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进击(三、四)

三、变:从两仪到无穷

    如果说打开是阳,闭合是阴,那么,中国过往的历史就在这八个字中循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是打开,合是闭合)。无论分合,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天。古人也相信:天不变,道亦不变。

    自秦始皇起,这个天就被理解为大一统的秩序,其中有一个坚固的内核。秦始皇以为这个内核就是自己的家族,可以从一世、二世,直至万世。事实证明,这个内核的确存在,但绝非某个家族,而是道。

    秦以后的早期儒家,包括早期道家,以为这个道会体现为五行的生克变化,主宰着天和天下的秩序。就连东汉末年造反的黄巾军,也要主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木的主宰周期已完,土的主宰周期开启)。显然,那时的文化思考是闭合在五行体系里,拔不出脚了。这表明,无论阴阳,其实都成了阴,没有了阳,那就不合道了。随后的三国、两晋都气数不长,根子应该就在此。

    东汉在文化上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机,那就是佛教的引入。

    由此,五行体系被“空无思想”刷新了,一个全新的文化格局被打开了。

    佛教盛行之前,文人的命运只能受政治的拨弄,好容易出了个陶渊明,在酒杯中寻找桃花源,在山水间,寻求生命的安宁。至于其他人,要么在穷奢极侈中找寻刺激,要么在怪诞孤僻中自我安慰。这也是文化的闭合造成的人性困境。

    佛教的“空无思想”将人们习惯的思维定势完全打破,以虚无否定一切,可谓兜底一击。由此中国开启了全新的文化探索。唐僧取经就发生在这个探索过程中。至禅宗出现,中国文化的天被再次安排妥当,阴阳平衡——道可道。当然,在此之前的政治实践已经领先一步,开放(打开)已是自然而然的现实——胡人都能担当地方大员,可见唐人的文化自信有多么强大。

    这时的道,阳是开放,是不拘一格;阴是自主,是为我所用。如此,万物皆备于我(当然,这其中的封闭性也是日后动乱的祸根——安禄山能割据坐大,正是封闭性在地方上的体现。包括后来的藩镇割据——总之,儒家的封闭性是其思想大本营)。

    抛开政治的演绎,单纯看文化的新局。我们能看到,佛教为中国人开放了人性发展的巨大可能性,让更多的人可以尝到人性正果的味道。这对于这些幸运人士无疑是一种彻底的解放,也就难怪唐僧能以誓死之心,不惧千难万险,征服万里关山,取回文化的宝藏。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与此相比,人生现实命运的变换,不过是过眼云烟,梦幻泡影。“黄粱一梦”的故事出现在这个阶段,一点都不奇怪。这意味着——文人乃至所有人都不再是现实命运的奴隶了,而且,在终极意义上,也不再是自我的奴隶了——终极的解放是可以实现的。

    从此,自我就成了一种工具性的存在,肉身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容器——皮囊,安放的是人性的本质。人只有充分认清这个本质,才能不再迷失于各种诱惑和变化,迷失于对自我的执着(我执),始终与道同行,得到生命的本真。比如,在佛教中,佛与菩萨都有许多法相。这一个个法相就是一个个临时“自我”,专门针对凡人的“我执”,以随机开启凡人的心智,令其觉醒,颇有一人一方,辨证施治的意思。

    发展到后来,人们对“自我”的多样性也有所觉悟,并体现为文化上的多样化创造——多神论的体系化编创(比如道教神谱中有三位天尊、四大天王、28星宿……;佛教有诸多佛祖、四大菩萨、八大金刚、108罗汉……),进而演变为民间小团体的多样性聚合,最典型的莫过于“梁山一百单八将”的创造。所谓“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莫非对多样性一体的生动演绎,透射出的是“自我”的无穷可能性,以及不执着于单一价值、僵化教条、封闭自我的开放和活泼生机。

    《西游记》中孙悟空喜欢“多里捞摸”,要学“七十二变”;猪八戒则有“天罡数三十六变”,隐喻的也是自我的丰富多样。而沙僧却不能变化,隐喻的则是人性本质的不变性(“车迟国”中沙僧也变化过一次,应属于作者早期创作的痕迹,被作者自己保留了下来)。

    正是这样的文化格局,让人们获得了极大的人性解放,能有效开发、释放生命、人性的无尽潜能,创造无限丰富的中华文化,焕发出强大生机、活力。

    与此相伴的,则依旧是儒家保守、固化的价值范式:光宗耀祖、荣华富贵。今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身上依然遗传着这个文化老怪的顽固基因。为此,他们可以出卖诸多更有价值和意义的文明基石:人民、国家、主权、信仰、原则、人格、道德、规则。可见这种落后价值对集体的危害性丝毫不容小视。而这种顽固基因的本质还是自我和我执。对这样的人,自我不是人性本质的通道和工具,而是相反——人性本质倒是自我的工具。若是连本质都成了工具,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出卖和售出的呢?

四、一个不算题外话的“题外话”——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关系问题

    最近看到有思考者拈出了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关系问题。这是个基础性的问题,值得做必要的梳理。

    以本篇“前言三条”说,社会也是有“自我”的,故社会革命自然可以纳入“自我革命”的范畴中。从形式上讲,两者可视作一件事,即实体的主动自我更新。

    从实践和具体内容上讲,个人的自我与社会从来就是不可割裂的。任何自我都是社会的产物,都是社会性存在。

    正如树叶不能脱离树枝生存一样,自我也不能脱离社会而存续。鲁滨逊即便孤身在荒岛上生存,也依然是个社会人,维持着诸多文明人的生活习惯,甚至要组建“宫廷”,虽然其“廷臣”不过是猫狗之类。

    因此,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必然是密切相关的。

    具体来说,当社会是积极进取的时候,社会革命与(个人的)自我革命是相互推动、促进的正向关系;当社会陷于保守、腐朽时,就会压制、消磨、摧残多数人的自我,使之趋于萎靡、萎缩、渐渐异化、乃至空壳化,直至消亡(如自杀事件频发)。这时,许多不甘于沉沦的积极分子,就会自主展开自我革命,力求摆脱社会的腐朽影响,重新掌握对自我的主导权,并进而推动社会革命,唤醒更多人的自我,一同加入革社会命的队伍。这便是社会被革命。中国革命就是这样一个模式。《西游记》讲述的实际也是这样一个故事。

    《西游记》第一回就说:“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第八回又借佛祖之口批判道:“但那南赠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第十三回,借泾河龙王滥用权力引发一系列官场腐败行为,更加具体、生动、有力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深刻而普遍的腐朽性。

    因此,取经行动就具有了由个人自我革命(脱胎换骨),进而引发社会革命的改天换地的历史主动创造精神。这是《西游记》之所以伟大的最重要因素。

    返观今日,从全球范围说,整个人类社会正处在深度腐朽的阶段(俗谓之“比烂”)。而中国,则如同一个洁身自好的自我革命者,要将自身当做火种,去做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大事业。同时,在中国自身的社会环境中,积极与消极、进步与腐朽则正处于激烈较量的重要历史进程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是当下时代的生动写照。坚守正义、谋求进步的人们要得到自我的正当权益,就不得不与消极、腐朽的势力做最坚决的斗争,也就是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同时展开、进行,两方面革命(乃至四方面革命:个人与社会,国内与国际)相互促动,以反动做进步的“磨刀石”,激发、激励更深刻、广泛的探索与革命实践,直至彻底推翻腐朽的旧秩序,建立进步的新秩序,使自我与社会,中国与全球共同得到新生。

    从理论上说,自我革命离不开社会革命,社会革命也离不开自我革命,两者是同一进程的两个紧密关联的方面;扩展到全球,中国革命也是国际革命的重要部分,国际革命也需要中国新的革命进程的点火和加油。正如共产主义者明确指出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共产党宣言》开篇说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这个“幽灵”正是一个革命了的自我,与旧世界格格不入,不被认识、不被认同、遭受猜疑、遭受排斥、乃至打压、摧残。但是,这个“幽灵”身上却具有无穷的新生力量、解放力量、摧毁(旧世界的)力量以及建设(新世界的)力量。它是齐天大圣,它是愚公和精卫,是夸父和女娲,是历久弥新的正义要求,是人民心底积蓄的强烈渴盼,是地底的火,它总要烧穿旧的地壳,涤荡罪恶,带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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