是女儿小时候陪伴左右的”幽灵“,在给予她未来科技信息的同时,也在书房里用”幽灵“的姿态让她恢复了心情,中和了房间里另一个自己扭头离去造成的亲情割裂----一个库珀摔门而去,另一个库珀哭泣着责备曾经的自己,并做出对女儿的弥补,这种微妙的转换瞬间完美地呈现了交流的中断与重建,以及“爱”的损坏与出现。爱持续被隔断的此前状态得到了扭转,突破了现有科技之有限性带来的“必然绝望”,让面对着时间与空间的错位只能哀叹认命的父女,得以穿越一切物理阻碍。

在上述的叙事层面的表达之外,诺兰始终在用镜头强调着“速度感”,以此来让观众感受“时间的流逝”。在电影的第一场戏中,库珀在地球上开飞行物,而飞行物坠毁,男主角跳伞。在这段戏中,诺兰一直用镜头捕捉着高速移动的飞行物和飞速旋转的景物。随后,在地球的部分中,无论是库珀开飞机做农活、还是男主角开车、包括库珀离开后女儿一家开车,诺兰大量地去拍摄飞机和汽车的一角,使得画面跟随着交通工具的疾驰而飞速移动。而当库珀进入宇宙后,诺兰又大量地拍摄宇宙飞船的移动-----远景中在宇宙空间中的缓慢移动、近景中类似于飞机汽车镜头的缓慢移动。

这样一来,诺兰实际上用这两种镜头,创造了又一个“理论阐述“:“宇宙和地球空间中的速度分化”。并且,借由上述的画面操作,他让观众确切地感受到了“父亲所处的宇宙和女儿所处的地球,在时间流逝速度上的分化”。借助时间速度感受性的分化,诺兰将分处宇宙和地球的父女被时间空间的隔绝程度,并不生硬地烘托了出来。

而到了叙事层面的高潮部分——“黑洞”段落时,诺兰也同样使用了这个手法。掉入黑洞的库珀的四周,景物飞速旋转,飞船视角下的飞船也在高速移动,与与开头飞机的段落形成了强烈的呼应。在这里,诺兰第一次让宇宙中的“速度”与地球上的“速度”形成了同步,也引导出了分处两地的父女的情感力量:在“感情象征之黑洞”的推动下,看似断裂的关系,被情感的纽带再一次连接起来。

在本片中,爱与科技的关系是复杂的,爱被科技压制,最后更看似是由科技升级决定了一切。但关键助推力却依然是爱。能够创造父女的交流机会,并让库珀传送出信息,这当然是未来人类科技的力量,但促成“人类未来科技升级”的,依然是库珀父女不放弃的爱意传达努力----在女儿最初并未发觉异样的情况下,库珀并未就此罢手,而长大后的女儿能够回忆起此事,获得科技信息,也正是由于她内心中始终放不下的父女之情。布兰德所说的“爱不是人类发明的东西,它一直存在,可以用超越时空的维度去感受它。也许我们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或许应该相信它”,便是对爱与科技之高低的定性。它延伸到了高潮段落里:最终较量,以爱的更强主导决定性而告终。

甚至,在布兰德的说辞中,诺兰其实已经给出了对于"未来人类科技组建的高维度空间“的关键定义-----在这个超越时空的维度中可感受到的是爱,这是一个充满爱的维度。未来人类科技的一切,皆出发自库珀父女之间的爱。此时,”面对必然结局的徒劳抗争“,由于爱的支撑,最终爆发了奇迹,改变了实质上的结果必然性。

这部电影,让人想起新海诚的作品,类似的主题,类似的要素,甚至后者的《星之声》里也有着类似的文本。而表述完成度更高的新海诚作品,则是《秒速五厘米》。

在这部作品中,新海诚用大量的固定镜头、空镜头,精妙地调节着影片的时间流逝感,让它变得延长、难耐。这配合了他的主题表达:时间的推移、空间的拉大,对于人心距离的扯动,直至彻底断裂。第一章中二人由电车连接起来的长距离,阻碍了二人的相会,是“人生中坐过最长时间的电车”,电车更“整整数小时停滞在雪原之上”,强化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而到了第二章,二人的距离已经拉大到了不可相会,成为了只能寄托于“同一片星空”的存在,女二号说出了“心与心的距离不可能接近一厘米”。而到了第三章,在一段MV中,飞鹰似乎穿越过了茫茫大地的时空距离,曾经被认为“去往一个遥远之地”的宇宙探测器也终于抵达外星,物理的距离似乎被跨越了。

此时,反转便出现在了结尾。二人在电车的轨道两边擦肩而过,也各自驻足,疾驰而过的列车,更强烈地暗示了第一章中连接二人的电车意象。此时,一切都指向了重逢的欢乐大结局。然而,反转来了:列车驶过,对面已经没有了女主角的身影,男主角也释然一笑而去。这个反转,便是对于主题的强力表现了-----电车可以连接起单纯的物理空间,动物和探测器也终能跨越物理的距离,随着年龄的增加,曾经阻碍他们的距离不再是问题,但唯独时间对于非动物、非物件之人心的磨灭,是不可逆转的。即使已经相遇,但维系二人的感情,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时间冲淡了。

《秒速五厘米》与《星际穿越》有着类似的要素使用,而结局走向的相悖,则多少说明了新海诚和诺兰在“信念”上的不同。

《星际穿越》的最后一个段落中,库珀与年老将死的女儿重逢,以爱之名而彻底地穿越了一切屏障,可以不受任何阻拦地对视、交谈、握手。而他“不看女儿的死亡”,而是重新飞行,前去寻找布兰德,则是对爱意高涨状态的有意维持:诺兰排斥了父女生离死别的消极瞬间,而是给出了一组布兰德的消极镜头,让人们看着她在孤零零地呆坐、默然,带着自以为的“人类全部灭绝”的绝望之情,执行B计划,而库珀即将起飞,将她从这样的状态中挽救----电影回避了“不可解决的爱之消极形态”,而是给出了扭转此般消极之爱的希望。

或许,对诺兰来说,这也是他对同样面临父辈死亡、期盼爱之奇迹的迪兰托马斯的一种温情。

在诺兰的作品列表中,《星际穿越》也是一部相当具有意义的电影。诺兰的优点,一向在于他妙不可言的诡计——拿出一个旁人难以想到的点子,包裹以旁人更难以想到的迷雾,而后揭开这层迷雾,并享受这种来自于观众“哇原来如此”的快意。

这样一种奇观式的创作,当然非常优秀。但是,诺兰所不在意的,恰恰是那些更贴近于内心的东西——不仅是人物内在的情感与逻辑,更是影片所能给予观众的,于看不懂到看懂之惊奇以外,更加深刻的心灵冲击。艺术的重要价值,在于对人更直接的震撼效果,它直接作用于人的内心,而伟大的艺术,则可以让这种效果亘久而永恒。并且,这与好懂或晦涩无关。

在很多的创作中,诺兰往往用一次性的“哇原来如此”,实现了初次观影中的效果。但是,他只有诡计的惊奇,没有情感的触动,必然不能让它延伸得更加久远,而只能是一个消耗品的把戏。

他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致命魔术》中双生魔术与杰克曼贝尔之间的双子关系、贝尔基于双胞胎的情感痛苦紧密结合。《蝙蝠侠》中老爷从“黑夜骑士”到最终站立于万丈日光之下的自我认知崛起。这初步证明了他具有这方面的潜质。

而《星际穿越》中,他建立了一系列的对等性:宇宙空间与时间造成的物理性疏离与人物情感维系疏离的对等性,以及黑洞的时间原理与人物超越一切物理性因素的爱之伟力的对等性。最终,在这一切架构出的表达系统上,他在情感层面上震撼了观众。

这震撼的来源,当然不会是结尾处那些卫星和空间站带来的震撼,事实上它们看上去甚至有些老掉牙。震撼我们的,是库珀父女之间超越一切物理阻拦而重逢的爱之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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