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经不是原罪,她们闯入神庙反对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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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

1月初,在印度西南部的喀拉拉邦,两名女性进入了一处印度教圣地沙巴瑞玛拉神庙(Sabarimala Temple)。这是印度首次有女性公开进入该神庙,随即招致印度教保守势力大规模抗议。目前,抗议引发的冲突仍在继续,已有超过3000人被捕。

沙巴瑞玛拉神庙事件不仅是一起印度女性争取正当权益的单独事件,而且是一面折射印度社会多面矛盾的棱镜。或者说,印度女性地位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反抗男权”,而需要放到错综复杂的政治、政党、社会和宗教语境中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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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沙巴瑞玛拉神庙的两位女性:Kanaka Durga和Bindu Ammini / 视觉中国

风暴中的神庙

喀拉拉邦面朝阿拉伯海,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自14世纪起就是印度西海岸的海上商贸中心。郑和七次下西洋,有六次曾到达该邦城市科钦(旧称柯枝)。至今,喀拉拉邦的营商氛围、居民富庶程度依然在印度各邦中名列前茅。

喀拉拉邦也是印度左翼政治力量的大本营之一,在2016年的议会选举中,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领导的左翼联盟胜选,至今仍是印共(马)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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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拉邦在印度的位置 / Wikipedia

沙巴瑞玛拉神庙坐落在一座高山上,四周群山环绕,森林掩映,这里供奉着印度教的生长之神阿亚帕(Ayyappan)。传说中,印度教有三大主神:最具威力、最受尊崇的毁灭与再生之神湿婆;保护众生的维护之神毗湿奴;创造之神梵天。

而阿亚帕就是湿婆与毗湿奴女性化身的儿子。阿亚帕的诞生蕴含隐喻:连生养他的母亲本质上也是男性,他天然带有对女性的排斥。阿亚帕本身也成为了禁欲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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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巴瑞玛拉神庙 / 网络

因此,沙巴瑞玛拉神庙禁止10至50 岁的女性入内。在激进者看来,处于月经期的女性是不纯净的,她们会污染圣殿,从外观上难以判定女性是否正处于经期,于是干脆一刀切。有人认为,阿亚帕希望自己保持禁欲,而带有生殖力的女性进入殿内会打扰他的修行。

甚至有人认为,沙巴瑞玛拉神庙处在高山险峻环境中,女性的体力有限,不宜攀登前往。无论哪种理由,都认为男人在身体上比女性更加纯净、更具修悟能力和优越感,都是对女性赤裸裸的歧视。

沙巴瑞玛拉神庙对女性的禁令延续了至少有500年,近年来,不断有女性权益组织进行反抗。2018年9月,印度最高法院裁定禁令违宪。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最高法院的五名法官中有一名女性,而恰恰就是这名女法官投了反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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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印度班加罗尔,印度教信徒举行集会,抗议最高法院允许经期妇女进入寺庙 / 视觉中国

判决甫一公布,喀拉拉邦首席部长维贾扬就表示了热烈欢迎,宣布该邦将从11月起坚决执行最高法院判决,允许所有年龄段女性进入沙巴瑞玛拉神庙,还提议设立“保留日”专供女性进庙朝拜。

与此同时,判决也遭到了右翼派别的激烈反抗,全国性执政党印度人民党在喀拉拉邦举行抗议活动,抵制最高法院的裁决。印度总理莫迪更是针对神庙事件公开指责喀拉拉邦左翼政府:“我们都知道共产党人不尊重印度的历史、文化和精神,但没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仇恨’。”

印度人民党近年来不断助推国内民族情绪,尤其在2019年印度全国大选在即的背景下,印度人民党更是要强化印度教徒认同感,争取保守势力的支持,遂与左派政党在神庙的问题上狭路相逢。可以说,印度人民党在背后推波助澜,导致神庙成为了不同政治力量的角力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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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总理莫迪(右)和印度人民党主席阿米特·沙(左) / 网络

歧视女性是印度教的传统吗?

并不是所有的印度神庙都对女性关闭大门,笔者是女性,曾多次参访德里的斯瓦米纳拉扬神庙,这是一处规模宏大的印度教圣地,要求所有进殿人员脱鞋,但从未出现因女性身份被阻拦的情况。同时,媒体也曾报道穆斯林、锡克教等女信徒被寺庙拒之门外的案例。可见,印度部分寺庙对女性的歧视不是印度教一家独有。

如果从神话学的角度解读印度教的重要神祇,会得出更明晰的结果。

以印度教三大主神为例。德国学者施勒伯格在《印度诸神的世界》中写道:“湿婆被看作寂静不变的意识,只有通过象征着生命的阴性来源的女神,才能发展出各种特性。因此,女神是湿婆平等的伴侣,甚至比湿婆更为强大。”

毗湿奴的妻子吉祥天女象征着财富和繁荣,印度教徒最重要的节日排灯节就是拜吉祥天女和象鼻神迦内什。传说中,毗湿奴躺在位于意识之海的千头巨蛇身上长眠,闭目塞听,无法听见信众的祈祷,所以由坐在身旁的吉祥天女代为聆听,并赐予信众财富和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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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湿奴的妻子吉祥天女 / 网络

梵天的妻子则是文艺女神辩才天女。在这些传说中,女神是那样地充满生命的热量和破坏力,和他们的丈夫平等地享受信徒的拜祭和神界的尊荣。

从印度教经典文献来看,《梨俱吠陀》和《奥义书》都有关于女哲学家、女圣人的记载,显示在吠陀时代,印度女性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到了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2世纪出现的《摩奴法典》,女性的地位大大降低,成为男性的附庸,但古代印度女性法律地位虽然低下,现实处境还是相对较好。摩奴自己也说,“妇女受尊敬的地方就是神之所居”。

8世纪开始,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和突厥-阿富汗穆斯林开始不断侵扰印度,直至13世纪初在印度北部建立德里苏丹国。这是印度女性地位迅速下降的时期。一方面,伊斯兰教法中对女性的规束影响了印度教徒:妇女只能待在闺阁之中,需要穿戴长袍和面纱,外出必须有男性陪同等。另一方面,在穆斯林与印度教徒艰难残酷的战争中,女性往往成为受害者。

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萨蒂”激增。印度教中有“萨蒂”陋习,即寡妇自焚殉夫,古典时代对此只有零星记载,而穆斯林征服和统治印度时期寡妇自焚人数激增,妻子为避免在丈夫死后沦入异族手中遭受侮辱,在丧夫之痛、女性贞操观念和国仇家恨的共同裹挟下选择最激烈的自杀方式。

无怪乎最顽强抵抗穆斯林的拉其普特人成为寡妇自焚的重灾区。2018年初上映的宝莱坞大片《帕德玛瓦蒂王后》就反映了这一历史背景。城邦破亡,帕德玛瓦蒂王后不愿落入穆斯林苏丹王手中,遂带领城中寡妇集体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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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印度警察在《帕德玛瓦蒂王后》海报前双手合十 / 视觉中国

随着英国殖民者到来,印度不少有识之士提出社会变革主张。如创立“梵社”的先驱者罗姆·莫罕·罗易(Ram
Mohan
Roy)就呼吁废除萨提陋习、提高妇女地位等。英国殖民当局于1829年废除了萨提,但在印度争取民族独立的宏大潮流中,妇女解放的步伐依然是缓慢、漫长和痛苦的。

现实处境为何如此艰难?

近十多年来,印度涌现出一批令人瞩目的优秀女性:政坛人物如外交部长斯瓦拉吉;百事可乐的CEO英迪拉·努伊是首位进入全球500强企业高层的印度女性;女作家阿兰达蒂·罗伊、基兰·德赛分别以《微物之神》和《继承失落的人》获得英文小说界最重要的奖项布克奖。

与此同时,底层妇女的生活境况未得到普遍改善。2018年,汤森路透基金会的报告将印度列为“世界上女性生存最危险的国家”,排名紧随其后的是阿富汗、叙利亚,在各项评分类别中,“文化与宗教”的歧视尤其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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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印度新德里,4000名印度学生集体表演女子防卫术宣传自我保护 / 视觉中国

究其原因,精英层或极具天赋的个体可以凭借自身资源打破禁锢,但印度独立后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工业化浪潮,没有向女性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女性仍然被束缚在家庭中,仰仗丈夫鼻息,没有财务和精神自由。2018年《经济学人》杂志数据显示,在G20国家中,印度女性劳动参与率仅高于沙特阿拉伯,对经济发展贡献率为1/6,是世界平均水平的一半。

其次,印度社会矛盾极度复杂多元,宗教、族群、贫富、种姓、语言、地域……在一定程度上,现实的嘈杂和混乱遮蔽了女性的诉求。即使发生了针对女性的恶性案例,过了不久就会被更加耸人听闻的热点问题所覆盖。加之印度社会人口最多的两大族群——印度教与伊斯兰教都是男权盛行,全社会缺乏提升女性地位的动力和共识。

在所有的社会生活领域中,宗教问题又有其特殊性:宗教寄托了印度人最深沉的价值观和情感,是最难以作出改变的坚固堡垒。

通过外部手段强行保障女性权益,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在部分地方议会实行的“女议员配额制度”,通过立法规定女性议员的比例,对性别失衡实现纠偏。但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的改变却难以通过法律强制实施。尤其是一些深受传统思想之害的印度女性,反倒成为女性赋权道路上最激烈的反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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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印度新德里,印度女性持马桶参加国际厕所日活动。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估计,印度约一半人口只能露天如厕,其中约3亿女性只能趁夜色方便 / 视觉中国

在电影《厕所英雄》和《印度合伙人》中,“在家如厕”和“使用卫生巾”的最大阻力就是那些已经将女性遭遇的不公内化为正确价值观的妇女们,她们对试图改变现状的破冰者发出了来自女性自身的恶毒攻击。现实中也是如此,勇敢闯入沙巴瑞玛拉神庙的一名印度妇女,侥幸逃过抗议者的暴力,回家后却遭婆婆毒打住院。

可见,歧视女性不是印度教与生俱来的价值观,而主要是近代不彻底的社会改革和当下印度女性的经济地位造成的,在当下经常通过宗教的冲突点爆发出来。无论是越来越多的宝莱坞电影开始关注女性问题,还是沙巴瑞玛拉神庙中的女性身影,都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可能和希望。

毕竟,对遭受损害者而言,“忍耐不是美德,生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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