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寡,是未来社会的群体基因,请社会将目光分出一些来
“这些人,现在老了,一切烟消云散了。
他们或孤、或寡,但他们并不是与我们无关的人群。
人类社会生生不息,有的支脉繁茂,有的支脉萎缩甚至消亡,这都是正常的优劣更迭。
我们想说的是,孤寡也是一种基因,它深深扎根在我们这个社会,融化在一个个家族,一个个院落。
它像天上的陨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在你身上,砸中你。——普玄”
其实,我是偶然看到网上“守护银龄世界”的一个活动,才又突然想起来这本书、这些故事的,说实话,我几乎也是要把他们慢慢遗忘掉了。
最正式的接触到这个问题,是之前带队到京山市调研,农委的一位领导告诫,讲到我们华中乡土学派的刘燕舞老师的一篇报告(敏感,不提了),才惊觉、关注到这个群体。
回忆起来,再早看到他们,还是在2012年暑末,我在泰安市郊区某镇驾校科目三场地练车,
驾校选址有点偏僻,吃饭不便,就凑钱在旁边乡镇养老院餐厅就餐,
养老院面积不小,绿化、健身等设施也挺齐全,院子正中有一潭死水,其实整体环境还是不错的。
但是,每次进去总有种阴冷的错觉,感觉不对劲,仿佛空气流动都变得缓慢而黏稠,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腐坏气味。
最初,里面的老人都在远远的望着我们,后来近了一些,我看到他们感觉日子应该过得很无聊,因为我观察到他们的眼球不再饱满,眼睛中没有光了,这总让我有些抗拒。
其中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阿婆引起了我的注意,每天练车结束,火热的日头下山,她总是拖拉着一个小凳子,颤巍巍地挪动小脚,坐到院大门口,一直朝一个方向望去,也不言语,上身穿着灰色的褂子,下身深黑色长裤,像极了我的姥姥。我有次在院门口等着集合坐车,无聊四望中眼神似乎与她交汇了,我很好奇她在想什么做什么,是回忆过去的时光,还是捕捉街上灵动的生活片段以填补无聊的岁月,抑或巴望着、等待她的儿女?我再转头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慢慢落到她的脸上,这是我久久难以忘记的场景。
第二次,就是作家普玄的这本《五十四种孤单》创作时期了。大概是2016年的春末(那几年太忙,事情太多,记不住了),我在武汉读硕士,担任研究生会副主席,与老师们还比较熟,有时候会叫我帮忙。有一天,院党政办主任叫我去帮后边楼上某院党组书记(学院特殊,只有党组,没有党委)的忙,说是点名要我去的。我有点郁闷,还有纳闷,因为我并不认识啊。
还是去了,是一位女书记,闲聊几句后她说,小陈,你们院田野调查经验丰富,帮我一个学生一点小忙吧。他是湖北的一位知名作家,本科是在我这读的,很了不起,叫普玄。最近他从中国作家协会接了一个课题,好像是研究农村的老人群体的,可能需要你帮忙出个调查问卷,随后把电话给了我。
随后战战兢兢的联系了普玄老师,反馈给我的信息大致相同。我有些懵逼,因为不是以往接触的社会科学的研究项目,而是与文学创作相关的人文科学课题,于是我想可能是要完成一份纪实文学报告一类的吧!沟通了几次,普玄老师的要求逐渐明确:一是一定要包括一些重大事件和历史时刻,二是要找到导致他们孤独、寡居的原因;三是要体现出这些老人的一生。
难度好大?我头都大了,翻阅了很多著作、论文,也选取、设置了很多调查问卷的题目,选项越列越多。而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首先,如何用一套问卷来将一个人的人生囊括起来?一生就仿佛是一本厚厚的书,如果非要用问卷概括,那该设置多少问题啊?
其次,使用这套问卷的是省市作家协会的成员(依稀记得有一百多人),他们是作家、是诗人、文学创作者,并未接受社会科学调查方法的系统学习和培训,似乎给他们套问卷,他们也不好直接操作吧?
最后,我们问卷的使用对象至少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很多记忆力都衰退了,提问然后等待回答,这如何能做到呢?
我灵光一闪,调查问卷做不到,口述史可以做到呀!我完全可以做一份口述史访谈提纲啊。
于是,在下一次沟通中,我向普玄老师建议采用口述史的方式对老人进行访谈,我做一份口述史访谈提纲,可以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
普玄老师大呼,可以,这个方法好,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随后又做了一份口述史的介绍和提纲使用说明,一并交给普玄。
过了几个月,普玄突然联系我,问我要不要跟他去荆州调研两天,指导项目组的成员,我自然欣然前往。
我前往汉口普玄的出版公司门口等他,上车后,发现车上还有一位大姐姐。
经介绍,是武汉《芳草》杂志的副主编张好好,是一位女诗人。咋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杜牧来,浮现在脑海的还有张可久的一句“苏小小,张好好,千金买笑,今何在玉容花貌?”我自然不敢讲的,联想到这都觉得不甚礼貌了。不过,好好姐很耐聊,聊了一路,很快也熟络起来。
我们去了两个县区,一个是靠近荆州市区的,一个是公安县。
前来接引我们的是荆州政法委的一位军转干部熊主任。他很热情,接待耐心细致,安排妥当,也是一位有大毅力的人,减肥50斤,每天不吃晚餐,跑十公里,即使工作参加饭局也只吃几口菜、不吃饭。我一个胖子,减肥重度拖延症、困难症人士自然佩服的紧。在采风调研上他也是如此,熊湘鄂为了近距离接触孤宿人群,取得老人的信任,调研的半年期间陆续在公安县福利院住了一个多月。
我记忆最深刻的也是跟他去公安县闸口镇福利院采访的经历。
车子刚进闸口镇福利院大门,我的视线透过车窗看到两亩菜地,还有几位老人在浇菜,正诧异间,车子还未停稳,我便听到一阵吹打的声音传来。
没错,白事,又有一位老人走了。
然后呢,很平静、很自然、很普通,这是尤为可怕的。福利院的老人就像上好发条的老钟,虽然走的慢,但还是按照固定的轨迹在移动,做自己日常做的事,甚至都没有人围观,看热闹。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是谁,何等身份,总归有两个场景是被众人围绕的,一个是出生的庆典,一个是去世的祭礼。但在这里,这个规律失效了。可能是因为习以为常了吗?熊解释到,在这个院子里,就是这样,有的人过几天就不见了,我上次一个采访对象,访谈结束我回城整理材料,想再过来回访,老人就已经走了。
我上步前去,是一个仓库改造的小礼堂,大概十个平方,正中摆放了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放着照片和几盘水果,香炉和磬,三个师傅围着桌子边走边在唱着道情。
这是福利院为老人请的,国家政策补贴的,似乎也是唯一的祭奠了。随后,老人的一位外甥孙女前来,领走了老人的骨灰盒。就这样,烟消云散,云淡风轻。
在福利院里,熊导引我们见了几位受访对象,有“矮哥(当地方言似乎是形容矮子)”,他自小泡在泥水里久了,小学时得了小儿麻痹症一类的病,才一米多高,但是养了几十年鸭子,送走了父亲和姆妈。自强不服输,心里有股子劲,在院里负责后勤和农副生产,还带我去看了他养的鸡鸭和大母猪。有“陂子”,他一辈子因为这个没娶上媳妇,最大的愿望是找个老婆,没想到在外面没找到,老了老了反而在福利院找到一位老伴,他的那口子是有点精神疾病的,也不怎会照顾人,不过听他讲很满足,自己的愿望了了。还有一位叫黄三元的老妇女干部、老党员,旧社会被欺压虐待的童养媳身份中解救出来,成长为公社的妇女主任,因为拼命工作营养不足不慎小产了,之后再也没能生育,她一直说着不干活有饭吃,都是沾政府的光,她最可惜的是组织上好多年没人来看她了,她说“以前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花花绿绿,现在都实现了,但我又要死了”。在他旁边还有一位魏开林老人,半身瘫痪,坐在轮椅上,一直尝试着用双手使劲地转动轮椅的钢圈,仿佛在练习什么,费力的向屋外缓缓移动。
中午,我们在福利院食堂和老人一起吃大锅饭,菜是老人种的,饭菜也是老人协助一位女大勺做的,味道有点怪,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米饭蒸的半生不熟,我一边吃一边观察食堂里的老人。我看到有人在絮絮叨叨的,仿佛吵架。我扭头看熊,熊解释道:“他们大概在为打菜的老人少分他一块肉在吵架,今天周末来吃饭的老人少了不少,在院里照顾病人、养猪种菜参加劳动都会发钱的,老人挣了钱就跑到街上去,买条鱼、买块肉、打几两酒,自己偷偷做了吃,平常吵架也很厉害,争吵时会恶毒的咒骂“死你的侄男侄女””。似乎这些“无后”的老人,有着异常的寡情、刻薄和自私,这群被抛离生活轨道的人,大半辈子在平庸中含泪泣血,余生因丧失念想而惨淡无光,这样的暮年,生活颜色已注定灰暗,生命态度也必然无谓了吧。
我离开前询问院长,现在还有中小学生来做志愿者看望老人吗?我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年学雷锋和重阳节,学校都会选学生组织服务队,来给老人打扫卫生、洗头洗脸,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还过来表演节目呢?院长摇摇头,说好多年前有的,现在没有了,镇上的学生少了,很多都去市县里读书去了。现在的孩子忙啊,都在搞学习,没有时间来,再说,小孩子都被宝贝起来了,怎么能让他们来干活呢?
是啊,我们人类总是喜欢或习惯性的将目光聚焦到年轻、幼小的生命成长上,对于这些迟暮的、即将消亡的人的逝去,往往将其选择性地遗忘或者简单归咎到自然规律上去。
其实,住在福利院的老人还是好的,真正难办的还是那些在村里散保的孤宿老人。前天,2021年中国统计年鉴报告数据,全国共有1.25亿单人户家庭,占比超过全国总家庭户数的四分之一。其中很大一部门是老年单人家庭,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老年人口接近2.7亿人,空巢老人和独居老人在其中占比已经超过50%,老年人处在独居状态的情况还在进一步增长。这些独居老人不正像我们书中所记述的孤宿人群一样吗?他们的特定需求(比如更加完善的疾病监测体系、出现意外状况后得到及时救治、居住环境的安全情况等等)该如何满足?独居老人的精神关爱、心理慰藉问题又改如何解决呢?
于是,我今天又从新思考起普玄这本《五十四种孤单——中国孤宿人群口述实录》的价值。银龄世界的这群人,他们就像一阵风从历史甬道轻轻刮过,大多数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那么记录和关注这群人有什么意义呢?我翻开书页,看到熊回忆前面瘫痪老人魏开林的一段话:“我并没有注意他,待我结束与黄三元谈话正欲离开时,他抬起一直低垂者的花白脑壳,咧着垂悬着一条长长涎液的大嘴,指着门外不远处的台阶自豪地告诉我,'我今天已经滚到走廊边上,兴许明年我就可以滚到那里了!'
从房间到台阶,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但就在这十米之内,仍存有某种抗争。”
这或许就是生命的价值吧,或许我们应该分多一点目光到银龄世界的老人身上!
最深切的感触,恐怕是落到我身上了,我这一代都是独生子。
最近几年,我家族里面几位哥哥意外离世,产生了三对孤寡老人。
以至于,我也非常害怕,非常容易,比如意外患病、比如车祸、比如钓鱼被电死,比如玩水淹死,比如熬夜加班猝死(后面三种,就是我三个哥哥)。
似乎在可以生三胎的时代里,这些好像不是很合群,但总感觉,孤寡这个基因似乎就根植于这个社会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