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从《救风尘》到《梦华录》,“大女主”的塑造出了什么问题?

高翔|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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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梦华录》自上线以来,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赞誉,成为不可多得的“爆款”剧集;不过,与前期作品在收视和口碑的双丰收不同,后期的《梦华录》在舆论场上引发了很大争议,导致了舆论上的分化状态。在此,《梦华录》不仅从文本层面上显示了当前文化的流行趋势和特点,亦在其评价层面表明了大众话语场的繁杂和割裂,显现了当前影视剧文化的深层症结。由此,《梦华录》成为一个考察当下文化趋势的一个典型的“症候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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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的成功,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对于时下流行的所谓的“古偶剧”的提升。一般而言,“古装偶像剧”从偶像剧的概念脱胎而来,泛指以古代为背景的,具有偶像剧特质的作品。近几年来,国内古装剧中正剧严重匮乏,而批量化生产的古偶剧大行其道。这些作品普遍以恋爱为主题,以青春化为主要策略,同时与偶像流量文化有着深度的绑定和交融,可以说是现代偶像剧模式借用了古代的时空背景而已。正是在古偶剧质量低下的大背景中,《梦华录》得以脱颖而出。

首先,《梦华录》文本来自于关汉卿《救风尘》,作品演绎过程中也紧密结合了宋代这一历史背景;尤其是以女主摆脱“贱籍”身份这一动机来架构全篇,改善了古偶剧“凌空蹈虚”的不良取向。其次,《梦华录》虽然也有恋爱主题,但同时较好地结合了个人奋斗、权谋斗争等元素,在大环境的凸显三位女性主人公的坎坷情路,为爱情的演绎注入了更加丰富的社会意涵。对于古偶剧中“强行恋爱”“工业糖精”的泛滥,同样是一个很好的反拨。更重要的是,《梦华录》改变了古偶剧过度青春化的不良取向,男女主人公从人设到经历,都具有更加显著的“中年化”倾向,拓宽了古偶剧过度低幼化的狭隘审美空间。吊诡的是,由于与偶像流量文化的结合,近来古偶剧即使在颜值、场景等形式美表达的基本要求上,也未能使其粉丝群体满意;反而是《梦华录》中,包括刘亦菲、陈晓等演员的演绎,满足了观众对于人物和场景之美的想象。总体来看,正是这种在古偶剧范畴内的优异表现,使得《梦华录》赢得了广泛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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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价值观的建构,是《梦华录》在前期赢得受众好感的另一主要原因。从文本结构上来看,《梦华录》的三女主从立身于钱塘到“闯东京”,和《欢乐颂》《三十而已》一样,具有经典的女主剧结构。从主题来看,无论是对爱情的探讨,还是进一步深入到家庭、亲子乃至对于女性身份职业的探讨,《梦华录》贯穿了对于女性命运的探讨这一主题,体现了丰富的女性主义价值取向。而这部剧的受众当中女性占到了七成,也说明了《梦华录》是一部女性观看女性的“大女主”剧集。

值得注意的是,从《步步惊心》《甄嬛传》以来盛行的大女主剧集,其文本素材往往来自于当代女频网络小说,也造成了文本的爽文取向对于女性价值的严肃探讨空间的侵蚀。相比之下,《梦华录》对于女性价值的探讨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规避了过度的爽文元素。比之于此前流行的皇宫内院、深门大宅的“宫斗”“宅斗”剧情,《梦华录》淡化了以取得“斗争”胜利为核心的爽文模式,而是将视角深入到身份相对普通的三位女性身上,探索女性所遭遇的日常生活的困境和难题,具有更为厚实的现实意蕴。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比之于爽文模式对于主人公的集中表现,《梦华录》有意识地将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延伸到所有人物身上,文本中不仅三位女性主人公身份、遭遇迥异,体现了女性在不同身份和阶段所要面临的问题,对于张好好、高娘子、乃至作为“圣人”的皇后基于女性身份所面临的困境,都有着一定的探索和表达,从而大大提升了文本的价值意涵。当然,文本在原作基础上添加了大量的传奇元素,依然存在着一定的“爽文”式设定,不过相对比较谨慎克制,并没有消解人物面临逆境时所呈现的个性与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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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梦华录》因水准之上的质量收到的赞誉,其所收到的批评则更加耐人寻味。窃以为可以从三个角度理解这一问题。首先,是基于饭圈和流量模式的影视剧制作和批评的全面圈层化。在传统意义上,即使在历史正剧之外,古装剧也有着多重类型和面向。但自从流量模式崛起之后,除了极少部分的历史正剧,几乎所有的古装剧都被理解为广义上的古偶。这不仅带来了审美上的一系列问题,也带来了基于饭圈模式所产生的对立与攻讦。《梦华录》的豆瓣评分经历了反复的变化与起落,虽然部分是由于剧集质量所导致的评价波动,但首先是在“粉黑大战”的饭圈思维中所产生的起伏。而这种基于饭圈模式所导致的评分的极化和不稳定性现象,已经俨然成为了一种常态。

除了饭圈文化生态所带来了评价极化现象,女性主义思潮的流行也深刻影响了当下的评价机制。在女性观众已经占据了电视剧主体地位的当下,一方面,对于女性主义价值观的探索与表达,确实成为了吸引女性观众的重要方式;另一方面,女性主义话语在当下的互联网中蔚为大观,但其话语形态复杂多元,呈现出多重面向。《梦华录》有着鲜明的女性主义探索意识,这是它受到(女性)受众欢迎的一大原因;但另一方面,《梦华录》同样会遭受当下女性主义价值观的审视和批评。网络女性主义思潮对于《梦华录》的批评体现在多个层面,例如男女主人公“双洁”设定,对于“以色事人”的妓女阶层的鄙薄,以及赵盼儿等人虽然试图以女性身份开茶坊与酒楼,建立一番事业,但其顾客中却鲜有女性的身影等。应该说,这些批评不无道理,但是考虑到文本所建构的历史背景,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同样有着时代的局限性,这些批评有求全责备之嫌。在女性主义思潮翻涌的今天,在政治现实与文化表达,当下与历史之间,都理应存在一定的距离和界限。不应该以今日之标准要求古人“觉悟”,将女性主义价值观异化为新的道德枷锁。反过来看,《梦华录》对于女性价值的探讨,无论是赵盼儿的坚韧、孙三娘的成熟直爽、宋引章的成长,都隐隐呼应着当代女性的经验,在合理范围内显现了当代女性的价值取向。相比之前以大女主剧之名行爽文之实的各类文本,已经初步彰显了“大女主”的气象,值得大众的欢迎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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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梦华录》还有一重重要的批评力量,并和女性主义批评有一定程度的结合,即在饭圈模式以外的大众批评。比之于饭圈模式下普遍的“圈地自萌”模式,普通大众显然对当代流量化的影视剧呈现出更多的不满,并形成了“今不如昔”的普遍心理。对于《梦华录》而言,同样有大量批评者以关汉卿原作以及世纪初的电视剧《爱情宝典》为证,批评《梦华录》相对于原著的价值后退。在原著中,乃至《爱情宝典》相关同名篇章的改编中,“救风尘”文如其名,讲述的是妓女赵盼儿救出被恶徒欺骗的宋引章并玉成其和自己心上人安秀实的婚事。而这段“救风尘”的故事,在《梦华录》中只作为一个小片段出现。应该说,原著讲述了一个市井故事,塑造了诸多底层人物,尤其彰显了赵盼儿风尘之中的豪爽侠义。而在将赵盼儿设定为将军遗孤后,比起原著对市井江湖各色人等的呈现,《梦华录》女主游走于各路达官显贵之间,甚至可以搅动东京政治风云,文本遂被演绎成为一个更富传奇性的故事。对比《救风尘》,《梦华录》有着更为鲜明的女性主义价值观的表达,但缺失了原著中对于社会底层的演绎和关怀。在这个意义上,《梦华录》确实背离了原著的精神气质。

那么,与原著的不同是否意味着《梦华录》的精神倒退呢?首先,就改编而言,《梦华录》从故事的完成度和合理性上来说,都是相对成功的。在价值层面上,《梦华录》也有效勾连了当代的女性主义精神。但是,与原著相比,《梦华录》的确显现了一定的弊端。关汉卿的原著“救风尘”并不刻意表达女性,但却塑造了赵盼儿这样一个女中豪杰的形象,这说明“大女主”的演绎并不需要过于刻意。其次,对女性的关注,理应具有底层视角。而《梦华录》脱离“风尘”的改编,以及故事中宋引章、张好好虽身为“贱籍”却鄙薄妓女阶层和底层大众,构成了对原著最大的价值解构,亦生成了文本最大的道德疑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梦华录》的批评是成立的。

当然,必须看到,《梦华录》相对于原著的问题并不孤立,而是广泛的存在于当代文化语境之中。在近年来蔓延的大女主剧热潮中,由于过度重视形式与框架而轻忽内涵,使得“大女主”的塑造往往过于刻意,甚至不如传统剧集中的女性形象富有光彩。虽然《梦华录》较为合理,但依然未能完全规避这一问题。例如,男主借助于其父和自身的权势,屡次救女主于危难,就削弱了赵盼儿这一人物的光彩,与原著相比就更为显著。而第二个方面则更为典型,从表现帝王生活的宫斗剧、再到呈现都市摩登的《欢乐颂》《三十而已》等作品,女主剧的想象与权力和资本紧密勾连,这是当代电视剧价值弊端在女性视角上的延续。《梦华录》有颇多生活细节的呈现,亦反复体现了女主等人在经济上的困窘状态,已经具有了更多的真实感。但比之传统电视剧对于底层市井生活的细腻呈现,依然有虚浮之感。故而,《梦华录》所显示的弊端,深深根植于时代文化语境之中。

总体上来说,《梦华录》以出色的品质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喜爱。而其之后引发的广泛争议,并非仅仅来自于自身,而是作为典型的时代症候而出现。饭圈文化所带来的评价机制的扭曲,女性主义思潮崛起并从网络舆论空间深入到文化空间,以及当代文艺价值取向的危机,都通过围绕《梦华录》所展开的舆论风波得到了深刻呈现。比之对《梦华录》优劣的争议,重构当代文艺的价值取向和评价机制,梳理女性主义思潮在文艺中恰当的表达方式,才是更为重要,也更为紧迫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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