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豹子,我差点儿连厕所里的羊肚菌都没放过……

“东东,停车,有两个反光点!”

“哪儿呢?哦,那个不是动物,是坟上纸钱的反光。”

“……这就有点瘆人了啊”

“这里倒是有一只大赤狐,夜巡经常能遇见。”

“可能是因为有祭品,它可以吃祭品或者祭品引来的小型啮齿类动物。”

“对!这个解释比较科学。”

……

“但我还是觉得是狐仙。”

“我也是,狐仙更有意思~”

这段对话发生在车里,漆黑的冬夜,通往猫盟和顺基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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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的狐仙儿

什么才是好的保护?

打从我对个体识别工作上头开始,我就想去和顺的山里走走,去看看那些相机所在山林真实的样子,每做一期这个念头都加深一层。

所以听说猫盟年后开工要去和顺,我就立刻买了机票,即便后来知道了因为疫情政策收紧,巧巧她们不得不提前回北京我也没打算改变行程。

直到下了飞机我才意识到情况的严峻,太原到和顺的大巴车停运了,我只能打车。

我遇到的司机师傅刚好拉过好几次猫盟的员工和志愿者,他问我猫盟到底是干啥滴?咋之前来的都是女的?我听这关注点根本就不在豹子上,干脆搪塞几句就装睡觉了。

山体的遮蔽让信号弱到近乎消失,我坐在陌生的车上,听着陌生的方言,完全没有确切的到达时间,这种不安与兴奋,很多年没体会过了,我很享受。

最后绕了三个半小时才把我送到和顺,让我完整地错过了老豹子队的年会,也完美地和巧巧蓓蓓大锤擦肩而过,深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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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路上的时候,老豹子队员们正聚在一起学习

因为还是冬天,基地没法住人,所以我只能住在县城的酒店里,几乎在办完入住的同一时间,东东就到楼下了。

很神奇,身为资深社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东东,却有种见着亲人的感觉。他说晚饭要带我吃和顺县最好吃的焖面,这我当然愿意啦,差不多一整天我都在赶路没顾上吃东西。

我们还在店里偶遇了老魏,只见他斜戴着迷彩帽,绿色的口罩兜在下巴上,穿着上午年会刚发的“华北豹第一县”的风衣,威武不羁地走了进来,这满溢的神气和潇洒,我已经忍不住想象老豹子队员们穿着这帅气的风衣行走在和顺的大街小巷的靓丽的风景了。

在我还啥也不懂的时候我问过巧巧:猫盟这么多年在和顺都取得了哪些成果呢?而此时此刻老魏笑呵呵地往东东边上一坐,眼前这一幕无疑这就是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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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东和老魏 ©青峰

在加入月捐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了解了两件事,一是生态变化是个长期的过程,无论灭绝还是恢复,效果要明显到人类能够感觉到的程度往往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用成效去考核任何一个十年以内的在地保护项目都是有失公平的。

二是保护最终解决的是人的问题,经济发达地区往往生态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反倒是欠发达地区多样性保留得更完好,这是一个全球性的规律,中国当然也不会例外。所以如何权衡发展和保护之间的公平性是保护的核心难题,落到实地,就是保护能不能让当地人获益。

但我并不认为钱是唯一的利益,幸福感或许那才是最终目的,它也许笼统,但却足够直观,你一定能从对方的表情和态度中感知到他是否热爱现在的生活。

所以好的保护,是万物欣欣向荣,当地人脸上挂满笑容,就像老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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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美的和顺 ©东东

基地夜巡——保护的结界

焖面加可乐足以治愈所有的舟车劳顿,东东问我要不要回酒店休息一下,我说不用,夜巡去。他说没带电筒,我说我带着呢~于是我们就直接开启了从县城到基地的无望的夜巡之旅。

之所以说无望,因为这天气确实是冷,风还大,再没常识也会想到这种狗都不出门的鬼天气野生动物也不大会现身,但是吧,来都来了……

从过了指向马坊的岔路口开始,路灯就逐渐稀疏以至于最后完全消失了,车窗外的空气、田地、山岩、煤石铺成的路全部融在一起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车子开上盘山道之后,电筒开始照见和顺特有的路牌——华北豹栖息地。

这和在照片上看的体会完全不同,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看着这些路牌孤独地竖立在荒野和公路交界的地方,纤细、渺小,还有一些简陋,但就是带着一股子倔强的力量,似乎在向世界宣示着一部分人类对于一个种群存续的关心和努力,越过这块路牌就像走进了某个结界,结界里面是华北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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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进入华北豹的世界 ©青峰

我一路数着各种动物的牌子,赤狐、狗獾、狍子、豹猫……

直到最斑驳破旧的那块,东东说:“这块当年是我和杨院长一起种的,开着个小面,你别看现在它杆子短,放面包车里的时候可长哩,一直杵到前面,我还挖了很深的坑,怕它晃,在最底下穿了钢筋固定的。”

我说:“这块路牌是最有名的一块,头鹰画的,红山复刻的就是这块。”

熟悉的地名和熟悉的图案从屏幕来到现实,让我突然有种走进一座博物馆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将在我第三天再次去基地的时候进一步加深。

东东还在继续讲他和杨院长的故事,这位县人民医院的院长是怎么帮助猫盟救助野生动物的,自己又是怎样在他的建议下加入猫盟的:

“我一开始就是喜欢猫盟那批人的理想主义,就爱跟着他们跑,杨院长就劝我去全职算了,我就真去了。”

“孩子你也太实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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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旧的那块路牌 ©青峰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伴着白色的大猎豹轰鸣的引擎,沿着冰结的溪流,掠过长出冰瀑布的石壁、荒芜的农田、稀疏的坟冢,还有破败的村庄……

铁桥山保护区周围的好几村落都进行了搬迁,村民搬进了县城,留下空荡荡的院子、没有灯火的房屋和只剩冰冷灰烬的炕头,只有院墙外那唯一的一盏蓝色的路灯还在忠诚地履行着不再有人需要的照明职责。

最终一无所获的我们停在了基地门口,踩着松软的细土,跨过刺网围栏(主要为了防野猪,但是我觉得斯迈欧加持过的土豆田,那收成应该不足以吸引野猪……),虚空中飘来寒冷的风在耳边呼啸,把呼出的哈气吹到电筒的光柱里,凝结成一大团水雾,感觉下一秒幽冥的夜色里就会钻出摄魂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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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基地 ©东东

光柱的尽头就是一个个的集装箱,伴水画着狍子的那个是女生宿舍,小昭画着(雪)豹的那个是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的边上是办公室,透过窗户能看到柜子里的各种标本:狍子头骨、牛的头骨、野猪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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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的标本柜 ©青峰

隔壁铁网里面是救助中心,里面立着块指示牌,写着诸如马塞马拉、黄石公园之类的地名,空无一人的宿舍、苍白的骸骨和不怎么真实的指示牌,别说还真挺像博物馆夜探的——会闹鬼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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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中心的指示牌 ©青峰

在厕所后面的杨树上,不知道谁挂了一块羊的下颌骨,在电筒照出的微尘中似乎在摇曳,难以名状的诡异。

东东指着边上的一张吊床小声地说过去的夏天里人们经常在这块空地上吃饭,这个吊床的一头绳子已经长进杨树里面取不出来了。

我正要脑补古老杨树沾上人气修炼成精的灵异故事,却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大猫露着肚皮睡觉被人偷拍做成表情包的那张吊床,大脑一被这个画面入侵,酝酿许久的诡异气氛一下子就没了,特别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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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猫的经典表情包之一

我在红山夜巡的时候,天空是紫色的,不开电筒也能看见树影和山体,看来那应该是因为城市的光污染,因为在这里不是这样的,熄灭所有光源后四周围是彻底的黑暗,只有深空里闪烁的繁星提醒着我宇宙依然安然地存在着。

巨大的猎户座无言地横亘在头顶,我指给东东看哪个是腰带,哪个是佩剑,还胡乱指了一气大犬座和小犬座。

东东问我星空摄影怎么玩,我两手一摊说我连相机都没有…… 他又接着问:“太阳是离我们近的恒星,这些星星就是一颗颗离我们很远的恒星吗?”

“不一定,有的是反射阳光的行星,还有的光点其实是一整个星系,甚至是由好多个星系组成的星团,它们可能正在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向一起,又或者我们看到的是它几万年前的样子,现在同样的位置没准只剩一个黯淡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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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的星空,绝美 ©大猫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这段对话,然而我发觉我其实根本无法理解自己说出的这些话,无论是永不相见的天蝎座、参宿四、马头星云、黑洞、光年……这些远远超出人类感知极限的存在,昭示着认知和伟大的大自然之间巨大的鸿沟。

用有限的生命去面对无限的世界,是任何智者都无法解决的荒谬。

走进华北豹的森林

思考人生意义什么的,还是得从脚下坚实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开始。

转天的计划是去收相机,但没法早去,因为我得先去县医院做核酸,晚上入住的时候我依次出示了健康码、行程码、核酸证明和疫苗接种记录……

前台反复嘱咐第二天还要在做一次核酸凭阴性结果续住……我开始觉得这个时候来和顺真的挺疯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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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

和昨天一样,东东穿着明显不是一套的软壳衣和迷彩裤,套着“华北豹第一县”的马甲,穿着户外靴,外面绑着雪套,开着心爱的大猎豹,小伙子真的挺帅的,而且天天爬山风吹日晒的为什么还能这么白?

东东车技很好,坐在里面体感特别稳,如果他没有一边下坡一边讲述大猫是怎么方向盘失灵撞上岩壁的故事的话,我的心态应该也会一样稳。

第一个点位在省道附近,那个地势怎么形容呢……开车过盘山道的时候司机往往会有那么一瞬间,想着这个地方要是没收住油门冲下去的话一定会死翘翘吧!

现在这里就是这么一个容易车毁人亡的悬崖边,东东说了声我们从这里下去……之后就“之”字形的刷刷刷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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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东下坡飞快,留给我一个帅气的背影 ©青峰

我呆立在路肩,运煤的大货车呼啸着从背后碾过,卷起风和砂土,这一定让我看上去很沧桑。

“下去之后呢?相机在哪儿?”

“在对面的山梁上。”

我看着地平线上和天色融为一体的山梁,一边咒骂着是谁选的这么偏僻的点位一边一步三滑地下到了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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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面的山梁” ©青峰

拍豹子最喜欢找山梁,大型猫科动物不需要隐藏身形,山梁的路最好走又能俯瞰山坡,食草动物则喜欢走植被茂密的山坡。

而我们走向山梁则一般沿着山沟走,沟底一般都有水流,一般会有现成的路——人和动物共用的小径。

果然越过几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眼前就是一条现成的小径,通向华北豹的森林的小径。

这片森林可一点都不友好,血色的荆棘从积雪里伸出来,柔韧的在空气中张牙舞爪,更多更密集的灌木丛长到一人多高,黑色纤细的树枝上长着无数的分叉,分叉上又有分叉,直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笼网。

而且它们的表面全都长有尖刺,从皮肤划过就会留下不止一道的血痕,偶有几株铁线莲夹在其中,随风摆动的白色绒絮像是被划破的棉袄里棉花挂在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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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刺,它又尖又长 ©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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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线莲的种子 ©青峰

有些灌木被砸下来的大树枝整丛地压弯,缠挂在对面的灌丛里直不起来,形成了一个低矮的拱门,人不仅必须钻过去,还得面对劈头盖脸的棘刺,耐刮的硬壳和手套是必备的。

我甚至觉得应该戴个头盔,二战的那种钢盔会很实用,因为即便在你直立行走的时候也有无数尖锐的长针垂挂在你头顶,它们是冬季森林里唯一的绿色植物油松的叶子……

这些松树的树汁已经干涸,枝干像玻璃一样易碎,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伤口处能闻到浓郁的松香,那是松脂的味道,这是松树的一种防冻液,是它在冬季依然挣扎求生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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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压低身子像小动物一样钻过去的灌丛 ©青峰

森林里更多的是栎树、杨树和桦树,它们的叶子都掉光了,只能凭树干分辨,栎树长着漆黑的树皮,杨树则是下部黑色,向上则变成锃亮的铁皮一样的白色,桦树则通体白色,表面的树皮像木鱼花一样薄薄的卷曲着。

这些树靠近土层的树干表面长着残留些绿色的苔藓,一棵杨树被风懒腰扯断,横架在小径上,上面长满了已经干枯的白色真菌,树皮剥落的木质上留着无数昆虫幼虫留下的蛀洞,所有这些痕迹都显示,森林还活着,只是在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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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倒下的松树,它在将来或许也会成为许多菌类的温床 ©青峰

“这里人烧柴不喜欢松木,虽然油多好烧,但是烟大,更受欢迎的是栎木,当地人叫柴树。这些栎树到了夏天雨季的时候树干上会长出很多木耳,每年都一整袋一整袋地往外卖,土里面还有更稀少的好东西——羊肚菌。”

“这个好耶,回头给我寄点。”

“没问题,基地厕所里就有一大丛,特别稳,每年都长。”

“…………我又思考了一下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你了。”

“没事的,不麻烦。”

“哎呀东东你知道为什么都是固定地方长吗?"我试图转移话题,“因为我们摘的只是真菌的子实体,它们在土壤里有一个庞大的菌丝网络,所以只要不破坏土壤它们就每年繁殖季都会长,这也是很多地方修路挖山之后生态恢复困难的原因,因为基质并不能代替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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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长在树皮上的蘑菇 ©晗光

第一台相机拍到豹子啦~

我们就这样逐渐深入了大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公路上的车流声彻底听不见了,大自然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静谧。

冬天的溪水也是安静的,清冽的泉水平缓地流淌在先前被冻结的冰面上,每个寒夜里都冻厚一层,日复一日冻成了一条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冰河,像是温润的羊脂白玉的矿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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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封冻成乳白色的冰

冰太厚的地方流水会被迫改道,有时摊开有时跌落,高低错落得让人以为来到了土耳其的棉花堡。

溪流的两侧分别是两个山头的南北坡,南坡的积雪在阳光照射下融化了、消失了,露出了漫山金黄的栎树落叶,留在波浪形边缘的叶片上的,是太阳的颜色,低语着森林对于温暖最后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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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坡铺着厚厚的落叶,干燥而温暖,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北坡的地上则盖着厚厚的白雪,错落有致的乔木笔直地插在雪里,顶着光秃秃但数量庞大的枝桠,像浓雾中氤氲的路灯。

雪地上布满了动物的痕迹,小的两瓣印子是狍子,两瓣大而宽的是野猪,鸟类的也有不少细小的是喜鹊,大点的是稚鸡,还有两个小点中间划过一道直线的是松鼠,尖形有爪尖的是赤狐,圆的没有爪尖的是豹猫,又大又圆的则显然是华北豹。

粪便也不少,最常见的一小堆颗粒状的,那是狍子的,带有不少毛发的则可能是赤狐的,更粗的可能是豹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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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粪便和动物的足迹 ©青峰

还有更有趣的,雪地上零星散落着一颗一颗的黄色帕托石一样的冰晶,冰晶的最顶端能看出来是某种植物的种子,我猜测是鸟类吞食了某种浆果再排泄出来形成的,问题是什么植物会选择大冬天播种呢?

这些“帕托石”的密度在一棵栎树下面陡然集中,我向上看去,很高的地方真的有一丛小小的圆圆的果子,仔细观察,那显然不是栎树的,我猜是某种槲寄生类的寄生植物,理由是我在树干上也找到了很多这样的排泄物,像凝固的胶滴,紧紧地粘在树皮上,抠都抠不下来。

这可能也解释了它为什么选择冬天结果,冬季没有树叶的干扰,种子可以以最大概率落在树干上。

森林由无数这样的秘密编织而成,而我们即将揭晓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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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紧粘在树皮上的槲寄生的种子 ©青峰

马上到相机了,东东加快了脚步向山梁爬去,蹬起细碎的雪尘,逆着阳光看去像是无数飞舞的金色星辰。

这台相机拍到了足足5段华北豹,东东问我拍到的是哪一只,我说这么小的屏幕我可认不出来,然后我就给他讲了和顺三只公豹子三足鼎立的形式:

“M12最老,但它的家域面积其实不大,往东一大片是M13的地盘,再往东是一只年轻公豹子2059的地盘,它活动面积特别大,似乎还没完全定下来。所以我们收的是几号点位?M13在2开头到3开头那片活动,我们在这个范围吗?”

“我不查手机不知道点位唉……”

“那就老齐家到老魏家……”

“哦哦哦,那知道了,这儿不是,不过那片儿明天倒是可以去收收相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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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到五段华北豹的相机里,豹子抬脚迈上前面的台阶 ©青峰

回家之后我对了一下,5段都是2059。它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显然小伙子值得一个正式的编号了。

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轨迹和一只我认识的豹子重合,这是第一遭呢,想想都觉得是个非常神奇的经历~

这是我收的四台相机里难度最大的一台,却也是唯一拍到豹子的一台,没办法,想拍到动物就得用它们的思维,足够热爱的人最不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疾苦。

疲惫、伤痛、还有很多的危险,但只要豹子好,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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