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动员！尼古拉二世怎么看？

　　尼古拉二世能够拒绝开展军事动员吗？几乎完全不可能。因为那样的话，就完全逆转了不仅是自1905年以来，还有自1892年以来的一整套外交政策；并且就结束了俄国与英法的盟约，而突然投入德国怀抱。（斯大林的权力比尼古拉二世大得多，也不像他那样需要担心舆论，而斯大林在1939年与希特勒结盟，这个决定与尼古拉二世类似。当然那同样也没有阻止战争。）如果尼古拉二世拒绝动员，就会激怒社会的所有方面，会导致他被废黜，甚至更糟糕的结局——彼得三世和保罗沙皇那样的命运。他俩就曾经逆转外交政策。若要逆转外交政策，尼古拉二世就需要提前多年，乃至提前几十年来开始给俄国重新定位和转向。此时已经太晚了。此时，要阻止战争，唯一的办法是德国向奥地利施压，迫使奥地利接受英国的调停。

　　萨宗诺夫换上宫廷制服，乘火车出发了。与此同时，德国皇帝最新一批电文重复了前一天的威胁，这暴露了他之前的所谓斡旋只是个计谋。

　　下午3点，“疲惫而焦虑”的皇帝在书房接见了萨宗诺夫。作陪的有伊利亚·塔提谢夫伯爵，沙皇在德国皇帝威廉二世那里的军事联络官。沙皇打算派塔提谢夫去柏林，作最后的绝望尝试。

　　“已经太晚了吗？”

　　萨宗诺夫说太晚了。尼古拉二世把威利的电文给他看：“他提的条件是我们不可能接受的……如果我同意他的条件，我们就要手无寸铁地面对奥地利。那就太疯狂了。”

　　萨宗诺夫同意。沙皇沉默了，然后说：“这意味着数十万俄国人民会丢掉性命。我怎么可能不犹豫呢？”

　　“的确很难决定，”塔提谢夫说。

　　“我会决定的。”尼古拉二世的表情“流露出可怕的内心冲突”。最后，他“口齿模糊地”宣称：“你说得对。我们只能准备迎战，别无办法。传我的命令，动员军队。”萨宗诺夫打电话给总参谋长：“将军，发布命令。”亚努什科维奇为了防止沙皇再次改主意，此后就让人说“他的电话坏了”。

　　“把你的电话机砸碎，”萨宗诺夫说。

　　中央电报局打出了俄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第一道总动员令，令人难以置信的庞大军队就这样开始运动起来。俄国已经部署了最庞大的一支军队：120万人。在1914年余下几个月里，俄国将征召另外500万人；在即将开始的战争期间，还将招募1500万人。俄国将会有200万人死亡。

　　与此同时，拉斯普京在阿丽克丝鼓励下，发电报给尼基：“可怕的风暴笼罩俄国。灾难、悲痛、黑暗、无光……您是人民的父亲沙皇，请不要允许疯子得胜、摧毁他们自己和人民。是的，他们会征服德国，但俄国怎么办？从没有过一个国家像俄国这样遭罪，被它自己的鲜血淹死。毁灭会非常严重，悲苦会无穷无尽。”这封颇具预言性的信是臣民在战争前夜写给君主的最让人震惊的一封信。拉斯普京后来宣称，如果他当时在圣彼得堡，他能阻止大战。这种说法真是夸大其词，但不管怎么说，尼古拉二世珍惜这封非同小可的信，流亡期间还带着它，并安排将它偷偷交给同情他的人，以确保这封信能保存下去。拉斯普京回城之后，尼古拉二世非常期待见他。出人意料的是，沙皇没有把军事动员的事情告诉亚历山德拉。安娜得知军事准备工作之后，跑回去告诉皇后，她“无比震惊，她无法理解，她无法想象皇帝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受了什么样的影响”。

　　7月18日（新历7月31日），德国皇帝动员了军队，开始实施施里芬计划，即通过中立国比利时，迅速打垮法国。同时，少量德军将在东普鲁士阻挡俄军。

　　苏霍姆利诺夫是俄军总司令的显然人选，但他估计这场战争会很短暂，因此更愿意待在陆军部，而建议尼古拉二世亲自指挥军队。沙皇渴望当总司令，但次日唤来了尼古拉沙，“我告诉他，在我能到军中之前，由他担任总司令”。尼古拉沙感受到“一种无法描述、无法磨灭、极其兴奋的感觉”，接受了沙皇的“神圣意志”，但补充说，他对作战计划一无所知。然后他请堂弟承诺，“不管发生什么，哪怕丢掉了圣彼得堡、莫斯科，甚至西伯利亚，都绝不议和”。尼古拉二世同意了，然后去做晚祷。在圣彼得堡，下午6点，尼基祈祷的同时，德国大使泪流满面地三次请求萨宗诺夫停止军事动员，然后递给他宣战书。两人拥抱起来。随后萨宗诺夫打电话给正在彼得宫城的宫廷事务大臣弗雷德里克斯伯爵。

　　尼古拉二世面露疲惫之色，脸上挂着眼袋，和家人一起做完晚祷回来。他们刚坐下吃晚饭，弗雷德里克斯就来找沙皇。沙皇和他一起去了书房。“我良心坦荡，”尼古拉二世告诉萨宗诺夫，“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避免战争。”

　　亲人们紧张地等待。皇帝从书房回来之后，面色苍白。先是亚历山德拉，然后是四个姑娘，都流泪了。“战争！我之前还一无所知，”亚历山德拉告诉安娜，“一切都完了。”

　　“你们想象不到，我是多么高兴，因为不确定性终于结束了，”尼古拉二世次日上午告诉吉利亚尔，“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时期。”

　　沙皇原本应当遵照斯托雷平的“二十年和平”格言，但如果抛弃塞尔维亚不管，朝廷就会丧失威信、招致民愤，这是他的政权无法承受的。在这个信奉荣誉的时代，这个同时浸淫于罗曼诺夫独裁统治、俄罗斯民族主义和亲斯拉夫团结精神的爱国者，作出了这样的体面的决定。当然还有一个考虑：这或许是俄国夺取两道海峡的最后一个机会。

　　只有一位成功的超级沙皇，比如彼得大帝再世，才有能力置身于战争之外而保住自己的权威。而那样的沙皇一定会求战心切。尼古拉二世之前收回了自己的权力，这使得他在1914年的地位很脆弱。他憎恶战争的屠戮，但他和他那个时代大多数贵族议员一样，认为战争是一种能够振奋民族的仪式。他的立场和萨宗诺夫没什么差别。在1908年和1912年的耻辱之后，现在如果退缩，就意味着俄国彻底丧失超级大国的地位。而在尼古拉二世心目中，俄国是一个超级大国，俄国与罗曼诺夫皇朝是同义词。对他来讲，不捍卫俄国的地位，就像不当沙皇一样，是不可想象的。他是在为塞尔维亚而战，但在更深层，他是在为了挽救俄国而战。这是罗曼诺夫版本的俄国。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罪责平摊给欧洲许多国家，是一种时髦的做法。如果要分配罪责，那么主要的罪人是奥地利和德国，随后是塞尔维亚、俄国和英国。

　　这天下午，身穿陆军元帅制服的皇帝带着皇后乘船来到圣彼得堡（他将圣彼得堡更名为彼得格勒，这个新名字的德国味比较少）。在冬宫的尼古拉耶夫斯基厅，他们和5000名官员一起聆听《感恩赞》。沙皇夫妇来到阳台上。2.5万群众双膝跪下。不到48小时之后，尼古拉二世写道，“好消息，”“英国对德宣战”。次日，“奥地利对俄国宣战。现在局势很明朗了”。为了全国团结，杜马暂时自行解散。尼古拉二世沐浴在“民族激情的浪潮”中。【8】

　　俄国的动员取得了惊人的成功。400万官兵乘火车赶往俄德与俄奥边境上的各部队，尼古拉沙命令2个集团军攻入东普鲁士。德军将绝大部分力量都用于在西欧进攻法国，所以东普鲁士的防御非常薄弱。

　　俄军最初的计划是从波兰的大部分地区撤军，集中力量于中路，以便打击德国或奥地利。但由于政治原因，以及为了盟友法国的缘故，苏霍姆利诺夫制定了19A计划，这是一个妥协方案，用4个集团军进攻奥地利，2个集团军进攻东普鲁士。

　　法国恳求支援。亲法的尼古拉沙毫不犹豫，命令针对奥地利和东普鲁士的两个攻势同时发起，尽管这两路俄军都还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并且在东普鲁士的行动需要多得多的兵力才行。然而他进一步减少了进攻东普鲁士的兵力。“上帝和圣女贞德在我们这边，”尼古拉沙告诉法国大使。7月29日，伦嫩坎普夫和萨姆索诺夫指挥的俄军攻入东普鲁士，旨在包围马祖尔湖区[1]周边的德军。同时，南路俄军入侵了奥地利的加利西亚。

　　8月7日，俄军打赢了第一场战役，但伦嫩坎普夫随后失去了与德军的接触。一个新建的德军指挥部，在保罗·冯·兴登堡将军和参谋长埃里希·鲁登道夫领导下，察觉了俄军的缺乏协同。俄军内部的通讯联络很差，尼古拉沙的总司令部与各个集团军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联络。总司令部只能向华沙的电报局发电报，然后用汽车将电文送到前线。8月16日，兴登堡留下一小支部队牵制伦嫩坎普夫，然后包围了萨姆索诺夫的第二集团军。这就是坦能堡战役，德军俘敌10万人。萨姆索诺夫自杀。德军在马祖尔湖区周边的第二次攻势将俄军逐出了东普鲁士。但在南路，俄军攻入了加利西亚，送回捷报。【9】

　　在皇村等待消息的沙皇夜不能寐。访问总司令部之前，他在安娜的别墅接受了拉斯普京的祝福。“我们的朋友昨天见到你，非常高兴，”亚历山德拉写道。但她已经在怨恨尼古拉沙的突出地位。拉斯普京向沙皇警示，“乌鸦们想让尼古拉沙得到彼得格勒的宝座或者[新建的]加利西亚大公国。格里戈里非常爱你，不能容忍尼古拉沙如此嚣张”。皇后开始干预政治：“我如今拿与我无关的事情来烦你了。”

　　9月19日，皇帝乘火车抵达尼古拉沙的总司令部，即最高统帅部，它位于巴拉诺维奇，这是一座由白桦林中间的若干火车车厢组成的绿洲。参谋军官、盟军代表和一大群大公在那里用午餐、闲聊和听报告会。这个风平浪静到诡异程度的地方被尼古拉沙称为“我的隐居地”。他赞扬他的副官，即他的弟弟彼得，说彼得是“我的安眠药”。沙皇思忖道，的确，“很难想象距离这个地方不远正在打一场大仗”。

　　尼古拉沙的外表和语调都非常像一个罗曼诺夫军事领袖，但这个现年五十七岁的骑兵从来没有指挥过一场战役，并且出人意料地消极。“他逃避谈正事，把找他的人都送去见亚努什科维奇，”近卫军指挥官弗拉基米尔·别佐布拉佐夫抱怨道。尼古拉沙任凭将军们争论战略，“自己不碍他们的事”。名义上的总参谋长亚努什科维奇比他好不了多少，他只不过是个军队文员，被苏霍姆利诺夫提升到这么高的位置，完全是因为苏霍姆利诺夫不希望出现一个有能耐的竞争对手。亚努什科维奇是个无能的傀儡，经常试图辞职。事实上，最高统帅部几乎是个幽灵指挥部。区区一台休斯设备[2]和60个人，要管理600万大军。各条战线的表现也很差，互相之间几乎没有协调，并且常常延误或无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沙皇在马车上为流泪的尼古拉沙授勋，并传达了亚历山德拉的请求，即让拉斯普京访问最高统帅部。随后尼古拉沙告诉他的幕僚，如果拉斯普京敢露面，他就把拉斯普京绞死。这句话很快传到了浅紫色的皇后闺房。

　　尼古拉沙自信满怀。几周后，他的朋友胖子奥尔洛夫访问最高统帅部时，尼古拉沙说：“一切顺利，士气极好，士兵们打得非常英勇。”尼古拉沙计划从波兰东部猛攻进入德国腹地。【10】

　　[1]在今天波兰的北部，有两千多个湖泊，当时属于德国。

　　[2]休斯设备是一种早期的电传打字机，得名自英/美发明家和音乐教授大卫·爱德华·休斯（1831—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