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动荡，乌克兰的孩子无辜

作者 | 陆茗

在俄罗斯24日凌晨对乌克兰采取军事行动的前一周，乌克兰的孩子们就在紧张气氛中维持着他们的日常，只是大人们都没想到，局势恶化就在一夜之间。

2月17日，乌克兰东部卢甘斯克地区一所幼儿园被炮弹波及，墙壁开出圆形缺口，玩具足球和白色碎砖散落一地。幼儿园所在楼内有20个孩子和18名成人，有3人受伤。

2月17日，卢甘斯克地区一所幼儿园遭到破坏（图源：联合国下属机构）

形势急转直下，人们的日常生活被打破。

针对宣布独立的两个冲突地带“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乌克兰特别监测团（SMM）每日报告，在前一天（2月16日）监测到了近600起冲突事件，包括316起爆炸事件——这意味着平均每小时，就有13次爆炸，而到了22日，爆炸频率增加到了每小时59次。

在乌克兰首都基辅，一些父母让孩子戴着写有他们血型的贴纸上学，以便为可能的受伤输血做准备。

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市，距离乌东和俄罗斯边界仅25英里。在市长24日宣布停课之前，学会在军事袭击中幸存，成了孩子们一项在校课程。

很多人在撤离。

一个来自乌克兰东部孤儿院的男孩鲁斯兰，在最后关头搭上了离开乌克兰的飞机，一对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夫妇收养了他。

几乎同时，另一群生活在乌东“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孩子，随家人挤上公共汽车，他们被当局疏散到俄罗斯南部的临时住处，疏散人数预计有70万。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9日，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被疏散的顿涅茨克民众登上前往俄罗斯的汽车（图源：视觉中国）

2月21日，冲突升级的阴影已来临，可同样是在紧邻冲突地带的哈尔科夫市，700多个孩子投入在一场交际舞比赛。

在动乱中生存，成了这一代乌克兰孩子的集体记忆和经验。

1

血型贴纸、防卫课和舞蹈比赛

“如果你想知道乌克兰人对局势的反应，这里可供一瞥：Facebook 小组上一些妈妈们讨论在孩子上学时在衣服上贴贴纸，标明他们的血型。”2月22日，驻基辅的记者奥尔加·托卡鲁克在推特上写道。在跟进报道中，奥尔加说：“有的学校甚至强制要求学生使用这些贴纸。”

“除了血型信息，贴纸上还有父母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一位父亲瓦里希受访时称，他的两个女儿在首都基辅上学，他说，孩子所在的学校，之前就在通过演习让他们为可能的袭击做好准备。

比如发生爆炸后，如何不惊慌地走出学校，躲进地铁站。“在基辅，地铁有两重含义——既是地铁，也是防空洞。”他说。

在俄罗斯采取行动前，有媒体记者探访了哈尔科夫市的一所学校，孩子们在那里学习如何识别各种爆炸物，认识防弹背心和头盔的作用，组织疏散演习，学习急救知识。

当地民防专家舍夫丘克说，这些培训在紧挨冲突地带的哈尔科夫市很受欢迎，近来开展地更频繁。

15岁的阿丽娜·切尔卡索娃在培训结束后笑着说：“防弹衣和头盔有点重，但在朋友面前体验这些很有趣。”

21日俄乌冲突之前，阿丽娜·切尔卡索娃分享自己参加培训的感受，她说这些装备很重，但在朋友面前体验这些很有趣。

这也是舍夫丘克希望看到的，他解释说：“我们希望学生和老师都能免于恐慌，我们只是告诉他们、展示给他们看爆炸物长什么样，让他们对可能的危险有所意识，让他们穿上防卫装备体验。”

就这样，防卫培训融入了孩子们的日常，有时也被当成了一种娱乐活动，只有成年人知道，这些培训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保护孩子的安全。

舍夫丘克说不希望孩子们为此恐慌

父母担心着意外伤害，但孩子们单纯地寻找快乐。

2月21日，尽管危机和紧张气氛已经笼罩着乌克兰，但同样在哈尔科夫市，距离冲突边境仅25英里的一家酒店，几百个孩子专注于一场交际舞比赛。

组织者称有700多个孩子参加了2月21日的舞蹈比赛（图源：博主Mojourno）

组织者库普里琴科夫说，今年参赛的孩子比往年少了大概200人，但仍然有700多个孩子的父母陪着他们前来。“他们非常有信心，这非常有趣。”报道此事的一位记者在节目中这样评价。

“参加比赛的人相信这只是政治游戏，它会得到解决，他们会找到一种不通过战争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库普里琴科夫说，“我有亲戚住在俄罗斯，他们也认为——事情会在没有流血的情况下结束，这就是人们来参加舞会的原因。”

孩子们投入在表演中（图源：博主Mojourno）

并不是人们对危险缺乏感知和警惕，一位带着两个女儿参赛的母亲伊琳娜·莱昂托维奇说：“我不想生活在恐惧中，所以我们继续跳舞，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人还把当时的现场图片分享到了社交媒体上：

孩子们认真地化妆、女孩子们换上火红、宝蓝、金黄色的华服，男孩子们把头发梳理得油光锃亮，他们手搭手，踱步、摇摆、扭胯、旋转，裙摆上的流苏自由欢快地跳跃起来，挂着自信和灿笑的脑袋，高高仰起。

裙摆上的流苏随着舞步跳跃起来（图源：博主Mojourno）

2

“接触线”上的动乱童年

突如其来的紧急状态，乌克兰多年危机又一次掀起高潮。与动乱核心的距离半径长短，影响着孩子和危险的真实距离，离危险最近的，是生活在“接触线”上的孩子。

接触线（contact line），一条将乌克兰政府控制区和非政府控制区（“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分隔开来的地带，沿线附近，才是风暴圆点。

士兵和学生走在乌克兰顿涅茨克州克拉斯诺霍里夫卡的一条街道上，这是当地多年常态（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至少持续了8年的冲突，真实地搅扰了一代人的童年。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2月18日提及的数据里，近40万个孩子在接触线附近上学。他们上学放学的路面，就有触雷之危。

在乌克兰东部战区，去年一年，联合国机构记录到的伤亡数字里，3个男孩和1个女孩，因地雷和未爆炸的战争遗留物丧生，还有8个孩子在爆炸和炮击中受伤。

2021年底冲突开始，接触线两侧的 750 多所学校在敌对行动中遭到破坏（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死伤是最可怖的威胁，但动乱之下，生活失序同样深重可怕。

生活在接触线附近，孩子们不得不忍受：供水基础设施被破坏，缺乏可用、干净的水；疫苗覆盖率很低，得麻疹的风险很高，更不用说新冠疫苗了；冲突以来，累计750所学校遭受过破坏，更不用说边缘动乱之地，本就教育资源匮乏。

2015年，联合国儿童基金委员会的志愿工作者，公开分享了他们在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的见闻：

1000多名年轻人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防空洞里，有半年时间，64个家庭共用一个缺水和厕所浴室的地下室。

一位卢甘斯克的母亲告诉他们，地面上大人在打仗，地下室里，孩子们也在“打仗”，孩子们玩过家家，造了一座建筑，然后大喊“炸弹”，并摧毁它。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人员在2015年探访了冲突地带、住在防空洞里的孩子（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炸弹和枪火为什么会落下？孩子试图理解其中的复杂。

联合国赴乌克兰工作的伊格纳西奥·莱昂·加西亚，去年11月遇到了这样一个男孩。在接触线一定居点，男孩问祖母：枪击再次开始，是不是因为他在学校做错了什么？

2015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人员在一次实况调查中目睹了受战斗影响的社区遭到的破坏。（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大人也很难抚慰这份心理创伤，因为生活在接触线上，冲突和伤害不是一朝一夕。

“过去八年的冲突对接触线两侧的儿童造成了深刻而持久的伤害。”2月24日，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执行主任凯瑟琳·M·罗素在声明中提醒道。

但随着战火蔓延，持久的和平一时无望，声明中，她最后的呼吁具体又无奈：各方不要攻击孩子所依赖的基本基础设施——包括供水和卫生系统、卫生设施和学校。

3

不是孤儿，但挤在孤儿院

动乱会触发失业、贫困、犯罪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每一项都关联着孩子的处境，甚至将他们从家庭中剥离。

在乌克兰，有一群孩子生活在被称为“机构”的特殊孤儿院里，由乌克兰政府提供机构化照料服务。来自乌克兰总统儿童事务监察员米科拉·库勒巴的数据显示，生活在孤儿院里的孩子大约有9.1万人，这里条件简陋、人满为患。

2015年，乌克兰的冲突对克拉斯诺东斯基孤儿院的儿童和照料者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乌克兰办事处）

9.1万占乌克兰约650万儿童（乌克兰国家科学院人口与社会研究所提供的2018年乌克兰15岁以下儿童总人数）的比例虽然仅1.4%，问题在于：

这9.1万个孩子当中，只有7300多个孩子是没有父母的实际孤儿，其余8.4万个孩子是“社会孤儿”——他们至少有一位父母在世，但因为极度贫穷、残疾、父母无法照料、被虐待遗弃、人口贩卖等因素，被集中安置在孤儿院——孩子，于是承受着局势动乱、经济动荡、社会秩序混乱的最坏影响。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1日，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居民持续撤离至俄罗斯罗斯托夫州（图源：视觉中国）

欧盟在2020年11月的一份支持乌克兰儿童护理改革的文件中写道：机构儿童被剥夺了父母的关爱，可能遭受终身身心伤害。在机构中长大的孩子可能经历依恋障碍、认知发育迟缓、缺乏社交和生活技能。

“机构化照料并不是这些孩子的最佳选择……只是提供了一个创可贴。”一位国际公益机构在乌克兰的志愿者认为。

尽管乌克兰政府提出“去机构化”以缩减机构，转而将孤儿安置在以家庭、社区为基础的寄养机构中，但2020年3月，约4.2万个孩子几乎毫无准备地被送回家，同样给孩子们带去了重大风险，也加重了家庭和社区的经济负担。

即便留在机构里，情况也并不乐观。

公益志愿者在一篇工作记录里提到：16岁左右，孩子们必须离开孤儿院。但缺乏足够的生活技能，社会上也缺乏足够的工作机会，无处可去的他们，更容易卷入卖淫和犯罪。“真正的解决方案是……教育、就业、稳定的生活都有希望。”

机构之外，欧洲一儿童权益公益机构援引一项估计称，近 8% 的乌克兰儿童工作，从事非法贸易的儿童人数非常令人担忧，有的在危险的煤矿工作，有的孩子同样卷入色情交易。

4

活 着

对孩子们来说，改变命运最快的方式可能是：收养，尤其是跨国收养。

因为根据联合国的一份《儿童收养：趋势和政策》早年一份报告（下称《报告》），收养乌克兰孩子最多的国家是：德国、以色列、意大利、西班牙、美国，都是发达国家，有比乌克兰更好的生存发展条件。

过去8年，地下室为孩子和他们家人提供庇护（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从收养的变化，也可一瞥孩子们的处境。

最明显的是：被收养的孩子在减少。

乌克兰社会政策部的统计，2020年有1239名儿童被收养，而上一年，这个数字是1810名。被跨国收养的孩子，数字也比2019年减少了三分之一。还有一项对比：《报告》记录的乌克兰2001年被收养的孩子有7593人，是2020年的5倍左右。

只要活着，生活就总要继续。

2月20日，在俄罗斯罗斯托夫一处安置点，接收了千名乌克兰东部地区疏散来的难民。孩子、妇女和老人先行抵达，一个孩子被扮成卡通人偶的志愿者抱着，这里还有同伴和食物，他们一起做着手工，一个小女孩瞥到镜头，还是大方地微笑。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0日，俄罗斯安置点的志愿者扮成孩子们喜欢的形象安抚难民儿童

2月24日，在乌克兰哈尔科夫市，市长伊戈尔·捷列霍夫在脸书上敦促民众待在家里，直到情况变得更加明朗，学校和幼儿园都暂时关闭。

一位外国记者马特在推特上分享了哈尔科夫市24日黄昏时候的一张照片，并写道：我听到了炮击，但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仍在街上走着，还没有迹象显示人们在逃离。

即便年幼，孩子们也在感知变化，如何向他们解释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位儿童心理分析师建议，简单坦诚好过沉默和隐瞒，耐心好过争吵。“当所有年龄段的孩子认为没有人愿意谈论让他们担心的事情时，他们也会感到更加担心。”另一位育儿顾问克莉丝汀·凯特利说。

一句抚慰值得一试：“它可能会吓到你，我们理解你的感受，但无论如何，我们爱你，并且会保护你。大人有相互矛盾的观点，但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

Daryna（右）在他们位于乌克兰东部的家中抱着她的泰迪熊（图源：联合国儿童基金会 2022年2月）

俄罗斯国防部2月24日称，俄军不会对乌克兰城市发动炮击或空袭，将用高精度武器打击乌军事设施，乌克兰平民不会受到任何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