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发师、过气主播和外卖员,结伴环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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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钱,是困住旅行的第一步。环球旅行要花很多钱吗?至少湖和两个好兄弟四儿、阿九相信,不用。越南、柬埔寨、泰国、老挝、尼泊尔、印度、斯里兰卡、巴基斯坦、亚美尼亚、格鲁吉亚。现在,湖开启了新的非洲地图,环球骑行第12个国家,坦桑尼亚。

这是三个兄弟——美发师、过气主播和外卖员——骑行45000公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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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湖在理发店打工,染一头粉的蓝的头发。和兄弟四儿在小饭馆喝酒,湖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四儿说,环游世界。“也没想那么远,连成都是川藏线的起点都不知道。”他们决定了,要骑车去拉萨,“俩人一拍即合。”

可是喝完酒,生活照旧,湖又去了天津、青岛打工,直到2018年两个人在成都碰面,湖还在理发店。

理发店的工作很无聊,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每天都在洗头。湖洗过各种各样的头,按照理发店的规矩,先要从扫地开始做,然后才能洗头、剪头、染头发和烫头发。洗头有底薪,从洗头升到发型师就没有底薪了,按客人有提成。湖不想往上升,有底薪就挺好,干了四五年,老板刁难他,什么活儿都给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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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还在理发店的时候。受访者供图

最开心的是发工资那几天,但也不够花,吃几顿饭就没有了,养活不了自己。到月底最穷,每天算着钱过日子。湖不想在理发店干了,碰到四儿,两年前的梦想又提起来,想骑车去拉萨。

四儿对工作倒是挺满意,他在传媒公司上班搞直播,高高瘦瘦,唱歌不错,好多女孩愿意给他花钱。那是四儿最富裕的时候,存款有十多万。湖说想骑车,四儿就找公司请了假,一个月,当旅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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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儿搞直播时候的宣传照。受访者供图

有了伙伴,就差钱了。湖开始攒钱,花了几个月,终于攒了8000块钱。花了800,湖去自行车行租了辆车。租车送了头盔,自行车店的老板说,啥也不用准备,318国道到处都是青旅,跟着人骑就行了。

第二天,两个人出发了。

什么攻略都没做,骑行第一天,两个人懵懵懂懂地,遇上了一群退休的大爷大妈,“大爷大妈是真能骑啊,我们跟不上,没办法,都出来了,再回去多丢人啊!”只能死命跟着,从早上六点多骑到晚上八点,骑了120公里,回来倒头就睡。

住宿环境差,川藏线上的青旅40块钱,包早饭、晚饭,还能睡一晚上。男女混住,大通铺,汗臭、脚臭,半夜磨牙、打呼噜都有。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觉得有个住的地方挺高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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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废弃的房子里过夜

 

第二天起来,上厕所都站不直,马上要瘫在地上了。“大爷大妈都能骑,我有什么不能的?”湖和四儿从不相互鼓励,只相互嘲讽,你是不是不行?你怂了就是软蛋。俩人谁也不服输,又坚持骑了一天。到第三天,已经骑出去200公里了,就算回去还车,也得骑200公里,于是还是向前。就这样坚持了半个月。

四儿很瘦,刚骑车的时候车座儿磨屁股,大腿根都是血,骑了十多天,血结成痂掉了,才终于适应。后来每天早上起床,疼痛都比前一天减轻。他俩骑到拉萨,刚好用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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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在路上,这天风很大。受访者供图

到拉萨,先过了几天好日子,每天都吃火锅,吃肉。去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去八廓街逛,买天珠,当时买的天珠,湖一直戴到现在。

玩了三天,四儿要回去上班。他放不下他的传媒公司,但是湖不想回理发店了。理发店的日子每天都是重复的。租的自行车到期,有其他骑行的人到拉萨,准备把自行车寄回去,湖说,寄回去也要花钱,不如便宜点卖给我吧。1000块钱,他买了辆自行车,继续留在拉萨骑车。

随身带的8000块钱花不了多久,花完就必须得回家。每天睡帐篷不花钱,充电用太阳能充电板,骑车太热,湖干脆剃了光头,经常吹风,鼻尖总是红的。他嗓门大,看起来总是精神很足,但是最穷的时候,吃饭一天不敢超过十块钱,去菜市场买一捆青菜,就着米饭拌老干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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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的简易午餐。受访者供图

得想办法挣钱。湖去给地图拍照片核实路况,一张能挣几毛钱,还有捡罐子,那时候某品牌有兑奖活动,拉环上的二维码能扫出来五毛一块钱。湖骑着自行车沿318国道,一路捡别人丢的罐子,挨个扫钱。攒在微信零钱包里,第二天才能吃上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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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留一头长发,戴着帽子和眼镜,比起湖来,声音小一点,看起来更像个艺术家。他做过的工作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家电维修、网管、KTV服务生,送牛奶、修空调,工地搬砖,在丽江做过西餐师、调酒师、酒吧店长,在拉萨搞过客栈,跑过外卖,还在发廊干过。都是为了旅行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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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攒钱,阿九送了一段时间外卖。受访者供图

湖在拉萨捡罐子的时候,阿九正在丽江打工。

2015年,阿九看了电影《转山》,“那时候我就想,原来人生还能这样过。”他有4000块钱,2100买了自行车,又买了些零散装备,剩下1500块钱就出发去了稻城。在稻城玩儿了一圈,身上只剩下400块钱。于是,阿九从此过上了攒钱旅行的生活。

2017年是阿九最倒霉的时候,骑滇藏线到云南,在大理看日出的时候,手机放在帐篷里被偷了。那是个苹果手机,分12期贷款买的,刚还完没多久,还值几千块钱。

他找人借了200块钱去了丽江。在丽江打工,先是做服务员,然后是烧烤师傅,西餐师,学了调酒,后来成了店长,最多一个月能拿7000块钱。当时的老板喜欢他,劝他留在丽江,阿九说不行,我要去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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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在丽江当西餐师时期的作品。受访者供图

到了拉萨他就后悔,还是丽江好攒钱,在丽江阿九住在一天五块钱的青旅,八人间、上下铺,一个月150块钱还包水电费,但拉萨太贵了。在拉萨,他同时做三份工作,白天跑外卖,晚上在青旅打工换宿,周末还带团队旅行。

五个月,阿九攒了一万块钱,准备去尼泊尔。出发去尼泊尔前,因为带团队出了事,交了8000块钱罚款,又买了装备,到口岸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千多块钱了,那是他第一次出国。在加德满都,阿九一边做代购挣钱,一边到处玩,滑翔伞,原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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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在尼泊尔做代购。受访者供图

在快手上,阿九刷到了四儿的视频。回传媒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四儿又出来骑行。两队人正在尼泊尔骑同一条线,发私信聊天,就这样认识,在加德满都见了第一面,开始结伴骑车环游尼泊尔。后来又一起去了印度和斯里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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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快手@死湖啊(远行者)

在斯里兰卡,海滩上海胆多,个头贼大。当地人不吃,他们找酒店借了脸盆,三个人跑去海滩上捡海胆。“在国内是很贵很贵的东西,我们就贼高兴了,没想到在斯里兰卡能直接上海滩捡。”捡了一脸盆,回去煮熟了,发现腥味很重,没法吃。

骑到巴基斯坦的时候,巴基斯坦人喜欢和中国人拍合照发在网站上,那段时间,社区热门都是他们的照片。后来,阿九听翻译说,巴基斯坦有钱人才能当市长,这个市长有很多房子和很多土地,“我们就特别激动,我们要见巴基斯坦最有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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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巴基斯坦和当地人合照。受访者供图

市长的工作很忙,正式约好时间见面,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三个人去到市长办公室,买了一堆饼干和饮料,市长问他们,巴基斯坦好玩吗?你们最喜欢哪里?印度和巴基斯坦哪个更好玩?

市长通知了安保,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每天的骑行都是警察开道护送,好多人围着给他们拍照片,跟在自行车后面拍视频,有人专程把小孩抱过来一起拍照。

把骑行视频发在快手上,湖拥有了150万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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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的快手主页(id:sihu8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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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让湖觉得自己成熟了,以前什么都不懂,第一次出国,都不知道怎么办签证。换钱,做攻略,当地的文化习俗,湖现在能做得很好了。

回家过年遇到以前的朋友,他们基本都在各地打工,“他们会说真想跟着你出去骑自行车呀,我说那你可骑不了,可累可累了。”

最累的是无人区,水特别重,每天就吃面包和压缩饼干,根本不可能带肉吃。有次,湖在无人区待了七天,吃到最后,没营养,整个人虚,使不上力气。无人区这个地方,今天起来觉得状态不好,根本不可能休息,带了八天的食物,如果八天没出去,人就死在里面了,“所以必须出发,继续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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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在无人区,远处有一头野牦牛。受访者供图

2021年9月,湖连着骑完了阿里中线、北线、南线,从来没有人连着把三条线一口气骑完的。第一次进无人区,湖就遇到了野牦牛,离了几百米远,但野牦牛巨大的身躯,远远看已经足够吓人。出来以后,湖买了一把小匕首每天带着,睡觉都会放在枕头底下。他还在无人区感冒过,没办法,只能被子捂着,多喝热水,没有水就接雨水烧开了喝,根本没有药,这么多年生病都是扛过来的。

从无人区出来,他什么都不想干,浑浑噩噩的,在拉萨休整了半个月,看见什么都想吃,然后睡大觉。

旅行很苦,但是和在理发店比起来,旅行能遇见不同的人,看不一样的风景,湖从来没想过放弃。他认为自己勇敢了。“我很感谢2016年,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出来骑自行车,我现在也就是在哪儿摆地摊,或者在哪个理发店混日子,但是现在我在外面骑自行车,我觉得我很自由,我变得成熟了,我面对困难不怕了。”

现在,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直播,直播能挣钱,有了钱才能继续走下去。

过的苦日子,湖没给家里说过。爸妈也关注了他的快手,在直播间,看见爸妈进来了,湖只说开心的事儿。有一次,妈妈给他刷了礼物,湖看见了,给家里人定了规矩,看直播行,刷礼物不行,都是自己家的钱。

前段时间,他又晒伤了,脸上又红又黑,脱了一层皮。妈妈看见了,让他擦防晒霜,出去骑车戴个帽子。防晒霜没什么用,骑车出汗多,一流全冲没了。“现在他们俩放心了,他们都不给我打电话,隔一两星期打个电话,也就是说你自己注意安全。”

认识湖和四儿的时候,阿九打算骑完尼泊尔,回去老老实实上班过日子。他在尼泊尔几乎花光了所有钱,直到湖教会他拍视频。阿九什么都不懂,他的生活圈子里根本没人做过网红,湖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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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的快手账号

湖一直帮他们,阿九都知道。湖是粉丝最多的,也是挣钱最多的,旅途中,湖出了最多的钱,发视频的时候会@他们的账号,希望给他们也一起涨粉丝。湖教他直播和老铁们聊天,教他剪视频,告诉他下午五点多数据最好,他们还一起分享最火的背景音乐。

从小,阿九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已经结婚有了妹妹,爸爸没有再婚。阿九过年经常不回家,因为不知道去哪边好。在外面,每次和爸妈联系,就是都“挺好的”。阿九的爸爸是快手重度用户,会在朋友圈分享快手的视频,有一次直播的时候,播到凌晨一点多,阿九看见有人评论说,佳佳,早点休息。“我吓了一跳,这怎么还知道我叫佳佳?”点开头像一看,是爸爸。

“那时候心里还挺感动的,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他还关注了我的快手。”后来,他也没和爸爸提这件事,但直播的时候,爸爸进来直播间,他都能看见。

旅行中,四儿和湖都给家里买东西,阿九跟着一起买。在斯里兰卡买红茶,在西藏买藏红花和牦牛奶,在尼泊尔买手串。到斯里兰卡的时候赶上春节,四儿和湖都要回家过年,阿九已经几年没回去了,又不想一个人留在斯里兰卡,那一年,他也回家了

阿九的家里人对湖挺放心,阿九发现,爸爸妈妈给他发消息少了。今年决定继续出国骑行的时候,阿九担心爸妈不放他走,他找到湖,让湖来家里带走他。湖提前几天来了,阿九叫上爸妈一起吃了顿饭。

那顿饭阿九吃得挺开心。爸妈问了湖去过哪,接下来还要去哪,湖说,又要出国骑行了,“他们也没反对,就说行啊,注意安全。以我爸妈的性格,他们以前肯定会说不行,太危险了。”阿九特别高兴,“我爸妈离婚以后都没有交集了,他们好多年了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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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仍然是最大的问题。

疫情严重的时候,阿九在巴基斯坦发烧,连续几天烧到39度,浑身无力,以为自己得了新冠肺炎。“那会儿只想着身体健康,其他都不重要了,但身体好了之后又想着怎么挣路费。”对他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没钱。

2020年,四儿花光了所有的钱,一整年,几乎都是湖在负担他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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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湖,我饿!

湖做直播挣了钱,就成了三个人里的大哥,他要在哪里扎帐篷就在哪扎,要住宾馆就住宾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所有行程都是湖决定的。湖对兄弟好,他的粉丝多,直播挣钱也多,愿意给四儿和阿九花钱。但是四儿觉得不好意思,他喜欢喝酒,每次去超市采购,买完了必须用的面包和水,他得找湖说,能不能再给我带两瓶啤酒?“没钱难受啊,”四儿说,“没钱干什么都要看别人的颜色”。

每次上热门,湖会开心好多天,“他就像他妈妈关注他一样关注他的视频。”四儿说,湖一直想出人头地,现在终于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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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快手@死湖啊(远行者)

整个2020年后半年,路上遇到了好风景,湖是大哥,大哥先拍,然后是阿九拍,最后才是四儿。他们拍视频很认真,一段视频要反反复复各个角度拍好几遍,怎么也得半个小时。“他们俩慢悠悠地拍,我就一个人坐旁边喝点儿酒,”四儿不怎么拍视频,“一路上花时间拍视频,好不容易准备扎帐篷了,又拍夕阳。”他觉得骑车那种纯粹的快乐没有了,很多事情变了。三个人睡到快中午才起床,收了帐篷出发骑车,一直骑到晚上七八点,找地方搭帐篷。“骑车六七个小时,得有三四个小时是拍视频。”四儿说,每天晚上,湖和阿九都要直播到凌晨,所以只能中午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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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在一个小镇子上,已经很晚了,四儿突然说,要一起吃饭。湖在饭店找到四儿,他买了好多酒,四儿说,年纪大了,还是想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挣一年钱,明年继续骑车走。阿九劝他,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做互联网,万一起来了,就能继续走下去了。

四儿说,他漂泊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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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顿饭后,四儿决定离开。受访者供图

阿九提前猜到了,那天,四儿骑得特别慢,感觉心里憋着事,其实他已经犹豫了三个多月。四儿决定的事,湖知道,没什么劝的,“我就只能跟他说,好兄弟,我支持你。”阿九说,四儿没赶上好时候。走之前,他们过得很苦,晚上零下二三十度,四儿怕冷,经常冻得睡不着。但是就在他走的那天,阿九和湖找到了一个牧民留下的废旧房子,还去镇上买了东西,晚上在房子里烤鸡腿吃。那一晚上没有冷风,屋子里很暖和。

湖和阿九送走了四儿,三兄弟只剩下了两个。

湖说,他也想不直播,好好骑车。但是没办法,继续走需要花钱,拍视频已经是现阶段最好的赚钱方式了。把旅行变成工作的一部分的确苦恼,“你要拍不好视频,就意味着大家不想看你,那就赚不到路费呀。”

湖的视频,给那些被困在城市格子间里的人提供了美好生活的想象,我们隔着屏幕看见的,可能比风景本身更美好。“我甚至都想,如果不是我付出了这么多辛苦,可能它本身风景没有那么美丽,是我付出了这么多,才觉得它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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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快手@死湖啊(远行者)

在新疆,有粉丝在直播间看到就问,你们现在在哪?把界碑上的数字报在直播间,会有新疆人拿着椒麻鸡过来见他们,过检查站,也有警察会主动打招呼。新疆玩快手的人特别多,都是刷同城认识的。

去年春节有集五福的活动,半个月,阿九涨了40万粉丝,睡一觉起来就有几万个新增粉丝,搜索春节旅游,第一个出来的就是他。还有一次发了巴基斯坦的美食,一次涨了30万粉丝。每次涨粉丝,阿九就特别高兴,骑车都有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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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快手@死湖啊(远行者)

阿九身边的朋友70%都结婚了,他还一直漂在路上。到现在,阿九觉得心里没底,他今年25岁了,“和前两年心态不一样,现在想着怎么挣钱,让爸妈生活得好一点。”

看世界,看众生,看自己,阿九说,他更认识自己了。以前他很内向,不愿意说话,现在在直播间愿意和别人交流了,给人家讲路上的故事。那些经历都成了珍贵的回忆。以后,阿九想开个旅行社,自己建一家青旅,做根据地。

湖就想骑自行车,目标是三十岁前骑自行车走遍100个国家。

离开以后,四儿的快手再也没更新过。他先是回成都和朋友开了酒馆,做了六个月,遇上疫情关闭了三回,一关就是十多天。最近这次疫情最严重,关了就一直没开,他打算把酒馆转手卖出去。他跑来上海,想找酒吧做驻唱,挣点钱,明年继续骑车去巴基斯坦。

作者:姚乾竖

编辑: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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