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到底是什么？（13）

一

一言以蔽之，以托马斯·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哲学，是基督教化了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是高度理性化了的神学。因此，事实上，古希腊科学在经院哲学中“借尸还魂”了。而托马斯·阿奎那，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古希腊科学宣传家！

通过经院哲学这个环节，古希腊理性精神，被基督教世界所继承。

而古希腊学术则摆脱了神学神学婢女的地位，成为有独立学术价值的精致文化。

在大学里，对古希腊学术的研讨成为常规课程。

许多中文文献宣称，亚里士多德借助基督教会统治欧洲思想1800年，这言过其实了。亚里士多德取得教会正统地位，始自13世纪，到科学革命时期，也就400年。

我们必须注意到，单单是古希腊学术的复兴，并不足以催生现代科学。

况且，经院哲学所推崇的，只是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而对阿基米德的数学和力学、托勒密的天文学，欧洲人仍然不怎么了解。

而更重要的是，彻底理性化了的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并不能为现代科学开辟道路，相反，它后来成了现代科学创立者们首先要搬开的“绊脚石”。

因此，要理解现代科学起源的历史背景，我们必须注意到---

在经院哲学与现代科学之间，另外有一个重要的历史环节，这就是唯名论革命。

二

唯名论是经院哲学内部分化出来的一个哲学派别，以主张“普遍本质”（也可以说是“共相”---以下统一为“本质”）只是名称而非实在得名，与唯实论（“实在论”）相对立。唯名论主张，只有个体存在，本质不存在（或者只是概念，并非实在）。

唯实论的柏拉图版本认为，本质完全独立于且优先于个体而存在；亚里士多德版本则认为，本质存在于个体之中，但不能独立于个体而存在。

以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哲学的经典形式是唯实论，而本质被认为是人类能够认识到的上帝的理性。世界上的每一种事物，都是上帝的理性（本质）的样本。总之，上帝是一个理性的上帝，世界作为上帝的造物，构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链条，从低级到高级，最顶端是人类，再往上是上帝。

而唯名论认为，个别事物、个体才是实在的，本质只是一个名称而已。这看起来只是纯粹的哲学理论分歧，为什么会引起一场思想革命呢？因为，这背后隐含着理性与信仰孰轻孰重的重大理论分歧。

如果所有造物都是特殊的、个别的，那就无法编入理性的存在链条中，人就无法通过对造物的理性研究通往上帝，甚至上帝本身也无法通过理性被理解，只能通过启示和神秘体验被感受到。

唯名论以一种新的形态重申了信仰高于理性、信仰超越理性的传统神学观念，挑战了主流经院哲学将理性与信仰相结合的伟大努力。

与主流经院哲学的理性上帝不同，唯名论极度强调上帝的全能与意志自由。上帝享有完全的自由，不受自然法则的约束，甚至也不受他从前约定的约束。全能的上帝可以让太阳从西边出来，甚至可以只拯救恶贯满盈的坏人。亚里士多德的许多自然法则，限制了上帝的全能，因此必须反对。

唯名论与唯实论的争论，为经院哲学带来了活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引发了对于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种种理性教条的批判。这种探索性批判，与200年后伽利略的革命性思想极为相似。

不过，经院哲学家们的探索空间，都是有限的。他们对亚里士多德教条的突破，都只能被认为是假设性的，其结论只能是可能为真，不能认为绝对为真。

也就是说，允许进行自由的探索，但不能认为结论就是真理，这是基督教会在理性与信仰之间，建立的一种平衡策略。这是历史事实，也是生活常识。还记得“研究有自由，宣传有纪律”的说法吗？

哥白尼和伽利略当年都可以自由地研究和讲授他们的日心说，但不可坚持它就是真理。伽利略后来受审，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坚持日心说为真。

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者，在许多方面为现代科学开辟了道路。默顿学派得出了中速度定理，巴黎大学的布里丹设想过地球自转。这些杰出成就，都属于唯名论者。

但是，这些思想都只是假设性的。经院学者们的才智，更多放在了逻辑推演，而非实验验证上。而从根本上讲，现代科学诞生自一场（实验）科学“革命”，而不是经院哲学的延伸。

三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唯名论可以说在思想观念层面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它把上帝从一个文质彬彬的理性而仁慈的学者，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不可理喻的暴君。

从14世纪上半叶开始，牛津和巴黎都出现了声势浩大的唯名论运动。此后，欧洲陆续发生了几次大的危机。教会的分裂、黑死病、百年战争使欧洲陷入混乱和不安之中，而这一切现实的灾难和危机，又使得唯名论的上帝形象显得十分合理。

历史就这样把唯名论制造的巨大的思想困境，摆在了现代欧洲人面前。---这样的上帝，你要不要？！

而此后，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为代表的现代性运动，正是为了解决这一思想困境而提出的整体方案。

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性是现代社会发展所遵循的基本原则。有3个原则是大家公认的：

第一，人类中心主义原则。人取代神成为万物的中心，现代社会因而是一个世俗社会。

第二，征服自然原则。通过运用理性和科学，以及基于现代科学的现代技术，征服和控制自然力，为人类谋利益。

第三，社会契约原则。人类的个体是自由而平等的，社会只能由个人根据社会契约进行组建。

我们很容易看出，现代性是通过把人置于上帝的位置，让人成为上帝。

而被期待具有征服和控制自然力的巨大能量的现代科学，以与古希腊理性科学大不一样的崭新面貌，登上了历史舞台。