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外星人是很现实的问题,可能明天就来了,我们总得有对策

根据大刘作品改编的《流浪地球》在春节档收获了极高的口碑和票房,“太阳即将毁灭,人类在地球表面建造出总计一万二千个巨大的推进器,最大的高度达11000米,这样的大型推进器要帮助地球逃离太阳系,寻找新家园。”这个故事听起来很大胆,又非常有趣。

大刘的作品都很关心人类的命运共同体,他还预想过提交应对末日大灾难的方案,以推动各大国的政府体系对这些问题的重视,甚至在奥巴马来中国时试图与其探讨这一话题。

我在“三声”的微信公众号看到了“三声”就《流浪地球》和刘慈欣的对话,有一些很有意思的部分,摘上来给大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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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转自公众号:三声

《三声》:你说你看《2001太空漫游》的时候感觉很震撼,看其它科幻电影,会有感情上的触动吗?

科幻电影不是给人情感触动的,也不是让你哭的,它给你的是一种超越现实时空的、遥远的、辽阔的感觉。包括《2001太空漫游》和别的电影,它带你去经历你没有经历过的时间和空间,带你领略人在宇宙面前的敬畏感,和对未知世界的向往。

《三声》:这正好是我刚刚想问你的,当你去想象宇宙的时候,你的内心升腾起来的是敬畏感。

对,敬畏感,也有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但是话说回来,纯粹表达这种感觉的科幻电影,制作成本是很高的,在目前中国市场风险也是很大的。这种科幻电影,中国观众还没有准备好接受。

《三声》:你曾经说,理想中的科幻电影是一步步朝着某个方向走的,现在中国科幻也是在起步了。

这个起步已经很好了。包括《流浪地球》,虽说是以情动人,但也有很多接近《2001太空漫游》的思考。比如,人类作为一个共同体,在灭顶之灾面前,我们的社会结构是什么样的,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采用什么样的生存策略,比如最后你是让飞船走,还是让飞船和地球一块完。

这是很哲学的思考,这种思考在以前的中国电影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世界末日这个概念,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电影中。中国以前没有这个概念。这是很大的突破。这个突破在于,世界末日在世界电影屡见不鲜,但这次是把中国的文化和情感,放在了世界末日里面。

《三声》:即使在整个中国的文学传统里,“世界末日”的概念也不是那么强。

往深了说,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中华文化没有末日的概念。

《三声》:它是循环的。

对,有循环,但中华文化的循环也是外来的。中华文化是无限延伸的,它认为未来是永远无限延伸的,没有末日。但是西方哲学意识里,有明显的末日,这来自于基督教。所以这个电影是第一次把末日的概念放进中华文化。

《三声》:可是你自己的作品里为什么有这么强的末日概念?

因为科幻小说是舶来品,我受西方科幻的影响很重,我就是看着外国的科幻小说长大的,所以我的思维中可能更多的是西方的哲学思维和西方的科学观。当然,我又是一个中国人,我肯定受到中华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声》:那你觉得所谓“科幻文学的本土化”是个真命题吗?

从我自己的创作来说,我从来没有刻意让自己的作品显示出中国特色。比如说,我的小说翻译成英语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对外国记者说,我希望你们看我的作品是因为它是科幻小说,不是因为它是中国的科幻小说。

科幻文学最珍贵的一点是,在科幻文学里,人类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它里面的种族特征并不那么强烈,这也是最让我珍视的一点。所以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通过科幻展示中华文化的某些东西,并不是我的目的。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血液里就渗透着中华文化的基因,不用特意彰显,肯定有。

就说《流浪地球》,我选择这种方式逃离,我当时并没有任何意识,别人提醒我我才发现的,这是典型的中华思维,表现了中华文化的故土情结、回乡情结。但是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直到最近拍成了电影,我才意识到。

《三声》:在末世灾难的背景中,高度集中的权力体制,是保障人类生存的最优解吗?

首先,在这种灭顶之灾面前,有一点可以肯定,现有的社会体制肯定不适用。但是在那种大灾难底下,是什么样的社会体制是理想的,这是很复杂的问题,我们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有各种可能性。

但是有一点,在那种体制下,必须有强有力的政府和强有力的规则、法律。但也并不是说有了这些,就能度过大灾难。如果大灾难的时间短,可以,如果大灾难的时间长,比如几百年,这种极权体制,会抹杀人的创造力,而人类的创造力是人们生存最根本的力量。如果创造力都没了,短时间看没关系,长时间看,科学就没有发展、被锁死了。

而科学是在大灾难面前唯一能拯救人类的东西。这个在《流浪地球》中显示的也很清楚,那些大型推进器,都是技术的体现。

《三声》:你曾经说过,你如果是人大代表,你会提如何应对大灾难的提案,你是真的认真考虑过吗?

这个我不是开玩笑,他们认为我在开玩笑。

我们作为一个大国,应该有这方面的准备。因为人们一说你想外星人,你就是在想不着边的事情。科幻中有很多不着边的事情,比如这个电影里太阳的爆炸,这个最少是1亿年以后(的事情)。但是外星人可不是不着边的事情,它是很现实的事情,可能明天就来了。如果明天来了,国家的预案是什么?我们总得有相应的应对政策。

举个例子,假如外星人来了,我们是在联合国的框架下和外星人打交道,还是以我们国家自己直接和外星人打交道,这个政策怎么把握?这一切都得有人研究,这是很深的问题。

《三声》:你自己的这个方案付诸过文字吗?

我没有付诸过文字,因为我也不是研究政策的。当时奥巴马来中国,我见他也提到过这个,但是因为当时现场没有翻译,我的英语也就这样,大家没有充分交流。但是我觉得不管联合国还是各大国,大家应该研究这个,这是一个现实问题,而且比任何问题都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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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声》:如果剥去科幻的元素、世界观设定,从情绪的表达和渲染这个角度看,《流浪地球》和《战狼》系列有相似之处吗?

题材是完全不一样的,非要找精神内核的话,就是人类个人或者群体,面对威胁自己生存的敌对力量的时候,那种抗争的态度。但是《流浪地球》里面,人类面临的威胁的灾难比《战狼》大得多。《流浪地球》的大反派就是宇宙和大自然,那种自然灾害的力度、广度、终极程度,是中国电影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当然,它和《战狼》有精神上相通的地方,就是面对威胁的时候的勇敢的抗争、生存的愿望和牺牲精神。

《三声》:你会担心未来情绪主导型的东西,会更多进入科幻电影吗?

即便《流浪地球》有很强烈的情绪,但是它的科幻内容也很多,甚至比原来的小说都多。

我不担心。本来科幻电影就是很多元化的。比如和《流浪地球》同档期的还有《疯狂的外星人》,各种各样的都有。会出现特别情绪的科幻电影,也会出现很硬的、很哲理性的《2001》那样的电影,这才是中国科幻电影比较好的未来。

《三声》:你对权威和体制怎么看?你会向往圣人政治吗?

政治体制我一直认为无所谓好坏,关键看它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下。比如你提到大灾难下,就有大灾难下的体制,和平时期就有和平时期的体制。权威也好、极权政治也好,看放在什么地方,放在合适的地方就不是坏的。

科幻小说的魅力在于,它能通过一个设定,让现实生活中最黑暗最邪恶的东西,到那里是最光明最正确的,反过来也能做到,这是很有意思的。

《三声》:很实用主义的价值观。

这不是实用主义。判断一个体制好坏绝不是实用主义,它是很终极的一个东西。你不能在离开它所处的环境情况下判断它的好坏,这和实用主义没有关系。甚至扩大一点,人类历史上做的任何一件事情,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离不开人类的终极目标。你先把终极目标定下来,我才能知道这个做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问题是,现在全人类研究了几千年的终极目标,没有一个确定的。所以我们现在很难对现实做出最终极的是非判断。

《三声》:你自己有想过宇宙的目的和人类的终极目标吗?

我没有很深的想过,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难到什么程度。从古希腊开始到现在,包括哲学家、思想家在内,人们不断在想这个问题,到现在科学在飞速发展,技术在飞速发展,但是这些终极问题,几乎没有一点进展。一点进展都没有。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从古希腊的哲学,发展到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到后来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一直发展到现在,对于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这个一点进展都没有。不是说稍有一点进展,而是一点都没有。可能某个时代前进了一些,但然后又退回来了,到现在完全模糊了。甚至现代的哲学家已经放弃了寻找这个。现代的哲学其实更多集中到了一些很实用的东西上,已经放弃了古代那种追求终极目标的雄心。这就是一个现实。

《三声》:你骨子里是偏悲观还是偏乐观?

我是乐观的,很乐观,但我是理性的乐观。我认为人类只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是有光明的前途的。但是这个正确的选择并不容易。就像现在的企业家们常说的一句话,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人类也是这样,人类的选择比他的努力更重要。但是如何做出不止一次而是好多次的正确选择,这个确实很难,而且这中间你做错一次或者两次,就很糟糕。

但是我坚信,只要科学和技术在不断发展,人类一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记住我这个话,这句话很极端,表面听起来很平淡无奇,其实这句话是很离经叛道的,只要科学技术在不断地发展,人类就有光明的未来。就这一个条件,不需要别的条件,不需要什么民主啊、人的道德提升啦、人有精神寄托啊,都不需要,只需要这一个条件,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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