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俄红军的中国军团之谜(三十一)——乌拉尔“石头先生”的人民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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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底、9月初,因为撰写百余年前旅俄华工参加十月革命和保卫新生苏维埃政权系列的需要,曾专程驾车从莫斯科前往乌拉尔地区采访。不到10天,往返近6000公里,走访了喀山、叶卡捷琳堡、阿拉帕耶夫斯克、彼尔姆、雷宾斯克等地,与十几位了解那段历史的俄罗斯人进行了细致交流。在这些人中,来自俄罗斯彼尔姆边疆区首府彼尔姆的米哈伊尔·卡缅斯基赫先生让我印象深刻,也很感动于他为传承中俄两国友谊默默付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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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加河最大支流卡马河通过彼尔姆市——图中语意是“幸福就在此地”

有着石头般执拗性格的卡缅斯基赫

之所以选择用“石头先生”来称呼他,是由于他自我介绍说,其姓氏“卡缅斯基赫”这个词的词义是一种产自乌拉尔地区的石头,而且俄罗斯人的姓名实在有点长,用“石头先生”来表述简洁很多。他出生、成长于彼尔姆附近的一个小村落,“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个姓,估计有着同样的先祖”。他从上大学起离开老家,来到彼尔姆求学。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毕业后留在彼尔姆这个北极圈内唯一一个人口数量达百万级的俄罗斯大城市工作。2021年,37岁的他已在这座深爱的城市中安家立业。“石头先生”多年从事历史研究,目前是俄罗斯科学院乌拉尔分院研究人员,同时在彼尔姆国立大学教课,还兼任俄中友协彼尔姆边疆区分会主席、彼尔姆孔子课堂外方校长等多个职位。

与“石头先生”原本素不相识。从莫斯科出发之前,中国驻喀山总领馆的边晓强领事得知我们此行目的后,热情地将其情况和联系方式推荐给了我,并告知他不仅是位严谨的学者、出版过有关乌拉尔中部地区旅俄华人历史图书,还是彼尔姆地区积极推广中华文化的友好使者。仔细思量,他的研究与这次采访主题契合度高,而且彼尔姆附近也是苏俄内战时期中国国际主义战士战斗过的地方,所以哪怕行程多加一天、辛苦一点,也是值得的。不曾料及的是,彼尔姆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中,“石头先生”很是让人惊讶。

见面之前一直用电话交流,无论是传过来的低沉声调,还是他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都让人觉得他过于严肃,甚至有些固执。第一次交谈,他便说自己汉语水平不高,如果彼此不能用俄语交谈,就没有见面的必要性。确认语言沟通不存在障碍后,他又推荐到彼尔姆后应该住在城中心的“乌拉尔饭店”。而我考虑当天下午两点多才能抵达彼尔姆,第二天一早又要赶路,所以最后选择了一个位置上更便于进出城的酒店。为此,他真是发扬了“石头般”的韧劲再三劝说,甚至在酒店已预定完成,而我们第二天下午就要抵达的头一天晚上,他仍然在电话中建议取消预订。其实,心里颇有些担心,与这么严肃、执着的人见面,交流能否顺利。

9月初的一个周末,早晨从叶卡捷琳堡驾车出发,6个小时后,下午两点多如期赶到彼尔姆。按照“石头先生”给的地址,来到他所住小区门外。几分钟后,他出现了,一身普通的黑色外套,中等个儿、有点清瘦,汉语水平比他自我描述的程度高很多。接下来几个小时接触里,原来的担心一扫而空,我看到了一位年轻历史学工作者的执着,也感受到他的坦诚和热情。

简短寒暄后,“石头先生”坚持由他开车,“你们一路太辛苦,这里就由我来做你们的向导和司机。”感动于其诚意,我接受了提议。“有效时间只有几个小时,所以边走边说吧。先去看两个中国烈士纪念碑。比较近的一个大概20分钟,可能不属于你这次来的主题,但我觉得值得拜谒。另外一个,就是百余年前牺牲的中国烈士纪念碑,来回需要两个小时”,他说。

中苏“伟大友谊”时期在俄留存的唯一纪念碑

在附近花店买了两束康乃馨,我便和“石头先生”一起前往中苏友好纪念碑。一路上,他介绍说这是俄罗斯境内唯一一个体现20世纪中期苏中友好的纪念碑。“从1955年到1970年之前,陆续有1000多名中国工人来到彼尔姆工作。他们在这里修建道路、工厂,城里的和平大街就是中国工人参加建设的。他们修建的宿舍楼至今还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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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中国工人修建的居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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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大街的楼号:这条大街流淌过中国工人的汗水

果然,第一个目的地不远。他停好车后,带着我熟练地在居民小楼间穿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公共墓地。墓地前伫立一块俄中双语的牌子,简要介绍了中苏友好纪念碑的情况。进入墓地,发现里面不小,杂草较多,似乎不常被打理。“刚才看到的介绍是这些年新做的。纪念碑的位置在墓地深处,我每次来好像都不是走的同一条路。”绕过数条曲曲折折小路,终于来到由13座坟头组成的中国纪念碑前。“坟头虽为13座,但实际遇难人数超过13人,部分坟墓里可能安葬多人。这些中国工人大多因触电、落水、从事爆破作业事故等原因遇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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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友谊”时期在苏联唯一保留下来的中国人墓碑

由于年久失修,纪念碑身已有裂纹,刻字也有磨损,需要仔细辨认。碑文上用中俄文写着,“为加强中苏人民国际友谊,帮助苏联共产主义建设光荣牺牲的同志们永垂不朽!中华人民共和国全体赴苏工人赠,1963年7月15日”。“石头先生”说,每年秋季开学前,他会询问自己的学生是否愿意一同来这里祭拜,清除倾倒树木、杂草。“我总是先告诉他们,几十年以前,一群年轻的中国人远离故乡来到彼尔姆,与我的祖辈一起建设。每年都会有不少学生自愿加入。”离开墓地时,我紧随其后。看着他那瘦削的背影,不禁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他坚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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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初援苏的中国工人

去第二个纪念碑途中,“石头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缘由,“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绝大多数工人回国。当时,大约有50名工人已和当地姑娘结婚、成家。按照规定,只有那些有孩子的人方可留下来。事实上,留下来的人日子也很艰难。电视、报纸上到处是批评中国的言论,苏联政府甚至还要求他们写信批评中国。不过,没有一个人这样做。现在两国关系友好,但知道中国人曾为我们的城市贡献过力量、甚至长眠于此的人不多。让更多的人通过这来了解那段友谊,是我的使命。我还认识一位山东来的中国工人,今年已经87岁高龄,爱抽烟。每年我都去探望他。

“石头先生”还讲述了叶卡捷琳堡和彼尔姆作为乌拉尔地区的两个重要城市百余年来的“恩怨情仇”。“现在两座城市分属不同的行政区,都是首府。相比之下,叶卡捷琳堡发展得更好,是乌拉尔中部地区的中心。然而,1917年革命前,两座城市同属于一个省。那时,彼尔姆是省会,人们更注重追求精神生活。而建有不少厂矿的叶卡捷琳堡工人多,革命热情高昂。高尔察克白卫军攻打叶卡捷琳堡时,遭到工人组成的赤卫队的顽强抵抗,他们誓死保卫新生红色政权。彼尔姆则不同,面对白卫军的进攻,城市没有抵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苏俄内战结束后,苏维埃政权把首府搬到了叶卡捷琳堡,政策上自然有更多倾斜。如今,叶卡捷琳堡是乌拉尔山区最大的城市,是熙熙攘攘的中心。对于乌拉尔地区的人而言,叶卡捷琳堡的吸引力更大,发展机会更多”。

“石头先生”一边讲,一边将车子开得飞快。好几次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车速,不能吃罚单。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特洛伊察镇。小镇景色十分优美,家家户户门前栽有一两棵被誉为“俄罗斯之树”的花楸树。在俄罗斯,花楸整年点缀着森林、乡村和城市。春天开白花,秋天结红果,果子到冬日更加艳丽,宛如颗颗红宝石缀满枝头。有趣的是,随着《山楂树之恋》的上演,很多中国人喜欢哼唱的苏联歌曲《山楂树》的真正名称其实应该是《乌拉尔花楸树》,当年纯属翻译错误。时值9月初,特洛伊察镇的花楸树已红果累累,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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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先生”在红军中国战士墓碑前

魂断瑟尔瓦河畔的中国战士

镇子不小,“石头先生”说他上次来还是3、4年前,得先打听一下。然而,问了好几个路人,均不知中国烈士纪念碑的具体地点。搞清楚大致位置后,车子开过去却发现一扇锁着的大铁门挡住去路。透过铁门,能看见里面一栋栋新建的别墅。“这个小镇属于富人区,这几年房地产开发很火热。纪念碑肯定还在,应该在这个方向,离河边不远。”石头先生一边安慰我,一边不疾不徐地将车倒回去,打算再找人询问如何绕过小区。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找到了一条小路。将车停放在路边后,我穿过小路,来到瑟尔瓦河边。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了静静伫立的白色纪念碑。我与“石头先生”一起,在纪念碑前献上鲜花,为长眠于此已经百余年的中国战士鞠躬致敬。微风吹拂下,他轻声讲述了“红鹰团”1918年11月底维亚火车站战役后的故事,我也得以了解任辅臣团长牺牲后,突围出来的62名战士继续战斗,他们被改编成一个连。12月,中国连向彼尔姆方向转移,沿路又有华工加入。在距离彼尔姆市20多公里的特罗伊察镇,他们同白卫军遭遇,再次展开短兵相接的战斗,最后全部牺牲。“中国人曾经在中乌拉尔地区流血牺牲,这需要被我们一代代人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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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头”

回彼尔姆的路上,“石头先生”说自己在城中心的一家餐厅安排了晚餐。见我一再婉拒,态度坚决的他又表现出自己的认真劲头,“一则感谢你捎来了喀山总领馆赠送给彼尔姆孔子课堂的教学设备,二则你从莫斯科远道而来,而且专程从叶卡捷琳堡北上彼尔姆,按照中国的说法,属于‘稀客’。三则还有很多要交流的话题”。盛情难却,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傍晚再见时,猛然发觉车上多了一位小“石头先生”,那是他5岁的小儿子萨沙,正在车后座里酣睡。“她妈妈今天正好去外地旅游,晚上到家。下午我陪你们时,他一直在外婆家玩,估计玩累了”,“石头先生”有些无奈。

在晚饭前,认真的“石头先生”还特意安排了必选活动——在彼尔姆老城区徜徉。他叫醒熟睡的儿子,一边走一边特别自豪地对我说:

彼尔姆很有特点,一个多世纪前,列宁的父母在这座城市相识。“政治犯”们在这里被关进古拉格集中营,或流放西伯利亚。这里还是《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斯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赋予他创作灵感。小说男主人公日瓦戈,为逃避饥荒而前往的尤里亚金镇的原型地点就是彼尔姆。你还记得小说中日瓦戈和拉拉在尤里亚金重逢的那个阅览室吗?那栋楼现在属于俄罗斯科学院乌拉尔分院。

从他绘声绘色的描绘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彼尔姆城的热爱,并且希望像我这样更多的人了解这座城市。

“石头先生”告诉我,他正在更加努力学习中文。由于出任彼尔姆孔子课堂外方校长,他多次到中国出访、学习,目前在青岛的一所大学在职攻读博士学位,“在到访过的中国城市中,最喜欢青岛。那里的空气、环境时常让我想起彼尔姆。我热爱中国,希望能为两个国家友谊的传承做一些工作”。

回到莫斯科后,“石头先生”如约将其出版的《中乌拉尔地区华人历史》一书电子版发了过来。花了几天时间,陆续读完后,我特意给他写了一封回信:阅读此书,我得以了解华人在整个中部乌拉尔地区的生活、战斗历史,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无疑,“石头先生”是无数默默耕耘、持之以恒地为促进中俄两国人民密切交流贡献力量的俄罗斯友好人士中的一位。“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民间友好的力量将在像他这样的友好人士润物无声的基础性工作中厚积薄发,跨越国界、时空、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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