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中国际舆论战的话语陷阱

观察者网的朋友好!

这篇文章我将继续讨论有关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最近我意识到在国际舆论战之中,无论是俄罗斯本国还是中国对于战争的评论与反应,在叙事与技巧方面是完全不得要领的。这主要是因为绝大部分人没有看出西方主流的这套话语的内在逻辑与基石,掉入了西方设置的话语陷阱之中。

当然,这套话语体系也不是某一个具体的西方人设计出来的,是随着西方国家在国际事务的具体实践中逐渐形成的。虽然我不认为把这一切揭露出来可以缓和东西方之间的冲突,增进双方的理解。但是中俄至少可以避免陷入其中,给西方留下话柄和口实。

昨天凌晨进行的俄乌谈判,根据双方开出来的条件,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性达成共识。但双方都说有所进展,结合今天中国开始从乌克兰第一批撤侨,也许我们可以说的是,至少俄乌双方在给外国人与平民充分时间撤离基辅这一事情上达成了共识。直至今天网传的任何照片视频,充其量只是一些小规模摩擦(Skirmish),其力度和烈度比不上美国对外发动的任何一场战争,也远比不上以色列在中东的军事行动。但是三五天后,当外国人与平民离开了基辅,就是真正残酷战争的开始,俄国的重武器会统统派上用场,普京会用最强烈的手段对西方的极限施压进行回应。因为在普京的眼中,他如果不达成乌克兰“去纳粹化”、“中立化”的目的,不仅意味着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俄罗斯文明上的英名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这也许意味着俄罗斯亡国进程的开始。

结合一些最近的新闻对照着看就更有意思了,美国的多所学校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阅读书目中拿掉了。我们暂且不提美国自己发动的对外战争,西方主流的媒体与教育在做的事情就是否定这样的一个基本事实,即“战争与和平”是人类文明的主旋律。他们说,即便这一切在过往如此,但是在今天是不可接受的,因为我们是文明人,文明人怎么还能武装入侵其他国家呢?怎么还能以武力威胁世界呢?

广义的来说,如果我们把战争定义为各种冲突,无论是经济、政治、科技以及意识形态领域,还是最狭义的“热战”,即便是最“圣母心”的人也不会否认,“战争与和平永远伴随着我们”。但是他们会说,你可以用各种手段制裁,如经济外交等手段,但是不可以发动热战,因为热战是有伤亡的,是残忍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人,都是有生命的。于是谁发动战争,我们就反对。

可是现实却是,只有大国,甚至只有中国、美国和欧盟的经济制裁与外交博弈才是有实质意义的,其它的所有小国家都只是一纸空文。没有人会理会冈比亚对五大常任理事国的宣战与挑衅,但是一旦大国被激怒,小国亡国便是必然的结果,伊拉克、利比亚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俄罗斯正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因为俄罗斯除了在能源、太空、军事领域可以与西方博弈以外,在其他方面并没有合适的筹码。因此,俄罗斯必然会直接采用军事手段来应对西方的经济、外交、科技上的极限施压。所以那些“圣母心”的人也许都未必意识到,他们自己所说的一切其实是在助长西方霸权的不断扩张,在为这一切提供道德基础。

人们对于战争与和平本不应该有任何价值判断与偏好,因为这两个词其实只是对于一个现实状况的描述。当我们说我们“只要和平,不要战争”,其内涵之空洞幼稚实际上等同于在说,“我们只想享受生活,却不想工作”,“我们只想获得优异的成绩,却不想努力学习”。西方主流社会自始至终占领舆论的制高点,把“战争”,即热战,彻底妖魔化,赋予完全贬义与非人的内涵。然后把其它的一切措施与手段,无论是金融战、经济制裁、科技封锁、核威慑、颜色革命等等全部中立化甚至赋予其正义性。毫无疑问,以上统统都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但是据说只要没有人员的伤亡,它就是正当的,我们要谴责所有发动热战的国家,因为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这就是最普世的价值。

这样一来,一整套逻辑的闭环就形成了。当媒体的宣传机器开动起来,只要歌颂“反战,呼吁和平”这种在人们看来绝对不会错误的价值,就可以联合全世界的普通人,站上舆论的最高点,让所有其他国家对于西方国家的反击被彻底妖魔化。与此同时,也只有西方国家可以动用那些非军事的手段对其它国家实施致命打击,而其它国家或那些如若想要有实质上的回应,绝望的会采取恐怖主义般的孤注一掷,实力稍微强一些的则会以正规军进行还击,例如俄罗斯和伊朗。但无论怎样,这些都是不正义的,非人的,法西斯的,因为这都是发动战争的行为。

对于“战争”的彻底妖魔化与污名化,使得今天的人们在面对“你是否认为俄罗斯侵略了乌克兰?你是否认为普京是罪恶的应该被谴责?”这一问题变得无法回答。因为一旦这个问题被问出,回答否定的人必然会列举出种种美国和北约的罪行,列出乌克兰国内班德拉分子的纳粹行为,大谈双重标准与西方的选择性无视等等。可是这样的回答依然陷入了对方的陷阱,因为他们收获的回应一定是,“你这是whataboutism(比烂主义),美国在中东对于平民的屠杀怎么能正当化普京的侵略行为呢?你这是在逃避问题。”

的确,美国在中东对于平民的屠杀是不可以正当化任何其他国家的“侵略”行为的,因为只要“侵略”这个词是贬义的、坏的、非人的,那么这个问题就变得无解。而只要这个词按照所谓的国际法的定义,那么西方国家便会有毋庸置疑的道义正当性。因此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掉入对方的陷阱之中,因为你的潜意识也明白,战争与侵略等同于十恶不赦。

回到“战争”被污名化这一点上,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否认的一点,平民是无辜的。与此同时,西方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人”这点同理心,自然而然让全世界形成一个“反战同盟”。这一切在西方媒体的宣传机器有选择的报道之下,便可以形成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让任何“发动战争”的人与国家(主要是与西方主流社会价值对立的那些人或国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似乎自己真的在与全世界为敌。与此同时,任何以现实主义原则,民族主义,以及丛林法则的语言和叙事对于这套叙事展开的还击,在全世界的舆论战之中也是不得要领的。因为道义上的正当性只要放弃了,便意味着野蛮,民心向背。在这个过程中,西方既保全了现实的利益,与此同时还收获了道义正当性。

所以我们该如何认识“战争与和平”,摆脱西方给我们设定的话语陷阱呢?这里也许还需要对于古代和现代的战争做一些进一步的分析。为什么古代的战争屡见不鲜,而对于今天的世界上绝大多数中等发达以上的国家来说,战争便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呢?也许这背后的一个重要的心态转变在于原子化个人观念的形成以及长时间沉浸于发达的物质生活之中,成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前者瓦解了所有高于自我满足于自我实现自我保全的价值,把一切都称作意识形态,洗脑,愚昧;后者使得人们意志消沉,丧失现实感,缺少对人类命运本质的深刻认识。

“战争与和平”这两个词首先是对于人类命运现实的反映。如果我们只把人理解为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的人,从事社会生产的人,作为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那么战争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最令人痛恨的事情;但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会若隐若现的涌现出一种情感。这种情感认为人的命运决不甘于此,我们应该超越人作为一个生物的可朽与局限性,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些崇高的信念与理想包括知识与智慧的热爱,虔诚的信仰,家国情怀,以及沉甸甸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依然可以找到无数有关战争的褒义词,例如“骁勇善战”、“圣战”、“为荣誉而战”、“战死沙场,死而后已”、“舍生而取义”、“自卫反击,保家卫国”等等。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找到无数与和平有关的贬义词,“绥靖”、“苟且偷生”、“委曲求全”、“城下之盟”等等。

于是当我们重新反思“战争与和平”的内涵与意义,以及如何面对西方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话语体系,我们要做的第一点也许需要重新讨论现代意义上默认的那个有关人的定义与内涵。简而言之就是,不要让人的内涵在资本主义、消费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叙事之下变得只剩下其动物性,把享受个人生活,看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我们必然坠入西方的话语陷阱。

第二点,便是让“战争与和平”这两个词去道德化,让战争与和平变成对于现实的描述与反映,同时严格的区分正义的战争与非正义的战争,使得关于战争与和平所有的原本的共有的褒义或贬义的价值判断得以保留,使得人们听到战争不仅想到生灵涂炭,还要想到的战场上战死沙场的战士们是光荣且伟大的,他们为荣誉而战,为人民而战,为和平而战。同时,当人们听到和平,也不应该仅仅只是一幅美好的景象,它也极有可能意味着丧权辱国,委曲求全,甚至是文化同化与灭绝。

原载于公众号:赫尔岑与奥加廖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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